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 · · · · ·
作者乔阳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四川度过,二十多岁的时候,她去了云南,在梅里雪山的飞来寺和白马雪山的雾浓顶村生活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她和雪山间的藏民们生活在一起,听他们讲故事或者说笑话,观察他们,也被他们观察,直到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个。她和那里的自然生活在一起,感受它们,也 被它们感受,直到成为它们中间的一个。
从海拔2000米的亚热带干暖性河谷灌丛到海拔5000米的高山流石滩,贝母、各类野山菌、高山杜鹃、绿绒蒿、大果红杉……
乔阳在雪山和雪山之间行走,静默,聆听,记录。而现在,她讲述。
作者简介 · · · · · ·
乔阳,生于70年代,四川人,从事过多种职业。喜爱自然,在滇西北生活多年,现居大理。
目录 · · · · · ·
第二章:夏日植物巡行
第三章:山中十日
第四章:牵风
"在雪山和雪山之间"试读 · · · · · ·
少年时,我一次次在洪水的漩涡中安静地被带到水下浑浊的深处,再由它带领近水面,沿着切线方向奋力游出,这是我们一帮胆大小孩的游戏,把握危险边缘的精妙平衡带来的刺激。更多的时候,在家乡另外的小河,抓住石头躺在水底,看着水面的树叶与浮萍缓缓流过,有时有漂亮的糖纸,这在当时是稀罕的。大多数时候,阳光自顾自洒下碎银,由水面反射给它自己,不知道是忧伤还是开心。 暑..
原文摘录 · · · · · · ( 全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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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候,不要任何事物叫醒我,我自已醒来,在天黑尚未转明时。几颗残星,山林黝黑,隐约可见山脉的走向,白马雪山,碧罗雪山,梅里雪山,善于夜飞的鸟群停止了穿越,一点躁动都没有,风在未生起处,河流缓缓,西边是澜沧江一湄公河,东面是金沙江,世界巨大、宁静,包容一切又空无一物。 (查看原文) —— 引自第16页 -
保持传统生产于族群的意义至少有一点:在于基本自给自足,不必大量地和更大经济体进行交易的过程中这些人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生活和思想上的独立自由。这里即便在纳西与藏地、藏地与汉地的拉锯中,仍然有种天马行空的不拘。你不依赖就不被裏挟唯一“外来的”可能是宗教,来自喜马拉雅南侧的教义最终被本地的神山崇拜混合在一起,大地本就是宽容的容器。 这样的人群应该被珍视,他们完成,并至今保留了从自然认识到生产生活,形成艺术与宗教的完整行程,承袭着并提供了人类和土地交往的有效范本。他们在过去的年代,创造和现固了一套和自然连接的生存方法,在今天的时代,仍然为日渐贫乏的人类生产和思想提供了多样性。把它仅仅当作某一特定民族的传统孤立起来观赏和消费它,割裂了人类发展的过去和未来,实在是太愚蠢。 随着土地的集中,养殖和种植集约化生产,我们会失去所有真正意义上的牧场和农村。作为最后一代模板的老年人一个一个离世,带走的是来自土地的基因。他们的人生固然经年累月地辛劳,变形的脚掌也能紧紧扣住大地。他们耕作、放牧,这让他们强壮、灵巧、自信和确定。我们去翻译他们,归类整理,像是悼念已经死亡的事物,我们建立且巩固了知识的王国,并区分了“阶级”。因为“体系”充满了权力和欲望,看得见的历史和知识放弃了更多沉默的经验。 不事生产的人们热衷在乡间实验中创造出“农民画家”“农民音乐家”,以及新的乡村,而真正的农民作为农民的价值,牧民作为牧民的价值却无法彰显。人们認视了真实的体会是从真实的行动中产生的。最终这些时的把戏无法指导人类回归土地。这片土地在入类出现之前就经历了大地的碰撞、抬升、喷发、沉淀和侵蚀,如今在接受人类欲望与技术的喷发和侵蚀。技术使我们安逸,又何尝不是一条苦旅。 (查看原文) —— 引自第2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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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书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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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山和雪山之间的书评 · · · · · · ( 全部 34 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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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候,不要任何事物叫醒我,我自已醒来,在天黑尚未转明时。几颗残星,山林黝黑,隐约可见山脉的走向,白马雪山,碧罗雪山,梅里雪山,善于夜飞的鸟群停止了穿越,一点躁动都没有,风在未生起处,河流缓缓,西边是澜沧江一湄公河,东面是金沙江,世界巨大、宁静,包容一切又空无一物。
2020-07-15 10:24:16 11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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韧勉 (奋斗青年披荆斩棘ing)
保持传统生产于族群的意义至少有一点:在于基本自给自足,不必大量地和更大经济体进行交易的过程中这些人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生活和思想上的独立自由。这里即便在纳西与藏地、藏地与汉地的拉锯中,仍然有种天马行空的不拘。你不依赖就不被裏挟唯一“外来的”可能是宗教,来自喜马拉雅南侧的教义最终被本地的神山崇拜混合在一起,大地本就是宽容的容器。 这样的人群应该被珍视,他们完成,并至今保留了从自然认识到生产生活,形成艺...2020-07-05 18:29:44 5人喜欢
