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的原文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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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望四周,想象年老就是这样的:你的灵魂蜗居其中,格外容易知觉屋里什么是新修缮的,什么是旧模样的。你的灵魂有时快乐、有时沮丧,有时甚且回到青春的激情与躁热中,然而,这一切都不会被人瞧见。对路过的人而言,你始终就是间旧房子,静静覆盖着时间的尘埃。有时,当你也像个路人那样去回看自己,你会发现,如果七十岁、八十岁,跟九十岁、一百岁没有差别,那么,一个人若是老到某种程度,应该就永远也不会死了吧。因为死亡是件极其年轻的事,而那个人,不小心错过了。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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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窗外,满山头葱的树,想着他书包里吹不成调的乐器,疼怜着山村没有足够年轻的事物,陪伴他们短暂的童年。后来怎么了?后来当他们再回山村他们竟也都长成像树一样静默的人了,推挤无数的心事在心里绕成一圈又一圈,别扭得很;她奇怪他们明白了愈多事,就好像愈认不清人了。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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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年说大树会将一整年在它四周发生过的事,刻记在年轮里,那很奇妙,总能融成一个无缺的圆。如果那年山村多丧事,人们在祭礼中,焚烧了过多纸钱与死者的衣物,那些温度与气味会让树的年轮向外曲折,波浪般延长,以容载更多的悲伤。树都记得的,丰年说。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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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也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原来会长大。时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健朗,理所当然地停驻在原点。他们哪里都能去,骑着那些离家的兄姊留下的脚踏车,他们哪里都想慢慢地游历。世上无一处必须费力逃离,于是他们终究哪里也去不远。只有我祖父的庄园,能将他们阻绝于外,那里之于他们,一如奇诡的异乡。每日向晚,他们特意靠向他。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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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南并不知道这件事,在失去动力的黑暗里,她仍持续用意志力杀死自己,仅凭从她心底,不断泌出的冷意。我想象着,在那样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成群嗅闻着她。她摸索着,弄明白了,喔,是那些猪头的鼻子:它们已经死了,但它们最后一点遗留的嗅觉,与头颅一起被封存在冷冻柜里。现在,她的体温,那个潦草世界印记在她身上的气味令它们困惑了,它们不能分,是她再次冻伤了它们的世界,还是世界让她失温,将她推给它们。死去的它们,分不清自己闻到的是记忆,是梦,或者是真实存在的。但很快地,它们就都不在乎了,而她也像它们那样不在乎了。她闭上眼。当有人再次打开柜门,她将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苍白,那样像是,终于将自己彻底在这个世界里洗净了般。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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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一个人静静坐在阳台上,张望着即将到来的又个黑夜,我仿佛才听见它空空的骨架,在我心底某个角落发出巨大的风鸣。我仿佛才听见我们一同埋葬的那个闹钟,在那个角落发出巨大的鸣响。从上游到下游,整条奄奄一息的河流惊惧,困惑于这个倒夜为日的时差,猛地醒了过来。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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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功做到了,将自己从自己记忆的场景里抹消。只是,前望与回首,世界,或者那些即将到来的形影、声音以及气息,都呼唤这些即将流失的场景,都堆结成一道油污满布的铁梯,由舱顶伸下,降到他眼前;仿佛世界真的一无可知,而一个人唯一不能克服的,只有不时倾心而出的寂寞。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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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躺在一艘灯火通明的鬼船上,在琉璃世界里,沿途卸下时间、秩序与关于距离的记忆。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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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迈步,挥动旗帜,沿海招魂,召唤春天早回。想象神灵如此宽厚,宽厚到纵容自己佯装自己可能擎起一个梦,这样无伤无愧地沿海招摇。多希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能这样缓慢地温习童年时代,但这回有人同行。想象他们只是在泛滥的春光里,循着土地的芬芳一路闻寻落脚地,从此便愿意认真去过活。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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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海王庙,去看那一壁不言不语的海王像,海盐将袍们冻结在墙上,当他们腐坏,人们就选一个晴好的日子焚烧袍们以便空出空间,装填更多的心愿。有多少次,他曾看着母亲静静站在火光前,看着多少未遂的日子,这样被付之一。也许,每个人其实都被日子给闷闷焚烧过了,于是,当他们企图教会别人谋生,他们就只能用一些残败如灰的训示话语,就像与那间泥屋相关的所有人一样。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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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玩伴,没有人跟得上他。当他寂寞,羡慕其他孩子们共同的缓慢游戏时,大海包容他。泡在广漠的海里,最群聚的也显得孤立,最孤立的也显得群聚。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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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母亲愈来愈自在地对着他人诉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厌憎自己,和她一同成为验证人间犹有悲悯的试剂。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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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发掘海村寡妇史,明白其实不是海王,而是她们,护养了今日的海村。她想着在流沦于野,与孤独而死这两者间,无数的她们,终于褪尽恼人的青春。
她翻身,轻捏他的脸,对他说,事实上呢,所有人类的祖先,都是由寡妇们供养起来的;整个所有历史,就是由寡妇们手中不断破罐破出来的,就像赌徒们手中的骰子。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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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牌楼,听见庙埕,听见一座大庙吞噬自己,听见壁湿淋淋的海王,隔着檀香燎燃的白雾,瞪视着他。他感觉自己又矮了下去,不可能更低了。一张用来扶乩起事的神桌高了起来,他听见杂沓的人声。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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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前程已在所有穷人的身上写明:一双手,一张网,以及一张永远有办法晒得更黑的人皮。但他们依旧想问海王,想求亲口说得更多一点。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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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并不识字,不很清楚这个名字会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他只是一路哼着歌,抚摩着山路上的草叶,用一整个脑袋的想象力将这个名字护卫下山,像携帯着一个无笔无画的梦。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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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的家,他想着,因为记忆中的事景,大抵一无所存了,而且我父亲很奇怪地,退化成一个像在过生日的雀跃孩子。他回望山村,想着墙垣之内,“他的”山村如何被封固在一个更为繁复的人造童年里,和时间两相遗忘,在地理中消失。他带动一整幢病院,发现世界并没有疯,只是从今尔后,只有亲者的伤逝可能回返,陌生人不再能靠近“他的”山村。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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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他想象,那像是沿海回收自己的话语:如果他照着老头多年来,在信上留下的地址一村一村探访,也许,他写给老头的回信,还会存在那里某处,像某种封藏时间的骗术。也许,当自己展读那些回信时,他可以明白成年前的自己,心神如何一站一站沿海远迁,而后,终于背离了山村。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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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写信之时,他听见雨下在记忆中,让一切出声,让相邻的两个房间彼此交谈。雨穿砖破瓦,摧梁倒柱,让父亲继承的老三合院落,像环抱着无法环抱的海。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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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流泪,耗尽气力,想将她教训成一个世故复杂、不轻信任何人的正常人;或至少,他要他的妻子总是记得,他们在远方没有其他子女,其他亲戚。在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迫切需要他们。 (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