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的原文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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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时间本身,单纯地让每个人终成鳏寡。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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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当我从她的脚踝回望,后见之明一样,我仿佛变得比较熟识他们了。我总猜想,在远远的那间房里,也许,远在青春期之前的孩提时代,她就开始准备着,要和一个什么人白头偕老。她梦想着这样平和的幸福,盼望时间能允许她,任她就这样老去,比记忆中的任何人都还要老。倘若真能和一个人长寿以终,她将不会怀疑那是命运的赐福,但她会谦卑地感伤,她会想:因为似乎,赐福总是交托给像她这般不适当的人,让“命运”这样的字眼,显得永远可疑。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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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倾听,试图捕捉一些耳熟的词汇,想象过往如何存在对她而言,意义的空洞里。她发现他正困在一个人们称作身体的躯壳里,而这个躯壳正在床上持续萎缩,慢慢将他捆回婴儿般大小。她看望四周,想象年老就是这样的:你的灵魂蜗居其中,格外容易知觉屋里什么是新修缮的,什么是旧模样的。你的灵魂有时快乐、有时沮丧,有时甚且回到青春的激情与躁热中,然而,这一切都不会被人瞧见。对路过的人而言,你始终就是间旧房子,静静覆盖着时间的尘埃。有时,当你也像个路人那样去回看自己,你会发现,如果七十岁、八十岁,跟九十岁、百岁没有差别,那么,一个人若是老到某种程度,应该就永远也不会死了吧。因为死亡是件极其年轻的事,而那个人,不小心错过了。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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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终于老成这样一个惯犯:在想施与他人,或从他们身上谋取什么之前,我总告知他们一些远比事实复杂的话语。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给予的,就是我不能给予的;倘若如此,沉默就该是对自己最严厉的要求:我不该轻易向人说明,我不知道该如何达成的事。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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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有一天,小王高高兴兴喝完果汁,咕咚咕咚从楼梯滚下,一头撞在老王背上。然后就死了。
老王说,那真像一头小象穿过他的心。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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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父亲,我发觉自己笑了,因而明白自己好了,或彻底坏了。从那天起,即便是在离开岛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醒得挺早,或根本没睡。在下过雨,或月光低亮的夜,河堤外的浅滩会被召起魂魄,释出泥沼味,像一个未冲积成的世界,夭折、散逸在旧日的空气里。那时,我就起身,坐在桌前,思索记忆中所剩无几的往事。我重建自己,猜想自己来自幽冥,或比那更难料的所谓爱,大概为了搞笑,父母命名我为许希逢。印象所及,他们很少一同出现在我面前,仿佛那样做很猥琐。他们如何谈心,或在沉默中离异,对我而言,比他们如何待我还神秘。他们各自待我不错,像收容跳过命定之死、躲进未来的孩童,或像庇护游魂,也许因此,他们从未问过我,那些做父母的一定会问小孩的问题。例如:将来我想做什么。
从那天起,我认真想象自已的将来,在一个人的时候。独处之时,会觉得世界待我这罪犯十分宽谅:山谷里飘荡的落叶、微风吹送的雨丝,极度安静附耳膜的嗡啊声,无数细微的事景,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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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涵我犹幸存于世的事实。我在心底琢磨。在嘴边小声练习。向我记忆中的亡者,叙述这些简洁的温暖,直到过多事物都令我想起他们。某些时候,这就像他们犹在身旁,陪我走完那些必要的剩余旅程,虽然我知道,他们必会笑我一厢情愿这样想。不过,当简洁的温暖,终于也像余烬那样将要消亡,对他们的每次猜想,于我,就像用倾巢的话语,去抵御那个终将沉默的自己。倘若真有来世那种无聊的东西,而我们将会互相寻获,我希望他们不会怪我。倘若他们真要怪我,那么,在剩余旅途上,奔赴向他们之时,我也已经倾我所能,确保在将来,在那个已可测见的终点上等候的他们,不再可能认出我来。