保持传统生产于族群的意义至少有一点:在于基本自给自足,不必大量地和更大经济体进行交易的过程中这些人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生活和思想上的独立自由。这里即便在纳西与藏地、藏地与汉地的拉锯中,仍然有种天马行空的不拘。你不依赖就不被裏挟唯一“外来的”可能是宗教,来自喜马拉雅南侧的教义最终被本地的神山崇拜混合在一起,大地本就是宽容的容器。 这样的人群应该被珍视,他们完成,并至今保留了从自然认识到生产生活,形成艺术与宗教的完整行程,承袭着并提供了人类和土地交往的有效范本。他们在过去的年代,创造和现固了一套和自然连接的生存方法,在今天的时代,仍然为日渐贫乏的人类生产和思想提供了多样性。把它仅仅当作某一特定民族的传统孤立起来观赏和消费它,割裂了人类发展的过去和未来,实在是太愚蠢。 随着土地的集中,养殖和种植集约化生产,我们会失去所有真正意义上的牧场和农村。作为最后一代模板的老年人一个一个离世,带走的是来自土地的基因。他们的人生固然经年累月地辛劳,变形的脚掌也能紧紧扣住大地。他们耕作、放牧,这让他们强壮、灵巧、自信和确定。我们去翻译他们,归类整理,像是悼念已经死亡的事物,我们建立且巩固了知识的王国,并区分了“阶级”。因为“体系”充满了权力和欲望,看得见的历史和知识放弃了更多沉默的经验。 不事生产的人们热衷在乡间实验中创造出“农民画家”“农民音乐家”,以及新的乡村,而真正的农民作为农民的价值,牧民作为牧民的价值却无法彰显。人们認视了真实的体会是从真实的行动中产生的。最终这些时的把戏无法指导人类回归土地。这片土地在入类出现之前就经历了大地的碰撞、抬升、喷发、沉淀和侵蚀,如今在接受人类欲望与技术的喷发和侵蚀。技术使我们安逸,又何尝不是一条苦旅。 引自第214页 回应 2020-07-05 18:29:44 -
韧勉 (奋斗青年披荆斩棘ing)
我因之这样去理解空,并认为人们把“空虚”当作“空”是不合理的。“空”是一种饱满的状态,一种有着无限可能性却还没有生“意”的状态,也就是说,这无限的可能性尚未被思素计量。而虚,是呈现了“意”的力量,呈现不同的“相”。“有”在于实现这些可能性,“无”则是尚未有实现的可能,或者还未出现实现的原因。“有”和“无”都代表一种失缺,一种可能性的实现和否定都代表了另外可能性的闭合。这一切来回转换成为我们的时间。2020-07-05 18:06:57 4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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韧勉 (奋斗青年披荆斩棘ing)
慢侵走路的好处在于:这项人类站立起来之后就没有特别进化的技能,帮助我以走路的速度去感受和连接世界。慢速的流动带来世界变化的更多细节,这些细节不会被分割,不会骤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它们秉承着精准秘密的规则。身体在不被驱赶、不被快速运送的时候,恢复到最初的状态,它感觉到自身,感觉到气血河流一般的流动,感觉到每一个关节、肌肉,每一个细胞的参与,每一个快或慢的呼吸。它也在宇宙根本规则中流动起来,并积极参...2020-07-05 18:00:21 4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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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的变化在食物中,鼠麴草嫩的时候做粑粑,蒲公英可以煮猪肝汤,马齿苋要糖醋,金银花泡茶加一点冰糖,枇杷叶煮水止咳。木槿花美丽又美味,煮蛋汤有别样的轻滑,据说可以明目,引得我外婆八十多还要爬树去摘花。西瓜必须浸在深井里,我喜欢这冷沁动人的甜味超过玫瑰糖的馥郁。而菖蒲与翠竹长植,是他们文人的骄傲,菊花也是骄傲的一分子,不过于我而言,用菊花烫鱼火锅似乎更美味。 当我站在云岭山脉时,在更远的青藏高原,山...
2022-07-16 15:18:41 1人喜欢
季节的变化在食物中,鼠麴草嫩的时候做粑粑,蒲公英可以煮猪肝汤,马齿苋要糖醋,金银花泡茶加一点冰糖,枇杷叶煮水止咳。木槿花美丽又美味,煮蛋汤有别样的轻滑,据说可以明目,引得我外婆八十多还要爬树去摘花。西瓜必须浸在深井里,我喜欢这冷沁动人的甜味超过玫瑰糖的馥郁。而菖蒲与翠竹长植,是他们文人的骄傲,菊花也是骄傲的一分子,不过于我而言,用菊花烫鱼火锅似乎更美味。 当我站在云岭山脉时,在更远的青藏高原,山脉的源头,大气正在高空转换。低处的冰川,在阳光升起的瞬间,开始滴落一颗颗透明水滴,水滴从冰原开始汇集,在草甸和森林间逐渐聚成溪流,集合、奔腾。同样发生着这些的,是江河源流沿途的山脉,我身边的梅里雪山、白马雪山、碧罗雪山、高黎贡山,在自然之力统一的指挥下,纷纷参与。融雪汩汩地在山间流淌,从高山草甸的灌丛,到杜鹃林下,谢绝古老的暗针叶林的挽留,一路从雪线之上速降4000米,汇入几条大江。高原冰雪融水的河流接纳沿途的雨水,一路远去直至遥远南方深深的海洋,再由每年的西南季风带回到这些高山上,完成雨、雪、水的循环。季风沿途的植物以森林、草甸和河谷植被的不同形态,吸收、蒸发,参与这年复一年的回旋曲——如果没有它们,水汽在到达内陆600公里左右的地方,就会偃旗息鼓——这是美好的配合与真正的谐和。河流自北方来,风带着水汽从南方上溯,也带着花事,回馈远方。 阳光从另一个星球洒落下来,没有了之前我家乡盆地的阴霾。即便不从高空俯瞰,我也能看到这平行的山脉和河流,了解到垂直方向和水平纬度不同的热量、水分以及信息的交流。地球内部力量带来板块的撞击和山脉隆起,外部的力量——阳光、水、风、河流、植被以及人类深刻了这里的地貌。几千万年以来,每一刹那的变化累积到我们现在看到的伟大景观,一切都在流动,流动是伟大的力量。我在这力量的核心中。 在飞来寺居住的时候,俗世的尘埃还不能到达神山的高度,我伸手出去就能牵回来几朵峡谷里闲荡的棉花云。天地洁净,卡瓦格博神端坐在云层之上,晚霞满天是他在巡游。在他的目光下,藏人从澜沧江源头而来,云雾的幕障因他们庄严的祈祷而缓缓打开。他们的骨节粗大而扭曲,一路风尘,在雪夜里用羊皮囊燃起明明灭灭的篝火,他们唱起古老的歌谣赞美大地。我无法忘记但永远不能复述那样纯真的歌谣,不曾经历风雨,不曾有过摇动的思绪。是不曾照过影子的小溪,飞鸟尚未飞过的天空。我看到自然的规则,大地和天空向我印证,山脉正直进取,与河流、与森林一起细细阐述,人类与动物安然生活,从未在其中凸显。 人类的著作在自然这部大书的面前显得有些可怜,我为这里的历史、苦难与欢欣而叹息,但也深知这不过是过眼烟云,深沉美好的事物从来不曾失落。意想不到的生命的力量会在最衰弱的时候出现,就像如今当悲伤成为世界的情绪时,即使人所不知,大地也会促动生命力量的再度蓬勃。因为这是宇宙的大规律,一切相互关联和制约,趋向谐和与完善,它会促使灵魂清醒。 我向自然寻求,它提供给我隐秘的支持,让我毫无惧意,以它的恒常和变化,以及其中蕴含的丝毫不被打乱的和谐,带给我深度的休憩。这不是从城市逃离而与城市相望的大自然,逃离是不彻底的胆怯,这是自然的自然,本来就在。 自然于我,不是风光、景物,不是田园,不是旅行,不是艺术与情感的自然,也不是民族的、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自然,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些。