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审美:农事节气意象在内心的敞亮
——评成路《大原:意象旗帜》
黄恩鹏
庄子在《齐物论》中,以“庄周梦蝶”的寓言,提出了“物化”的命题:“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物化”即是指物我界限消解,主体与客体融而为一。是审美主客体交互感通的极致状态,是主体进入审美体验和审美创造的高峰时,在感觉和意识中与客体完全融合而为一、无法分辨物我关系的境界。
成路的组诗《大原:意象旗帜》,就是这种审美“物化”体现的境界。作为农事节气观察者的诗人本身,若想搭建一个可以眺望原始传承下来的农事节气规律的平台,没有一个敏感的观想内心,是不易做到的。也就是说,诗人能在一种难以把握的“界限”里,消弭自我主观存在的可能,去呈显一种“物性的敞亮”。因为有了这种敞亮,才能更好地对农事节气所兆示的对象之独特品性、规律、风貌等,以诗的意象表现出来。那么,隐藏在诗中的二十四节气,则是诗人深入腠里,以独到的发现,才得其独特神韵的诗核。
而原始农耕的二十四节气的名词组,本身就赋予诗意,它是自然天道赋予人类的诗意。这种诗意,自宇宙初始日晷的运行就潜在地存在着,不折不扣地精准地履行着生命的轨迹,从而让生灵能准确感知生存的客观规律。而这种规律性的感知是不可言说的。作为诗人,成路自己也认为,回看古之农业,诗人所应做的,是想从“说的道”中抽身,浮载一种“美质道”,从而显现母土的浑厚。我非常赞同这种创作根本。其实,就传统农事节气规律来讲,是一种天人合一的神奥的密码,这神奥的密码是隐藏于最平常的表象之下的。它是人类智慧的心灵对于时间和空间的切割与分配,其中潜藏着悬念与答案,但古人却能在这种悬念与答案中自如地跨越。
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让成路欣喜,从容地举起了意象的旗帜——“在胎衣埋藏的地方,搭建自己的精神祭坛容易牢固”(成路《写作札记》)。于是,才有了这组对于农事节气之美的刻画。这种刻画,并非止于物性之神状或表象的描摹,而是物化了的境界。如《驮着眼泪的大鸟》、《风尘的隐秘者》、《土质的光》等,都暗含生灵的一种隐匿之态、都暗示生死的一种冥冥之兆、都暗合时间的一种交叠之妙,从而让诗意诡谲难辨,诗境虚实相成,有无互立而其理昭然。当然,这只是我在阅读上的一种个人感受,不同的读者也许能品出不同的感受。在中国古典诗学中,最重要的,是诗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如此,在对于二十四节气农事之美的命题上,作为一位在农桑中长大的诗人,也许感受更为深刻。
刚才我提出“物性的敞亮”这个词语。在这组诗中,诗人让隐藏了的物性,都能在自己的内心里敞亮起来,至少是那种“得物态”的敞亮。这锲合了王夫之在《姜斋诗话•卷一》里提出的,诗人对事物的描写,不但应“得物态”,而且还应“穷物理”。王夫之还例举“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句,认为诗人的绝佳妙想所得的诗句,是“乃穷物理”所致。于是,我读到的,是“游离在绳索上的苍茫把原始搁置进词根/让万物沿着飓风的方向流浪”(《驮着眼泪的大鸟》)、“翅膀在快速地伸张,根在无限地分蘖”(《风尘的隐秘者》)、“这时惟有草的力量在生长,草的绿色混合在筝琴的五弦里/敲定律音的庞大”(《草根上生长筝琴》)、“被鱼遗弃在刺骨的寒水里的河神/呼叫风把自己安葬在葵花的蕊芯中”(《葵花上的鱼》)……等等上述由“飓风”、“翅膀”、“草”、“鱼”、“葵花”所代表的时节属性的主体词汇的楔入、且意象精微描刻的句子,都是诗人捕捉事物之态不同寻常的艺术发现,以及加入自己的独特感悟得来,从而使得诗文本的意象维度更加深广,语言镜像更加明亮。
但作为审美关系的“物化”,并非给诗歌艺术带来一种非一般意义的“情景交融”,如果仅止于此,那么就难免谫陋。晚唐诗人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缜密”品中云:“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由物化所缝合的缜密,由缜密所织就的精微,由精微所映现的敞亮,由敞亮所裁剪的诗境,是许多杰出诗人终生执奉或追寻的圭臬。那么,诗由此而折射的镜像,则会更加灵动、活脱;语言张力和意象会更为深邃、缈远。如“看见燕子噙着清明点燃万物的花朵,黄金是花朵的底肥”(《礼祭留下了黄金》)、“白莲花缝制的摆裙左右了光芒的门户”(《旧地基》)、“秋分黄生生地暖热风/热了,黄生生像天空烘焙果实喂养万物”(《烘焙果实的热风》)、“坐在水池中央的我听见了地心里的火跑步的声音”(《火的声音》)等等精微曼妙句子。在我看来,这些精微之笔,成路是有“倾向性预谋”(笔者近年对诸多诗文本探研时创设的概念)的。这种倾向性预谋,是经年心灵观想所致。从而让审美主体(诗人)的灵性,与对象(农事)的物性自由无碍地融合,物化成合一境界。或者说,是审美主体在与对象的交融互化中,有意或无意地接受了物性的“敞亮”。