往昔的我,将这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与谁都无关,并以为这该是最大的奢侈:我已倾我所能,像人人被要求去做的那样,猜想过自己是谁。我记挂着命定之死,有时,几乎认定它是自己唯一的友伴。吃饭时我想着它,睡着时我梦见它,勉强读着一些书,即便是冷硬的教育学时,也在文字里印证它。那时,我读到,十岁左右,是小孩学习的关键年,因为此时,小孩的思维正由“具体运思期”转向抽象的“形式运思期”。如果能准时随课程设计一起跨过这转型期,小孩的学业和人生可能从此一帆风顺,列祖列宗额手称庆。但是,如果小孩的思维转型迟了,那事情就好玩了。从十岁起,他会发觉一切都变难了,纷沓的世事与学业,如一列无休无止的火车,如时间本身不断朝他驶来。他瞠目结舌,无法抽象理解与表达,只是觉得每个上学日,都像要背着书包去卧轨一样悲壮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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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或不幸的是,在这注定谁都无法活着离开的世界里,记忆力地许是最终的赎还。教育学说,倘若这小孩能牢牢记住一件自已并不理解的事,就像死背一则数学公式,那么在将来,他有可能突然明白这些事所代表的意义。这是说:肉身为度,一个人在内里包藏、护卫某个记忆,抵挡住时间摧枯拉朽的破坏力,终于和记忆一起,等候到思维的转型期。在那之后,抽象回去寻获具体,事物向那些犹记得它的人,展示它自己。
因而我猜想,记忆力该是最终的赎还:在距死亡一步之遥的地方,在那个最后的立足点上,每件记得的事物,都昭显出新意,因而一个人不再沉伤,也不再惶惑。至于记不住的,时间证明它并不要紧,也就理所当然不必去记得了;因而丰足,且没有缺憾。我猜想与死亡为伴的人的思维,最终是这样的:你理解了所有你必须记下的。那时的世界对他而言,想必既小巧又宽敞。
某种程度,这个想象的确给当时的我带来安慰:你清楚记得发生过的,思索它,并且无论如何努力活下去,然后,也许,时间最终会将意义返还给你。更大的慰藉是,当时的我恍惚察觉,也许,在命定的死亡面前,眼前再炙热的情感、再浓烈的想念,都仍算是低度开发的。最好的存有,是活成他人脑中的一则数学公式,一种纯粹的形式,一道多年以后,意义自动发酵的谜。这么一想,在真的孤单的时候,也不会想要依靠他人,给人带来困扰。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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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如何可能?也许,最简洁的方式,将是要求自己不退缩、隐遁,不再与这世界,发生过多不可测的联系。时至今日,直到我的人生过半久矣,相信的、能够的都早已不再那样要紧的时候,我仍然持续着这样一种独断的演绎,仿佛刻意让自己,成为复制自他人生命的赝品。然而,不时,就像在抗拒这种复制,或在抗拒某种预划好的痊愈方式,我会察觉,那特属于我的败毁过程,还在我心底某个位置悄然前行,或者,我该说是退却。也许,就像将时间放远,没有人有办法当个不诚实的人那样,真正的、无用的我其实止不住诱惑,忍不住想要见证:倘若连哭喊都不懂得了,我还能够记得什么。时至今日,当我被自己的淡然无梦给惊醒,我起身,坐在桌前,扭亮台灯。我思索梦所不能冒犯的,以及被那毫无作用的光亮,给短暂撤去的严寒。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在时间如当时的我所预想的那样,将意义返还给我之前,它已先行证明,一直活在他人宽良中的我,这名受刑人,如此费力地活着,却不知为何,从未给他人带来哪怕只是一点点真正的安慰。
每晚睡前,像在行旅中,我洗净手脚,换上整洁的外出服,和衣躺下,以避免让明天那可能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的自已难堪:不要惊慌,不要害怕,如果还能够的话;至少,我为自已修整了仪容,让自己适于去见那些可能必须进门处置我的人。劳烦他们了。每天早上我醒来,照着人们盼附过的,在床上坐起,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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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手腕、扳扭脚趾,咬紧牙根,用唾液假漱口两百次。在灰蒙的意识里,我搜寻自己究竟还记得过往的多少事,由此假设:未来,我可能还剩下多少时间。我感到害怕的是,我渐渐丧失记忆的坐标,渐渐分不清事情的先后顺序了。每一次当我尝试穿透终局,尝试诉说,那听来,都像是另一个新故事的开头。我甚至无法确定,和昨日相比,我是否多遗忘了什么,只是试着像观察一个陌生人那样,观察记忆中,那个昨日的自己:确定我与我相隔,真的只有一个晚上的距离。确定昨日的我,尚不是那个看着奶油蛋糕,连同装蛋糕的保丽龙盒子,连同那个炎热的夏日,连同他自己,在他膝上慢慢融化掉的少年。
每日每夜如此连缀,像一个无以安眠的长夏,像世界本身,我明白自己无法活着离开了。每日每夜,剩余的时间,像是从另一道星河奔赴而来的光年,比新生还陌生,比死亡还陈旧。也许,我终于和我的路人家族重逢,活得像是与他们同在了。拿出纸笔,写下草稿。我们用每句话一出口就注定过长的方式说话,好像每句话都是遗言。我们不动问,不期望,似乎对想说点什么的我们而言,每种酣畅的快乐都显得故作天真;每种无可抑止的悲伤,都来得那样矫情。仿佛眼前仅剩的,是一张用来写遗书的白纸,而我们那样慎选字句,迟疑、无言、直到命之所终。因为再热烈的活语,都不过是我们对世界的,生疏的证言。因为时光快疾越渡平野,每日每夜,“敬启者:”我们潦草涂写,“世界大大,我无处可去。”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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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上那片垃圾场,走向她,一边仍为她注意四周,看有没有人正在注意她。我思索两年来的游泳练习,是否可能已让自己变得够强壮了。“嘿。”我出声招呼。“嘿。”她回头,看见我。“你出狱啦?”“请不要搞笑。”我仍注意着四周,说:“我帮你搬桌子回去好吗?”“嗯。”
站在她身旁,我尝试看见她正看着的。从某栋楼房的最上一层阳台,一个破塑胶袋飘落下来,腾空,翻飞,落进圾场里,继续跳跃,翻飞;它所拖曳的绵长光影,就像它本身一样难以腐朽。