有的时候,我会停留在这些片段中漫步,更多的时候,我公须像箭一样、像光一样穿越这些人类的“自然”,回到荒野,回到最初的那个自然,在开始时就存在,自身独立存在,并在一切事物中起作用的能量。在这样的行程中,我谁也不带,也不带我自己。而自然接纳我本身,无须动作,毫无声息,好像一束光回到光之中。 我看到它时,瞬间被柔软的重击击碎,我怔在那里,花也愣了。它还不曾经历过有人为它这样地失魂落魄,它们的叶在微风中触碰,我听到它们窃窃私语,最远的那一朵悄悄扭头来看我,而离我最近的一株低垂下头,好像担心这“突然”的玩笑,担心自己太美丽而出了差错。密密交织的根叶传递着这古怪的信息,刹那间山林都知道了我的窘相,所有的植物捂着嘴沙沙窃笑,连见多识广的风都在笑我,它从树冠下俯冲到密林,掠过灌丛,和百合花点头示意,奇怪地看我。直到下方的林木传回安全的信号,风表示理解,雨滴清凉地安慰,蚊蝇和蚂蟥都不打扰,百合站好了姿势,我们就这么一起站着,那么轻柔。 我习惯在晨曦之前起床,大约凌晨三四点,我以为这个时段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无论阴雨晴好,无论你是否看得见,星辰正在陨落,万物都在准备开始,大地宁静安详,默默酝酿、等待,并打算接受一切。鸟儿们在破晓前开始鸣叫,我想知道最早、最孤独的那个是谁。 雨大颗地砸下来,奔跑、奔跑、奔跑!只有奔跑占据我的头脑。很快,暴雨来了,铺天盖地,从天到地都是黑沉沉的铁桶一般的雨水,带着一种近乎弃绝一切的暴力,控制与放任。没有任何地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躲避,我们必须和山峰、冰川、岩石,和所有的植物一样,只能那么赤裸裸地坦然接受!这其实让我感到异样地痛快,因为这天水四围的黑暗与狂莽。我喜欢这样的张力。我是目光如炬的舵手,靠心导航,驾驶独木舟在滔天的灰黑色巨浪中轻盈飘舞。甚至,我就是那暴雨与风浪本身,由天地把我摔碎再汇聚成流。 年轻人觉得留在家乡干体力活不算什么有前途的事,工业化的教育已经让他们为“去某个地方”以及“一辈子要干成点有意义的事”着迷。显然放牛的工作不在其中,虽然牧民上下陡坡的飞奔技巧超过他们的摩托技巧许多。悖论是,大多数年轻人都同时宣称热爱这片土地,并且以他们父辈完全听不懂的方式在议论它,老年人不懂得这种“热爱”,没有“文化”,陷入到集体失语中。有些年轻人靠带领“外面的人”到处欣赏这些高山、湖泊、牧场来谋生,依据旅游的口味,把这里形容成“诗和远方”。有时候,他们也会为一两句对“文化和宗教”的误解而激愤,和“外面来的人”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又一次启程,游游晃晃本来就是我的习惯,停多少次都无所谓,前方并没有事情在等待我,或者说,前方和此刻是一样的。 历史对他们不算善待,就今日而言,注重轨迹与实证的方法下,如果有书面记录才定义为历史的话,这里的记录显然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他们被认为有过去而不一定有历史,而过去被认为是存在于故事和神话中。现实可以不赋予他们确切的历史,但是我不能不带着时间的维度去看待这片土地和这群人,否则放眼看去,不过是简单的表面。这些由普通人创造出来并保留至今的景致,是他们劳动的土地,但是在新的使用价值面前,将被漠视和一笔抹去。这就是小人物的命运。 印第安人认为一个人不会真正属于一个地方,直到你有亲人在那里死去,而你为他伤心。伤心是对他这一生的赞美。你的伤心会让你献出一部分灵魂, 一些给予死者,一些给予大地。这时候,你才真正属于那里。我相信古老的族群都会有这样类似的说法。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就是一个过客、个来访者,不便打扰这么深沉的话题。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寡言少语,看起来鲁钝,把他们的爱与哀愁层层包裹,是外人轻易发现不了的。相比我们都太机巧。 我看着红缨叔叔,他果然太老了,我们瞎聊的话到他耳朵里,只是飘忽的单音。他沉浸在平缓的过去中,眼底偶尔有难以察觉的情绪。他是带着将来死亡后旁观者的心情,来看一看灵魂即将要走过的路。我看着他,庆幸他不必过久地待在这个灵巧的时代。他将完整地离开。 我抱着这袋菌子坐在牛棚边上的一个没来得及劈开的柴上,还在懵懂之中。空空之间,马群又跑来了,马群又跑走了,不知何故神经地在草甸上疯跑了两圈,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热闹吗?我的目光也跟着跑了一圈,我的脚也不知何故地去跑了一圈,两只脚去追我的目光,还带着我的夹脚拖,直到裤脚都湿了,冻彻脚踝。我停下来,确认四周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呀,我个人了! 我一个人了。我心里神经病一样地高兴,忍住不说,反正也没有人可说。但压不住眉飞色舞。 人类抛弃我的时间不会太长,而我的能力只够我抛弃人类短短一段时间,一段时间的意思就是三五十天,我胆敢真放逐自己直至永远吗?不敢不敢。 我又坐在柴墩上晒太阳,太阳似有似无。我不在意。 我坐在整个世界里,我坐在世界和宇宙的中心,我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星际最深处最远的那颗星。它太远而被认为黯淡无光,人们不知道它不需要显示有光,它的光在我的眼睛里。我喜欢,世界就无事。我安好,世界就安好。 …… 我回到他家百多年的老房子里。窗外呼呼的风,火苗的影子跳动在老旧的羊皮垫子上。我们坐在火塘边喝茶,我们坐在火塘边揉糌粑,我们坐在火塘边,用一个缺角的、旧时熨衣服用的腰鼓形铜块砸核桃一一核桃来自低海拔红坡村的亲戚,他砸好了,用粗裂的大手揉去了皮,吹一吹,递给我。阿尼的手,有着大地一样的深刻纹路,但动作精细,从来不会像我一样砸得稀巴烂。他不说话,他不会汉话,他没那么多话。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没有什么特别要知道的,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表达的。 我以为会这样一直下去,我去看阿尼,跟他坐在火塘边,阿佳(奶奶)和次里央宗在一边安静地打茶做把粑粑,阿牛兄弟俩有时在,有时不在。火塘的烟淡淡升起,在到达屋顶之后,一部分从烟道出去,一部分折返在下回旋,阴雨的时候,烟浓重一些,更低地笼罩着我们。我以为时间是被锁在这里的。忽然有一天我参加了他的葬礼,看他被葬到澜沧江中,江水意外的浅绿,平缓如丝带。 我清晰地想起阿尼的容貌和身形。我年年往返这山谷,我一直不知道,他的灵魂回来这里转过了。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大哭一会儿,阳光彻底离去。其实我心里还是开心的,知道自己会怎么死是一件不错的事,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无意识地死去了。