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文心》/作家 朱天衣
《文心》是一本很奇特的書,它在一甲子有多、亦即是七十多年前,曾是一本暢銷書,內容主要在教導莘莘學子如何「讀」與「寫」,它本該以條例、工具書的形式出現,但夏丏尊與葉陶聖兩位先生卻以小說的形式,亦即說故事的方式娓娓道來,為什麼如此呢?我以為整本《文心》在講述「讀」與「寫」時,念茲在茲的就是「生活」--欣賞古今中外著作時,離不開作者執筆時的背景解析;為文書寫時,更該貼近生活。這對初學寫作的孩子尤其重要,因此他們以幾位初中生入學後學習的狀態為故事架構,再以生活化的方式書寫,藉以傳達他們所想說的話語。
這樣的書寫不僅好看易懂,且兩位先生在未集結成冊前,以輪流執筆的方式陸續先在雜誌中連載,如此一來,便可以將即時發生的時事信手拈來,成為文章的素材,當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那段歲月已歸入史頁,但當時動盪不安的氛圍,卻扎扎實實影響著每個人的生活,包括東北戰火正熾、上海陷入保衛戰的緊張情勢,以及人們在戰爭籠罩下的困境,都穿插進故事中,且隨著故事中的人物跌盪起伏,這樣貼近真實生活,能不得到廣大群眾的共鳴與迴響嗎?即便以現今來看,這都算是很一種很奇特的書寫方式,而且別忘了,它本該是一本工具書。
此外,還想談談這本書的另一個背景,就是「社會主義」的部份,在第八篇「詩」這章節裡,因為「一 二八」事變,引起金融恐慌,許多銀行紛紛倒閉,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一般的市井小民,這和我們此刻所面臨的金融海嘯帶來的衝擊是相仿的,在這樣的氛圍裡,第一個該被撿討的當然是原本能呼風喚雨的資本家,當時資本主義橫行霸道,還不太有其他力量能與之抗衡,「社會主義」似乎就成了唯一的救贖,所以當故事中的枚叔帶著孩子展讀新俄作家的詩作「工廠的歌」及「天國的工廠」時,便會如許的讚嘆。
且後來故事還讓主角之一的樂華因家計不濟輟學到工廠工作學習,趁便也大大讚揚了勞動的可貴,這對出生在臺灣逢「共」必反的我們而言,是會有些刺眼的,但若是我們把眼光調焦到當時的中國,清末以降,所有加諸於我們國家的枷鎖,幾乎全來自於代表資本主義的西方國家,稍有志氣的青年,莫不以站在對立面的社會主義為師,尤其打著工農兵旗號,便意謂著和弱勢站在一起對抗腐敗的強權,「擁抱馬列」在當時幾乎可說是和「愛國」劃上等號的。
當然,爾後共產黨在中國施行許多政策後,才發現共產是理想,它的辦法卻不符合人性,在一切共產又同酬下,人的能力降到了最低,更糟的是,以出身論階級,以至造成外行領導內行,到最後人無法盡其才,無法貢獻一己之力,國家焉能不亂,直到發生文化大革命大家才醒悟這是倒行逆施,而這也都是後話了,至少在這本書出版時,社會主義共產制度尚代表人道精神,它確實曾是有理想的熱血志士冀望的對象。
若說閱讀《文心》,與此刻的我們還有甚麼出入,那應當就是時代不同,有些習慣用語相異,所產生的隔閡感吧!在翻閱這本書的時候,我曾拿給身邊一位九年級的高材生試著讀讀看,她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本時代好久遠的書,用詞用語和現在很不相同。」但讀得懂嗎?「沒問題呀!意思都能明白。」也許這正說明了歷史綿延、幅員遼闊的中華民族,即便有百花齊放的各色方言,但歸結在同一個系統下的文字書寫,就算久了、遠了,也溝通得了,所以在進入《文心》之始,我們可試著略做調適,讀這本書仍是可以暢行無礙的。
說到這,不禁讓我想談談近年來的母語教學,以我所見,既然稱之為母語,就該以母親教孩子牙牙學語的方式進行,無需文法,無需羅馬拼音,直接口傳心授,以最生活化的方式進入就對了,但不知為甚麼,現在小學在教閩南語、客語、原住民語時,卻編了一套看不懂、也念不出音來的文字,別說孩子霧裡看花,連原本會說母語的大人也一知半解,這不就是教學脫離了生活的緣故?當然有許多懷有「建國」理想的學者,冀望藉此發展出一套有別於「中國」的文字系統,但語言文字最基本的功用即是溝通,是經過數千年演化、幾十億人約定俗成的溝通工具,又豈是極少數人關起門來自創一套系統能取代、能撼動得了呢?