她看着它,以及它的动线之外一切事物,仿佛那是她可能记住不忘的,最后一个光天化日。我抬头,沿着那些楼房的边线梭巡,突然间,我好像看见了这一切的潦草。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愤怒。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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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前望与回首,世界,或者那些即将到来的形影、声音以及气息,都呼唤这些即将流失的场景,都堆结成一道油污满布的铁梯,由舱顶伸下,降到他眼前;仿佛世界真的一无可知,而一个人唯一不能克服的,只有不时倾心而出的寂寞。他想起自己曾经这样逆着铁梯,独自笔直上攀;当他探出甲板,有什么炸突了他的视角。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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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场所是干净的,没有什么是未被触碰的,这一切在亲身经历之前他就都已明了了:一个酒杯;一种拟真的笑;一具女人的肉体。在铁路巷里的饮宴,在一次次仿佛华丽装裱过的轻省里,他,最无可救药的浮尸与寡妇的后裔,低眉竖耳,礼貌地伪装自己,行在他们之中。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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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特别爱说话,但渐渐不反对用话语,与说不清的什么谋和。他感觉,大约,每个自小尝过孤绝滋味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敏锐,知道他人需索的是什么。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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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举目不见故土,所有人的时间都漫无所止地延长了,然而,每秒每刻在真正的异地里,像针轻轻搔刺所有人。时刻有了差别。每个人都警醒着,每个人都变成和以往的自己不一样的人。他看见最沉默的人歌唱,最拘谨的人跳舞。他看见那位世上最阔绰的葬仪社老板,带领从众,将一口史上最大最华丽的棺材拖上船,打开棺材,拿出一生的积蓄日夜豪赌;当棺材见底,他快乐地躺进去,要从众将他起,帮他以快乐跳水的姿势,与他心爱的棺材一同投人海底。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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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他都懂得了:跟在他们身后,
揣摩他们企图教会他什么:用以桑喻槐的言谈,用领他观看的实作,用那些面对面以沉默迫人的时刻。这些他都学会该怎么做了,而且能做得比他们更有教养。然后他成了他的父亲。
他会亲手把他从树皮上摘下来。他会连名带姓称呼他,像严厉地踏实一个美梦。他会领他上山,接引他靠向山村的心脏,让他明白没有什么是自然形成、不需要代价的,即便是季节的光度。他会将某些矛盾的意念过早地倾注在他心中,让他对这世界免疫。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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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我会记住它最后躲藏的地方,某具橱柜的高处,某个夹缝。第二天当我醒来,它还蹲踞原位,但我知道,当我不再注视它时,它已经悄悄在房里漫游了好几回,用习惯,用只有自己能懂的方式,一一扑杀房里的大量事物。
那对我而言是这般神秘,我总好奇,站在初蹈的夜里,站在一切悬浮事物的包围之中,具体地说,是什么感觉。会不会,眼前所见的,没有一道线条是笔直的;透进鼻腔里的,没有一种气息是安稳的。有时,会不会打心底怀疑,那些过于敏锐的感官,究竟是为何而设:生存在所有人类都盲目酣眠的夜里,它不需要这些。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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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记得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当运补船借最后一点动力回身,以船舷轻触岸缘,两边的人会各自抛出绳索,将船与岸牢牢系紧。我永远记得这个牵引的动作,在不断的流散与脚不着地的回返之后。我猜想,在磨折与时光过尽,明白话语无用之后,我想告诉母亲的只是:虽然最后,终于确认了自己是如此地不成材,如此浪费生命,我仍旧感谢她,最初如此奋勇地,将我牵引到这世上。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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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灰蒙的意识里,我搜寻自己究竟还记得过往的多少事,由此假设未来,我可能还剩下多少时间。我感到害怕的是,我渐渐丧失记忆的坐标,渐渐分不清事情的先后顺序了。每一次当我尝试穿透终局,尝试诉说,那听来,都像是另一个新故事的开头。我甚至无法确定,和昨日相比,我是否多遗忘了什么,只是试着像观察一个陌生人那样,观察记忆中,那个昨日的自己,确定我与我相隔,真的只有一个晚上的距离。确定昨日的我,尚不是那个看着奶油蛋糕,连同装蛋糕的保丽龙盒子,连同那个炎热的夏日,连同他自己,在他膝上慢慢融化掉的少年。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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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学说,倘若这小孩能牢牢记住件自己并不理解的事,就像死背一则数学公式,那么在将来他有可能突然明白这些事所代表的意义。这是说:肉身为度, 一个人在内里包藏、护卫某个记忆,抵挡住时间推枯拉朽的破坏力,终于和记忆一起,等候到思维的转型期。在那之后,抽象回去寻获具体,事物向那些犹记得它的人,展示它自己。因而我猜想,记忆力该是最终的赎还:在距死亡一步之遥的地方,在那个最后的立足点上,每件记得的事物,都昭显出新意,因而一个人不再沉伤,也不再惶惑。 (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