这山谷忽然变成一个纪念的墓地,他们也许寄托了一部分灵魂在这山林可见的蓬勃的生命与不可见的微尘中,我们可以在那些美妙的事物中找到那些过往的人。 我不能对死抱以无所谓的态度,像大多数人真实的状态一样一一有时候人们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无法接近真相一一然而我也不知道应该抱以怎样的态度。 我知道我们所有的生活都是和死亡在一起,我们所有的爱,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努力和不得,我们所有的思想或虚无,死亡都与其陪伴。人生如寄,陶渊明这么说。很多人都思考过,我行走在这种种思考中并无任何新意。我曾经警告亲密的朋友我死后不准想我,因为会打扰我,我想他们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尴尬又难过。我确实不想死后再纠在这种生命形式里。 如果按照我听到的藏族老人普遍的说法,死亡是被“叫回去”,那么,也许生才是一种莫名的旅行。这让我想起古希腊的死亡之神,他坐着四匹黑马的战车,手持双叉戟,代表在死亡面前不可能有任何阻碍。 时间魔法般地流走了,又不被我察觉,我忽然迁怒于它。它是快的慢的、扁的圆的,我才懒得管;它被达利软塌塌地搭在虚无中,我乐意的话就撕碎了它,或者把它掷向宇宙中最大的黑洞。 我有人类恐惧症,有时我甚至厌弃我自己。我本来应该是林间的鹿、山壁上的岩羊,或者猫头鹰,在月夜哀号,为人类动容,也为自然悲伤。我这么容易动情,我知道是因为我对事物的了解还不够,不过我不打算逼迫自己。 在夜晚,你会平静地入睡吗?在清晨,你会平静地醒来吗? 我身处皇皇世界,有时可以,有时并不能。 在那些窗户里面,不久人们将苏醒过来,他们移动,说笑,谈话,匆匆忙忙,专注于他们的工作和梦想,每个人活在他自已那幻想的、欲望的小小的茧里。我也是其中一个。 在雪山与雪山之间,河流从高往低,从北往南;森林沿着山脉流动,我可以清晰看到林线的蜿蜒,季风在峡谷流动,它带来的雨滴从树冠落下,被士壤下方的根系吸收,流动到树干和枝叶。水在叶脉间流动,水雾在林间流动,苔藓吸饱了水从枯黄变成青绿,挽留住水分在土壤表层流动,暗流在冰川下流动…我的血液在流动,如同江河,我思绪流动,如同云雾,这一切之上,阳光带着热量在流动,从星球之外穿梭而来,在冰川上,在森林间,在每一片草叶,在飞鸟的羽翼与走兽的脚步上,在我的眼睛里。 我和他们在雪线上露营,在江边的干热谷地露营,在山间和森林露营,夜间人们总是点燃篝火,分享食物,唱起古老热烈的歌谣,在欢笑中斟满酒杯……只有流淌着游牧民族血脉的人才能如此自在,他们虽然在协助我们,但他们才是这里的王。 “大部分自然现象……是我们毕生无法见到的。我们所能看到的自然之美,只是我们愿意欣赏的那一部分,分毫不差……人们只能看到自己关心的事物”,梭罗的话一点不假。 我深察自己,是否因外界制约而虚化了一个内心世界,并杜撰出巨大的热情,我鄙视虚假的热情。 一直觉得,细雨淅沥的时候徜徉在林间是最美的,森林显出从未有过的鲜活。细雨酒在高层的树冠,常绿的松柏针叶上鎏了一层薄银,阔叶树被洗得发亮,叶片汇聚的水滴落下来,再从灌丛的叶子尖上滑落,跌到蕨类上,而蕨类像蓬勃的热带植被,它先吸收了水雾变得生动,之后在每一片叶尖上,噙住一滴小小晶亮的露珠。菌菇染着芥末黄、杏黄、蛋青、茶褐、云母白、星红的颜色一个个跑出来。苔藓吸饱了水,举着它们泛着银光青绿的小犄角,或者浅黄小豆芽,地衣涂鸦到处漫延,它们把森林变成童话的世界。 大多数时候,不要任何事物叫醒我,我自已醒来,在天黑尚未转明时。几颗残星,山林黝黑,隐约可见山脉的走向,白马雪山,碧罗雪山,梅里雪山,善于夜飞的鸟群停止了穿越,一点躁动都没有,风在未生起处,河流缓缓,西边是澜沧江一湄公河,东面是金沙江,世界巨大、宁静,包容一切又空无一物。
黄昏的时候,我试图通过走路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的心如暴风雨夜的大海。 我不能在草甸上走,必须沿着山道向上奔跑,在道路模糊的地方任意穿越林间,我必须越过香柏林到更高的地方,我必须越过冷杉林到更高的地方,去到山峰之上,到未知之处。路上我环抱了几棵树,告诫自己不要计算尺寸,我只告诉树,它在我的怀抱里,我在它的怀抱里。然后一步都不要停,跑吧,直往上,一直往上,一直往上。 慢慢走路的好处在于:这项人类站立起来之后就没有特别进化的技能,帮助我以走路的速度去感受和连接世界。慢速的流动带来世界变化的更多细节,这些细节不会被分割,不会骤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它们秉承着精准秘密的规则。身体在不被驱赶、不被快速运送的时候,恢复到最初的状态,它感觉到自身,感觉到气血河流一般的流动,感觉到每一个关节、肌肉,每一个细胞的参与,每一个快或慢的呼吸。它也在宇宙根本规则中流动起来,并积极参与周遭。 他不干活的时候,往往坐在火塘边,坐在楼顶平台,坐在随便什么地方,他的眼神温和下垂,目光停留在他熟悉的事物上,并不远游。 我相信他的幸福,来自只需默默等待他知道的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比如四季,比如小麦和蔓菁的轮种,比如牧场的搬迁,比如黄昏后母牛带着小牛回家,走丢的那一头不过就是出去调皮几天。他的食物来自他视野所及的土地,他骄傲地把它们分享给我,认定这些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他的目光总是环绕着这些,他不知道似乎也没打算知道更多的事物,他不需要每天渴望发生点什么惊奇变化,来刺激所谓激情,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词。 保持传统生产于族群的意义至少有一点:在于基本自给自足,不必大量地和更大经济体进行交易的过程中这些人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生活和思想上的独立自由。这里即便在纳西与藏地、藏地与汉地的拉锯中,仍然有种天马行空的不拘。你不依赖就不被裏挟唯一“外来的”可能是宗教,来自喜马拉雅南侧的教义最终被本地的神山崇拜混合在一起,大地本就是宽容的容器。 这样的人群应该被珍视,他们完成,并至今保留了从自然认识到生产生活,形成艺术与宗教的完整行程,承袭着并提供了人类和土地交往的有效范本。他们在过去的年代,创造和现固了一套和自然连接的生存方法,在今天的时代,仍然为日渐贫乏的人类生产和思想提供了多样性。把它仅仅当作某一特定民族的传统孤立起来观赏和消费它,割裂了人类发展的过去和未来,实在是太愚蠢。 随着土地的集中,养殖和种植集约化生产,我们会失去所有真正意义上的牧场和农村。作为最后一代模板的老年人一个一个离世,带走的是来自土地的基因。他们的人生固然经年累月地辛劳,变形的脚掌也能紧紧扣住大地。他们耕作、放牧,这让他们强壮、灵巧、自信和确定。我们去翻译他们,归类整理,像是悼念已经死亡的事物,我们建立且巩固了知识的王国,并区分了“阶级”。因为“体系”充满了权力和欲望,看得见的历史和知识放弃了更多沉默的经验。 