方言的繁複、多元化,只會使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文化更多采多姿,創作出更豐美的藝術,音樂如此,繪畫雕塑如此,文學更是如此,但用以溝通的文字一旦呈斷裂且暴戾式的變更,先不談可行性,首先,我們就會失去和更多數的人,包括活著的及逝去的人交談溝通的能力,那會是甚麼樣的損失呢?數千年來,先民所流傳累積的豐富文化,可以是負債,也可以是遺產,端看我們怎麼去活用它,這在「文心」中亦花了不少篇幅探討,在當時是「中西」、「古今」之辯,沒想到事隔近八十年,一樣的問題仍?擾著我們,只因為政治掛帥的緣故。
回到本該是工具書的《文心》吧!書中當然談到了很多增進語文能力的方法,包括題目與內容的主客關係,以觸發、印象進入書寫,信件、日記的應用,詩詞的欣賞、創作,東方、西方戲劇的比較,書畫創作的共通性,乃至前一陣子我們也吵得火熱的修辭學,其中雖也有較深澀的文法教學,但萬變不離其宗的,都會將其回歸到「生活」的層面,就好比說到修辭時,書中請了一位趙先生來和大家演講,他以非常平實的口吻略談了修辭的分類與運用,而最後終結時特別提到修辭技術的源頭,還該是深刻的生活,也就是說,再華麗的文藻,若沒有深刻的內容,只是在文字表面形式上用功夫,那也只是雕蟲小技而已。
回頭來看看我們的語文教學吧!近年來,大家不是常怨嘆這一代的孩子語文程度低落,當我們把閱讀摒除於正規課程之外,老實說要提升孩子的語文能力便已是緣木求魚了,閱讀的重要花三天三夜都說不盡,這裡就先擱下不說。而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覺得孩子程度不夠,那又為甚麼要把以往初中都不會教的修辭學擺入國小的課程裡,我以為除了方便考試,沒有別的理由好說。就像報上曾有讀者投書說道:與其每次要為某個字的正確讀音爭論不休,不如開放各式讀音,只要聽得懂即可。可是對不起,只要現在考試的方式不變,這建議是行不通的,因為選擇、是非題的考法,是必須要有標準答案的,所以在同樣的需求下,修辭學便也應運而生了。
我也看到一位老師投書要大家別輕看孩子,多給他們一些時間,認真努力的學習,孩子終究還是可以學好修辭學的,我當然相信要學好一門絕活,多給時間是能成事的,鐵杵不就是這樣磨成了繡花針?只是我不明白,要孩子在邏輯能力還不完備的年紀學這些修辭來做甚麼?寫文章嗎?閱讀文章嗎?還是提早做一位文學評論者?我看即便是文學評論家也不會拿修辭學去度量一位作家的作品,所以要孩子們花這麼大工夫學會如何分辨映襯、誇飾、隱喻……的目的是甚麼?除了為孩子在閱讀與寫作設下更多的障礙,我真的看不出其中還隱藏了甚麼精深的道理,而且這樣大量的時間可以讓孩子讀多少有趣的書?學多少有意思的課程?就算只是到操場活動活動,都要美多了。
最後讓我們來談談書寫吧!《文心》確實讓我重新省思了許多事,最深刻的部分就是這麼多年來陪伴孩子寫作的方式是否對了?書中把文章書寫分成習作、應用與創作三個層面,一般課堂上的練習及應付考試自然就是習作了;運筆嫻熟了、寫作習慣養成了,未來人生的路上凡是需要書寫的時候,手握著筆就不會有千斤重了;而創作的範疇就不是人人可及的。這確實也是我的經驗談,二十多年來,我所接觸過的孩子不下千人,我深切明白,其中真正能走入文學創作這條路的孩子確實稀有,不會超過十人,這很符合社會結構的比例,而明白創作之路艱辛的我,自然也不會隨意鼓勵孩子往這上闖,那麼,我這麼使勁的投入這項工作,只是為了讓孩子能對付學校功課?在基測、指考時不至失分?偶而參加個比賽、徵文能得獎?未來求職寫自傳、履歷不成問題?如此而已嗎?當我回頭再看檢視這麼些年來和孩子共處的時光,我發現,其實自己一直在和他們分享我生命中的點點滴滴,那是生活的,也是文學的,天底下沒有一個生命是全然相同的,每一個生命都是獨特且值得被珍視的,一個生命流動的軌跡,表現於文字、藝術,或僅止於生活,都是文學的呈現,人生和文學是切切相繫的。
所以文學是既深且廣的,它不僅止於寫與讀,還該是一種生活態度,我始終感謝父母給予我一個豐饒的讀寫環境,但我更該感謝他們賦予我一雙文學的眼睛,讓我可以透過別人的書寫明白另一種生命形態,也讓我能以一位書寫者的角度看待自身的處境,活出不一樣的人生樣貌。《文心》最後一章的「最後一課」,談到三年來王老師所給予學生們的,不就是同樣一份禮物?而這二十多年來,我不自覺的最想和孩子們分享的也同樣是這份捧在心口的珍寶。
讀過《文心》,再展望未來教學寫作這件事時,我的態度仍會是一樣的,只是我會更歡欣愉悅的以父母待我的方式,和孩子們徜徉在豐美的文學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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