在对农事节气的感受中,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自己,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存在,而是以自己的灵性,附注进对象的物性之上的存在。于是,岁岁年年,春秋冬夏,在太阳到达黄经的地方,作为审美主体的我,可以是谷雨、惊蛰、白露、大雪;可以是灵鸟、溪鱼、蝴蝶、蚯蚓;可以是蓝色焰火、琴声打翻了的海、穿越石头深处的草的队伍、姐姐坟场驮着草甸子的野牦牛……是“灵台一而不桎”(庄子《达生》篇)的心灵与物性化而为一的、一切毫无滞碍的所在。同时,这种由审美主体本身的“去来无碍”之说,也正是乔治•桑所持有的审美主张。正是这种无所滞碍的审视,让诗人更为高格地举起意象的大旗,为物之灵性而歌,为生命之本而吟,于是这样的诗句附拾即是:
“宽敞的旋风 顺着立春的先声/吹灭了梦游人的灯盏”(《老虎站在窗棂下》)
“蝴蝶的翅膀上面盛着水背面载着土 朝阳的方向飞”(《水土太阳》)
“在别处,傲慢的洪水碾碎牦牛的骨头后跃上叶脊奔腾”(《叶脊上奔腾着洪水》)
“我口袋里的玫瑰,是山涧酡红的大水浮载的玫瑰/在向高的长”(《冬眠的电话》)
……
等等,由诗的敞亮所映现的精微之笔和隐含的潜在之意象,乃是与宇宙的自然生成、与造化相侔的。而对自然敏锐的谛视,诗人亦有着鸢飞草长、鱼跃池渊的灵动感和生于造化的天然感。对于创造型的诗人来讲,也许二者都同等重要和关键。明代著名思想家和诗人陈献章论诗云:“气蕴春风之和,心游太古之面,其自得之乐无涯矣。”可作当下唯美诗歌创作品评之标杆。看得出,成路在对农事节气的描摹中,是想独僻蹊径、力图新释的。而我认为,一位优秀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水墨山水画家,点墨濡染造山河,而不是表象写实的描摹。同时又是造境的高手,诗是心灵的宗教,入得灵境,才出得空明,才澄怀味象;心接太虚,才妙合天机,才质实而趣灵。诗画艺术之源,在于对自然造化的生命感和氤氲感。即体现在广远的诗歌境界之中,有着与宇宙相通而“气象氤氲”(皎然《诗式》)的生命感。在孤灯夜影中,诗人内心澄明,聆听笔触对于自然的诉说,在笔墨声声中,提扬古今与未来之精神品格。
所以,海德格尔所言物象的“遮蔽”与“敞开”(或云“解蔽”),是需要审美主体参与的。成路将人们司空见惯的二十四节气引入诗的审美畛域,加以敞开,最后敞亮,以理性的光芒洞烛人心,是有着积极的意义的。同时,也应合了中国诗学中的“体物”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以及对于自然时序、客观外物对主体心态的感染兴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的心、物之间的情感关系,也是一个生命与自然的析理过程,是诗人身心融入宇宙之实历性质的体验;是在绵绵不绝的中国传统文化长绸中剥离出的一缕丝纬,虽纤细轻微,却系连着人类整体的生命之谜。虽然这生命之谜高深莫测,对于成路之辈来说,或许永远也无法解其玄奥,却是极具挑战性的。正是这高深的祖先之玄奥,才让诗人极力地去“解蔽”, 揭橥玄门,从而催生契机,直至最后的“敞亮”。
当然,我不敢说成路《大原:意象旗帜》这组诗真的敞开了一种玄秘,但至少它是内心诗意象的一种呈现或一种坦露。据我所知,成路常常深入乡间作田野调查。这组诗,也可能是诗人在田野的感受中催发的一种尝试,是骊珠之先探,犀角之独觉。成路自己也承认,是“在做大胆的实验”“想用一个相同的主题的抒情短诗,经过强化的连接,成为实质的长诗。”(成路《写作札记》)我所认为有意义或颇有兴味的是:成路是把体验最深的生命节气之印象,经过心灵的濯洗,呈现出与自然生机相涵咏、相吐纳的生命感、氤氲感;同时又有对物性审美观照,物化成特殊情韵的意象。
于是在这里,忽然想起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中关于好诗的审美境界的几个喻象: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极为形象地呈示出这种审美境界生发于诗的语言形式,而又超越于语言形式的幻象性质。但何为好诗?何为有深刻意蕴的诗?如此问题似乎过于幼稚。数数古人对于好诗之论: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皎然的《诗式》、谢榛的《四溟诗话》、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与李生论诗书》等等,都有所论及。而我想,好的诗文本,应是浑融圆整、广远精微、意象之间应该是没有支离槎牙之痕与缀合之迹的。同时,诗人越是关注的一种生命体验与物性体验,诗文本就越有细读的可能,就越有着哲学升华的冲力,也就越有它的文化价值与艺术价值。
丙戌年岁末于京城
物化审美:农事节气意象在内心的敞亮(黄恩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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