不事生产的人们热衷在乡间实验中创造出“农民画家”“农民音乐家”,以及新的乡村,而真正的农民作为农民的价值,牧民作为牧民的价值却无法彰显。人们認视了真实的体会是从真实的行动中产生的。最终这些时的把戏无法指导人类回归土地。这片土地在入类出现之前就经历了大地的碰撞、抬升、喷发、沉淀和侵蚀,如今在接受人类欲望与技术的喷发和侵蚀。技术使我们安逸,又何尝不是一条苦旅。 为了珍惜,让人们必须先看见,可是看见的人多了,参与的人多了,就不会再剩下什么值得珍惜的事物。 保持传统生产于族群的意义至少有一点:在于基本自给自足,不必大量地和更大经济体进行交易的过程中,这些人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生活和思想上的独立自由。这里即便在纳西与藏地、藏地与汉地的拉锯中,仍然有种天马行空的不拘。你不依赖就不被裹挟。唯一“外来的”可能是宗教,来自喜马拉雅南侧的教义最终被本地的神山崇拜混合在一起,大地本就是宽容的容器。 我在这温带的森林中,目光透过山脊,向西望去是卡瓦格博雪山,就是被更多人以“梅里雪山”称呼的旅游胜地,这十几年来,冰川融减加速,五方佛峰在盛夏的季节几乎全部露出灰黑岩石。这能影响什么呢?在我此生完结之前,可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但是同个问题在北方的因纽特人,海冰的融化正让整个族群每个人的身与心处于绝望孤岛。那么这与我是怎样的关系?他们有五百个词去描绘雪与冰,这些话语失却了用途,在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创造出一个“环境危机”的词语之时。 我并没有出路给到我的思想。在山野峭壁、密林深处、冰雪之上,幕天席地仰望星河,诸多于无声无息间的诘问与磋磨,让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不动声色的中年人,以至于我有时觉得会在不进反退间虚无终结。 我们应该保护自然吗?好笑,保护自己而已。至少人们应该慢一点,不要把自己当成这星球上最重要的生物,不要那么快地加速自然和传统的巨变,相信一些我们未曾认识到或者不能当下就带来利益的价值,这至少便于我们拼凑出趋向真正的人和大地。人们堂堂正正地用粗陋的知识和价值砍向另一些人和他们的土地,砍向我们自己和自己的土地,当胜局伊始,看似万物俯首,当以何祭,才能平复臣服者与大地的悲伤。 能够真正到达一个地方,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有的时候,我只是去了,而始终未曾到达。某种程度上说,到达不是一个时点,而应当是一个进行时,是必须花一段不短的时间来融合的。 隐居者在山林生活会失去什么呢?斜阳带着泥土和草叶的芳香从木板缝隙中流入,小鸟总是不请自来。 夏日是雾锁山林。 雨从西方飘来,雨从北方飘来,雨从南方飘来,夏是我和雨雾在山脊的航行,是雨滴划出溯面上不断的涟漪,击碎寂静的光晕,是流石滩上的一朵淡蓝色的美丽紫堇,是一朵淡蓝色的美丽紫堇上方,株濙蓝色的美丽绿绒蒿,是我一脸的兴奋又怅然的雨水和眼泪。 另外一种奢侈,来自脱离某种组织的自由,哪怕只是短时间的。组织可能是国家、民族、单位、家庭,甚至两个人的恋爱,某一种思维或教义。但是任何组织都不喜欢人们一言不合就退出游戏,你怎么可以不被管理,侮辱人类社会的文明? 我吃掉小半个西瓜,却不知道回赠我西瓜的朋友几天后就要故去,我都来不及让他看到在这山谷拍的照片。无常若为我们精确知晓,就不叫无常了。 世间万物都离不开时间流逝的底色,只是以不同的面目来呈现,一棵树的时间是不能衡量到人类目前精准而线性的时间系统的。它自己的时间记忆,大概是每年的第一场暴雨,气温陡然升高,一次又一次的浓雾,一棵松萝的缠绕,它变绿又变黄,霜降,下雪,以及某几次小鸟跃上枝头的欢唱。时间在三维空间上的叠加,还能呈现这几千万年来的变化,一棵树也许记忆了冰川的反复覆盖与消融,以及消融时的每一滴水。 黄昏的时候,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我的大果红杉下喝茶。风吹过林间,由远及近,簌簌而响,当它从林间出来时,调皮地冲向我身后的这棵,摇动树枝,把针叶大把大把地吹落,让其中一些落入我正端起的茶杯中。我在森林里待了好几天,除了上方的暗针叶林、大果红杉,还有白桦红桦、械树、杨树、柳、云杉、花楸……它们正色彩斑斓,加起来,被叫作“秋色”,我赞赏它们,并和它们一起庆祝一次圆满的小轮回。 我认为它跳出森林十几米的距离,独自站立,是为了更好地看到东面的雪山主峰,日出、日落,月光、星辰,这和我太像。我以它为知己。我常坐在它裸露在地表的根系上,舒服地背靠树干,和它一起凝望不远处的雪山。 我们喜欢这样的世界,在变幻中真实不虚。我的欢喜透过树的呼吸到达树的身体,再深入黑暗泥土中,密密的根尖闪烁的信号如星辰一般,传递着它们,使远处的森林、林下的苔都能获悉,使整座山脉欢喜。 拉起弦子的藏人,念诵诗歌的汉人,我听取他们,和这苍苍大地。我们每一个,以及大地本身,掌握了某些相同的东西。我们是不一般的知己,我们遵循着一条看似神秘其实坦荡的路径,在渺渺时间里,彼此对照,彼此记忆。 我们每一个人都呈现不同的“相”,都自以为有不同的自我,我们与这一刻的日出壮丽的景象,或者没有日出时阴霾的天色,与在这背景下呈现不同“景观”的山脉、河流、风、森林,诸如此类,一样只是某种字宙规则全部存在的共同基础,一种普遍力量一宙也是个我不得不借用的,人们界定的概念一一在这一瞬间的现象呈现。我们漂流在不间断的时间里成为不确定的符号,一旦呈现,就是某一个瞬间某一可能的性相,而不是全部。呈现必然会忽略其他潜在的可能。 那些人们曾经以为永恒的事物,一样会在时间中死亡。山、海、天空、星辰、宇宙、时间。所有的事物都是等同的,都拥有自己的时间的量,在其中呈现并终于消解。而时间,也是一个人类界定的概念。 我只需要了解自己身体的自然时间和需要,像一颗流石滩上的种子,感应到时机恰好才去启动生命的力量,一旦生长,就坦然接受阳光风雨霜冻,摇曳光辉或在黑暗中蛰伏,或者懒洋洋地待着。 我爱技术,我不能说我不爱。从拂过我的清风、鸟儿振动的翅膀,爱到130亿光年以外。 但我更愿意在这样的夜晚,独自静静地望向天空。静静地,只是我的表面,整个山谷都知道我内心的不平起伏,它们从来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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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的变化在食物中,鼠麴草嫩的时候做粑粑,蒲公英可以煮猪肝汤,马齿苋要糖醋,金银花泡茶加一点冰糖,枇杷叶煮水止咳。木槿花美丽又美味,煮蛋汤有别样的轻滑,据说可以明目,引得我外婆八十多还要爬树去摘花。西瓜必须浸在深井里,我喜欢这冷沁动人的甜味超过玫瑰糖的馥郁。而菖蒲与翠竹长植,是他们文人的骄傲,菊花也是骄傲的一分子,不过于我而言,用菊花烫鱼火锅似乎更美味。 当我站在云岭山脉时,在更远的青藏高原,山...
