——读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的《诉讼笔录》
■吴俊
望文生义、先入为主好像总也难免。我在听说而未读勒·克莱齐奥的《诉讼笔录》时,以为这是一部有关打官司的小说,或许还有点探案、悬疑的内容。就像前几年刚听说一部叫《女同志》的小说,我竟联想到了“女同性恋”,还啧啧称奇。一读之下才知风马牛不相及。这次也有点相似,等到读完了《诉讼笔录》,终于明白了它与打官司无关。不过再“过度”地想了一想作者取用这个书名的用意,好像又有点与打官司有关。蹊跷只在于作者诉讼的不是一个特定的对象或法律主体,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社会状态,或一种广义的现代文明和政治制度,并且,作者还把他的诉讼对象抽象化、精神化了。所以,小说中不会有庭审,作者的“诉讼笔录”是要诉诸小说读者的。这使不少汉语读者有了将它归入批判资本主义文明和社会制度的政治意识形态范畴的理由。
事实上,这部作品诞生的20世纪60年代前期,西方世界的激进批判思潮风头正健,战后欧洲思想的分合既混乱一片又壁垒分明,其时最不缺的就是革命姿态的思想家和文学家。20岁出头的小青年勒·克莱齐奥卷入“造反”的行列也是正当的青春期反应。法国主流的文学界对他同样不吝充分的提携和鼓励,地位仅次于龚古尔的勒诺多文学奖就因为这部小说而落入了勒·克莱齐奥的囊中。作者大概没有得过龚古尔文学奖,但200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弥补和说明了一切。简而言之,作者的文学诉讼获得了全面的成功。
不过,在2008年来读《诉讼笔录》,它的文学和思想的震撼性可能已经不可避免地被时间大大地损耗或屏蔽了。如果是上个世纪的80年代,这部小说在中国是会形成风暴的。现在,因为诺贝尔文学奖,这部小说或许更多是作为有关一位在世的“伟大作家”的历史文献而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译者许钧教授是我的同龄人,之前好多年就译出过勒·克莱齐奥的作品,足以说明译者的不凡眼力远在我辈之上。只可惜再往前的20年,没人告诉我要去读勒·克莱齐奥的书。对此,德国的顾彬教授说中了,中国的当代作家大多不能直接阅读外文作品。这样蹉跎岁月、事过境迁了,最近才知《诉讼笔录》的出版时间几乎就和我的年龄相当。如此的孤陋寡闻,却又怪谁呢?
说回到这部小说的名称上来,以“诉讼”这种法律性质的词语做书名,体现了在(当时)反常的文体形式里隐藏着的严肃性。既然名为诉讼,那么事实的澄清和当事者的利益关系就是小说的主要框架了。基本事实如何呢?作者说:“《诉讼笔录》叙述的是一个不甚清楚是从军营还是精神病院出来的男子的故事。”这个男子远离家庭和正常的文明社会,宁愿选择一种流浪、潦倒和孤独的怪异生活方式。小说的叙述方式也与亚当·波洛的怪异流浪相匹配。在欧洲,这种边缘的生活方式也经常会是一种时髦,“雷”倒一批年轻人并不意外。不过,要注意的是,他又自始至终也没有选择与文明生活彻底决裂的生活方式。他写信给“我亲爱的米雪尔”,倾吐日常的情感和想象的满足;因为生活的需要他必须“去城里”买对他应该是有点奢侈的物品“烟卷、啤酒、巧克力、吃的东西、纸、报纸”等等,特别是,他把“去城里”、“看一看”也当作备忘记了下来。他对家庭父母不辞而别,同时却留了后路:采取了“留局自取”通信的方式。亚当·波洛将与社会联系的自由权利留给了自己。这显然不是一个完全弃绝正常社会生活的文明逃离者和精神自闭者的生活逻辑。相反,在与正常社会生活保持距离的同时,他其实有着与他人和社会发生交往和倾吐衷肠的平凡而强烈的愿望。他更多地是放大或定格了某些日常生活的场景,让我们敏感到其中的突兀或无意义。完全可以说,小说里的亚当·波洛决不是个极端的反社会、反文明的“偏执个人”,当然也不能说他只是个忧郁、自恋和青春期成长中的愤世者。亚当·波洛正处在他的社会人格形成的关键时期,他迫切需要的是价值观和世界观方面的支持。但他缺乏的恰恰就是这种支持。他的人格形成不仅遇到障碍,而且当下的生活更加使他无所适从。因此,他的难题不完全是个人生活问题,也不完全是社会认知问题;他的难题主要在无法判断自己的个人存在与他人、社会和时代文明的多重纠缠关系。他不是一个胆怯轻率的逃离者,也不是一个简单激进的批判者。他的生活进入了一种远离、拒绝与融合、互相缠绕的紧张状态。这种紧张状态成为他的精神压力,诱发了成为文明世界的精神病人的必然性。亚当·波洛的故事及其结局,不仅是作者需要面对的如何批判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而且也是一代青年需要如何解决个人何以自处的历史文化问题。亚当·波洛最后被精神病院的收治,或许代表了有关个人何以自处问题的尴尬。作为知识者、思想者的个人,如何建立与他人、社会的有效对话关系呢?勒·克莱齐奥当时还不是个成熟、自信、有立场的思想家,——他的时代正被新小说诸大家和萨特、加缪等人的风流主宰着,亚当·波洛只能部分地重复现代启蒙者的命运,但他自身显然又不是个启蒙者,只是个感性而且彷徨的质疑者。由此来看小说的结尾,似乎要有点不敬之词了:看似奇崛,实则庸常——一种文学表现上的技穷和软弱。
《诉讼笔录》题旨的表达与其整体形式呈现出多种纠缠:思考个人存在的现代性观念,混杂在现代派文学的技巧和后现代嫌疑的细节之间。这类小说的文体也不鲜见。谈不上炉火纯青,说是不成熟也没把握,称之为开放了想象性的文学空间大概又有点狡猾,而且,这更需要后来的写作来证明。但我很遗憾还没有机会读过同一个作者的第二部作品。法国媒体称他是“在世最伟大的法语作家”。我不知道《诉讼笔录》能否称得上当代最伟大的法语小说?汉语的“最伟大”三字在这里不是我有权力使用的。
(原载《文汇报》2009年1月10日书缘版)
何以自处的亚当·波洛(吴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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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诉讼笔录》的无“忌”之谈(殷健灵/文)(上海译文新文本)
看过的来说说,翻译的怎么样?(俞黛眉)
p121这里不理解,是错误吗?(荣光POGO少年)
23岁的我,理解当年23岁的作者(Fre-wuhan)
INDEED(邻家の躺平人)
看不懂
南大的吴老师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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