2022-07-16 15:18:41 1人喜欢
季节的变化在食物中,鼠麴草嫩的时候做粑粑,蒲公英可以煮猪肝汤,马齿苋要糖醋,金银花泡茶加一点冰糖,枇杷叶煮水止咳。木槿花美丽又美味,煮蛋汤有别样的轻滑,据说可以明目,引得我外婆八十多还要爬树去摘花。西瓜必须浸在深井里,我喜欢这冷沁动人的甜味超过玫瑰糖的馥郁。而菖蒲与翠竹长植,是他们文人的骄傲,菊花也是骄傲的一分子,不过于我而言,用菊花烫鱼火锅似乎更美味。 当我站在云岭山脉时,在更远的青藏高原,山脉的源头,大气正在高空转换。低处的冰川,在阳光升起的瞬间,开始滴落一颗颗透明水滴,水滴从冰原开始汇集,在草甸和森林间逐渐聚成溪流,集合、奔腾。同样发生着这些的,是江河源流沿途的山脉,我身边的梅里雪山、白马雪山、碧罗雪山、高黎贡山,在自然之力统一的指挥下,纷纷参与。融雪汩汩地在山间流淌,从高山草甸的灌丛,到杜鹃林下,谢绝古老的暗针叶林的挽留,一路从雪线之上速降4000米,汇入几条大江。高原冰雪融水的河流接纳沿途的雨水,一路远去直至遥远南方深深的海洋,再由每年的西南季风带回到这些高山上,完成雨、雪、水的循环。季风沿途的植物以森林、草甸和河谷植被的不同形态,吸收、蒸发,参与这年复一年的回旋曲——如果没有它们,水汽在到达内陆600公里左右的地方,就会偃旗息鼓——这是美好的配合与真正的谐和。河流自北方来,风带着水汽从南方上溯,也带着花事,回馈远方。 阳光从另一个星球洒落下来,没有了之前我家乡盆地的阴霾。即便不从高空俯瞰,我也能看到这平行的山脉和河流,了解到垂直方向和水平纬度不同的热量、水分以及信息的交流。地球内部力量带来板块的撞击和山脉隆起,外部的力量——阳光、水、风、河流、植被以及人类深刻了这里的地貌。几千万年以来,每一刹那的变化累积到我们现在看到的伟大景观,一切都在流动,流动是伟大的力量。我在这力量的核心中。 在飞来寺居住的时候,俗世的尘埃还不能到达神山的高度,我伸手出去就能牵回来几朵峡谷里闲荡的棉花云。天地洁净,卡瓦格博神端坐在云层之上,晚霞满天是他在巡游。在他的目光下,藏人从澜沧江源头而来,云雾的幕障因他们庄严的祈祷而缓缓打开。他们的骨节粗大而扭曲,一路风尘,在雪夜里用羊皮囊燃起明明灭灭的篝火,他们唱起古老的歌谣赞美大地。我无法忘记但永远不能复述那样纯真的歌谣,不曾经历风雨,不曾有过摇动的思绪。是不曾照过影子的小溪,飞鸟尚未飞过的天空。我看到自然的规则,大地和天空向我印证,山脉正直进取,与河流、与森林一起细细阐述,人类与动物安然生活,从未在其中凸显。 人类的著作在自然这部大书的面前显得有些可怜,我为这里的历史、苦难与欢欣而叹息,但也深知这不过是过眼烟云,深沉美好的事物从来不曾失落。意想不到的生命的力量会在最衰弱的时候出现,就像如今当悲伤成为世界的情绪时,即使人所不知,大地也会促动生命力量的再度蓬勃。因为这是宇宙的大规律,一切相互关联和制约,趋向谐和与完善,它会促使灵魂清醒。 我向自然寻求,它提供给我隐秘的支持,让我毫无惧意,以它的恒常和变化,以及其中蕴含的丝毫不被打乱的和谐,带给我深度的休憩。这不是从城市逃离而与城市相望的大自然,逃离是不彻底的胆怯,这是自然的自然,本来就在。 自然于我,不是风光、景物,不是田园,不是旅行,不是艺术与情感的自然,也不是民族的、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自然,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些。有的时候,我会停留在这些片段中漫步,更多的时候,我公须像箭一样、像光一样穿越这些人类的“自然”,回到荒野,回到最初的那个自然,在开始时就存在,自身独立存在,并在一切事物中起作用的能量。在这样的行程中,我谁也不带,也不带我自己。而自然接纳我本身,无须动作,毫无声息,好像一束光回到光之中。 我看到它时,瞬间被柔软的重击击碎,我怔在那里,花也愣了。它还不曾经历过有人为它这样地失魂落魄,它们的叶在微风中触碰,我听到它们窃窃私语,最远的那一朵悄悄扭头来看我,而离我最近的一株低垂下头,好像担心这“突然”的玩笑,担心自己太美丽而出了差错。密密交织的根叶传递着这古怪的信息,刹那间山林都知道了我的窘相,所有的植物捂着嘴沙沙窃笑,连见多识广的风都在笑我,它从树冠下俯冲到密林,掠过灌丛,和百合花点头示意,奇怪地看我。直到下方的林木传回安全的信号,风表示理解,雨滴清凉地安慰,蚊蝇和蚂蟥都不打扰,百合站好了姿势,我们就这么一起站着,那么轻柔。 我习惯在晨曦之前起床,大约凌晨三四点,我以为这个时段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无论阴雨晴好,无论你是否看得见,星辰正在陨落,万物都在准备开始,大地宁静安详,默默酝酿、等待,并打算接受一切。鸟儿们在破晓前开始鸣叫,我想知道最早、最孤独的那个是谁。 雨大颗地砸下来,奔跑、奔跑、奔跑!只有奔跑占据我的头脑。很快,暴雨来了,铺天盖地,从天到地都是黑沉沉的铁桶一般的雨水,带着一种近乎弃绝一切的暴力,控制与放任。没有任何地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躲避,我们必须和山峰、冰川、岩石,和所有的植物一样,只能那么赤裸裸地坦然接受!这其实让我感到异样地痛快,因为这天水四围的黑暗与狂莽。我喜欢这样的张力。我是目光如炬的舵手,靠心导航,驾驶独木舟在滔天的灰黑色巨浪中轻盈飘舞。甚至,我就是那暴雨与风浪本身,由天地把我摔碎再汇聚成流。 年轻人觉得留在家乡干体力活不算什么有前途的事,工业化的教育已经让他们为“去某个地方”以及“一辈子要干成点有意义的事”着迷。显然放牛的工作不在其中,虽然牧民上下陡坡的飞奔技巧超过他们的摩托技巧许多。悖论是,大多数年轻人都同时宣称热爱这片土地,并且以他们父辈完全听不懂的方式在议论它,老年人不懂得这种“热爱”,没有“文化”,陷入到集体失语中。有些年轻人靠带领“外面的人”到处欣赏这些高山、湖泊、牧场来谋生,依据旅游的口味,把这里形容成“诗和远方”。有时候,他们也会为一两句对“文化和宗教”的误解而激愤,和“外面来的人”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又一次启程,游游晃晃本来就是我的习惯,停多少次都无所谓,前方并没有事情在等待我,或者说,前方和此刻是一样的。 历史对他们不算善待,就今日而言,注重轨迹与实证的方法下,如果有书面记录才定义为历史的话,这里的记录显然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他们被认为有过去而不一定有历史,而过去被认为是存在于故事和神话中。现实可以不赋予他们确切的历史,但是我不能不带着时间的维度去看待这片土地和这群人,否则放眼看去,不过是简单的表面。这些由普通人创造出来并保留至今的景致,是他们劳动的土地,但是在新的使用价值面前,将被漠视和一笔抹去。这就是小人物的命运。 印第安人认为一个人不会真正属于一个地方,直到你有亲人在那里死去,而你为他伤心。伤心是对他这一生的赞美。你的伤心会让你献出一部分灵魂, 一些给予死者,一些给予大地。这时候,你才真正属于那里。我相信古老的族群都会有这样类似的说法。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就是一个过客、个来访者,不便打扰这么深沉的话题。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寡言少语,看起来鲁钝,把他们的爱与哀愁层层包裹,是外人轻易发现不了的。相比我们都太机巧。 我看着红缨叔叔,他果然太老了,我们瞎聊的话到他耳朵里,只是飘忽的单音。他沉浸在平缓的过去中,眼底偶尔有难以察觉的情绪。他是带着将来死亡后旁观者的心情,来看一看灵魂即将要走过的路。我看着他,庆幸他不必过久地待在这个灵巧的时代。他将完整地离开。 我抱着这袋菌子坐在牛棚边上的一个没来得及劈开的柴上,还在懵懂之中。空空之间,马群又跑来了,马群又跑走了,不知何故神经地在草甸上疯跑了两圈,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热闹吗?我的目光也跟着跑了一圈,我的脚也不知何故地去跑了一圈,两只脚去追我的目光,还带着我的夹脚拖,直到裤脚都湿了,冻彻脚踝。我停下来,确认四周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呀,我个人了! 我一个人了。我心里神经病一样地高兴,忍住不说,反正也没有人可说。但压不住眉飞色舞。 人类抛弃我的时间不会太长,而我的能力只够我抛弃人类短短一段时间,一段时间的意思就是三五十天,我胆敢真放逐自己直至永远吗?不敢不敢。 我又坐在柴墩上晒太阳,太阳似有似无。我不在意。 我坐在整个世界里,我坐在世界和宇宙的中心,我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星际最深处最远的那颗星。它太远而被认为黯淡无光,人们不知道它不需要显示有光,它的光在我的眼睛里。我喜欢,世界就无事。我安好,世界就安好。 …… 我回到他家百多年的老房子里。窗外呼呼的风,火苗的影子跳动在老旧的羊皮垫子上。我们坐在火塘边喝茶,我们坐在火塘边揉糌粑,我们坐在火塘边,用一个缺角的、旧时熨衣服用的腰鼓形铜块砸核桃一一核桃来自低海拔红坡村的亲戚,他砸好了,用粗裂的大手揉去了皮,吹一吹,递给我。阿尼的手,有着大地一样的深刻纹路,但动作精细,从来不会像我一样砸得稀巴烂。他不说话,他不会汉话,他没那么多话。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没有什么特别要知道的,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表达的。 我以为会这样一直下去,我去看阿尼,跟他坐在火塘边,阿佳(奶奶)和次里央宗在一边安静地打茶做把粑粑,阿牛兄弟俩有时在,有时不在。火塘的烟淡淡升起,在到达屋顶之后,一部分从烟道出去,一部分折返在下回旋,阴雨的时候,烟浓重一些,更低地笼罩着我们。我以为时间是被锁在这里的。忽然有一天我参加了他的葬礼,看他被葬到澜沧江中,江水意外的浅绿,平缓如丝带。 我清晰地想起阿尼的容貌和身形。我年年往返这山谷,我一直不知道,他的灵魂回来这里转过了。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大哭一会儿,阳光彻底离去。其实我心里还是开心的,知道自己会怎么死是一件不错的事,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无意识地死去了。这山谷忽然变成一个纪念的墓地,他们也许寄托了一部分灵魂在这山林可见的蓬勃的生命与不可见的微尘中,我们可以在那些美妙的事物中找到那些过往的人。 我不能对死抱以无所谓的态度,像大多数人真实的状态一样一一有时候人们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无法接近真相一一然而我也不知道应该抱以怎样的态度。 我知道我们所有的生活都是和死亡在一起,我们所有的爱,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努力和不得,我们所有的思想或虚无,死亡都与其陪伴。人生如寄,陶渊明这么说。很多人都思考过,我行走在这种种思考中并无任何新意。我曾经警告亲密的朋友我死后不准想我,因为会打扰我,我想他们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尴尬又难过。我确实不想死后再纠在这种生命形式里。 如果按照我听到的藏族老人普遍的说法,死亡是被“叫回去”,那么,也许生才是一种莫名的旅行。这让我想起古希腊的死亡之神,他坐着四匹黑马的战车,手持双叉戟,代表在死亡面前不可能有任何阻碍。 时间魔法般地流走了,又不被我察觉,我忽然迁怒于它。它是快的慢的、扁的圆的,我才懒得管;它被达利软塌塌地搭在虚无中,我乐意的话就撕碎了它,或者把它掷向宇宙中最大的黑洞。 我有人类恐惧症,有时我甚至厌弃我自己。我本来应该是林间的鹿、山壁上的岩羊,或者猫头鹰,在月夜哀号,为人类动容,也为自然悲伤。我这么容易动情,我知道是因为我对事物的了解还不够,不过我不打算逼迫自己。 在夜晚,你会平静地入睡吗?在清晨,你会平静地醒来吗? 我身处皇皇世界,有时可以,有时并不能。 在那些窗户里面,不久人们将苏醒过来,他们移动,说笑,谈话,匆匆忙忙,专注于他们的工作和梦想,每个人活在他自已那幻想的、欲望的小小的茧里。我也是其中一个。 在雪山与雪山之间,河流从高往低,从北往南;森林沿着山脉流动,我可以清晰看到林线的蜿蜒,季风在峡谷流动,它带来的雨滴从树冠落下,被士壤下方的根系吸收,流动到树干和枝叶。水在叶脉间流动,水雾在林间流动,苔藓吸饱了水从枯黄变成青绿,挽留住水分在土壤表层流动,暗流在冰川下流动…我的血液在流动,如同江河,我思绪流动,如同云雾,这一切之上,阳光带着热量在流动,从星球之外穿梭而来,在冰川上,在森林间,在每一片草叶,在飞鸟的羽翼与走兽的脚步上,在我的眼睛里。 我和他们在雪线上露营,在江边的干热谷地露营,在山间和森林露营,夜间人们总是点燃篝火,分享食物,唱起古老热烈的歌谣,在欢笑中斟满酒杯……只有流淌着游牧民族血脉的人才能如此自在,他们虽然在协助我们,但他们才是这里的王。 “大部分自然现象……是我们毕生无法见到的。我们所能看到的自然之美,只是我们愿意欣赏的那一部分,分毫不差……人们只能看到自己关心的事物”,梭罗的话一点不假。 我深察自己,是否因外界制约而虚化了一个内心世界,并杜撰出巨大的热情,我鄙视虚假的热情。 一直觉得,细雨淅沥的时候徜徉在林间是最美的,森林显出从未有过的鲜活。细雨酒在高层的树冠,常绿的松柏针叶上鎏了一层薄银,阔叶树被洗得发亮,叶片汇聚的水滴落下来,再从灌丛的叶子尖上滑落,跌到蕨类上,而蕨类像蓬勃的热带植被,它先吸收了水雾变得生动,之后在每一片叶尖上,噙住一滴小小晶亮的露珠。菌菇染着芥末黄、杏黄、蛋青、茶褐、云母白、星红的颜色一个个跑出来。苔藓吸饱了水,举着它们泛着银光青绿的小犄角,或者浅黄小豆芽,地衣涂鸦到处漫延,它们把森林变成童话的世界。 大多数时候,不要任何事物叫醒我,我自已醒来,在天黑尚未转明时。几颗残星,山林黝黑,隐约可见山脉的走向,白马雪山,碧罗雪山,梅里雪山,善于夜飞的鸟群停止了穿越,一点躁动都没有,风在未生起处,河流缓缓,西边是澜沧江一湄公河,东面是金沙江,世界巨大、宁静,包容一切又空无一物。
黄昏的时候,我试图通过走路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的心如暴风雨夜的大海。 我不能在草甸上走,必须沿着山道向上奔跑,在道路模糊的地方任意穿越林间,我必须越过香柏林到更高的地方,我必须越过冷杉林到更高的地方,去到山峰之上,到未知之处。路上我环抱了几棵树,告诫自己不要计算尺寸,我只告诉树,它在我的怀抱里,我在它的怀抱里。然后一步都不要停,跑吧,直往上,一直往上,一直往上。 慢慢走路的好处在于:这项人类站立起来之后就没有特别进化的技能,帮助我以走路的速度去感受和连接世界。慢速的流动带来世界变化的更多细节,这些细节不会被分割,不会骤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它们秉承着精准秘密的规则。身体在不被驱赶、不被快速运送的时候,恢复到最初的状态,它感觉到自身,感觉到气血河流一般的流动,感觉到每一个关节、肌肉,每一个细胞的参与,每一个快或慢的呼吸。它也在宇宙根本规则中流动起来,并积极参与周遭。 他不干活的时候,往往坐在火塘边,坐在楼顶平台,坐在随便什么地方,他的眼神温和下垂,目光停留在他熟悉的事物上,并不远游。 我相信他的幸福,来自只需默默等待他知道的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比如四季,比如小麦和蔓菁的轮种,比如牧场的搬迁,比如黄昏后母牛带着小牛回家,走丢的那一头不过就是出去调皮几天。他的食物来自他视野所及的土地,他骄傲地把它们分享给我,认定这些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他的目光总是环绕着这些,他不知道似乎也没打算知道更多的事物,他不需要每天渴望发生点什么惊奇变化,来刺激所谓激情,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词。 保持传统生产于族群的意义至少有一点:在于基本自给自足,不必大量地和更大经济体进行交易的过程中这些人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生活和思想上的独立自由。这里即便在纳西与藏地、藏地与汉地的拉锯中,仍然有种天马行空的不拘。你不依赖就不被裏挟唯一“外来的”可能是宗教,来自喜马拉雅南侧的教义最终被本地的神山崇拜混合在一起,大地本就是宽容的容器。 这样的人群应该被珍视,他们完成,并至今保留了从自然认识到生产生活,形成艺术与宗教的完整行程,承袭着并提供了人类和土地交往的有效范本。他们在过去的年代,创造和现固了一套和自然连接的生存方法,在今天的时代,仍然为日渐贫乏的人类生产和思想提供了多样性。把它仅仅当作某一特定民族的传统孤立起来观赏和消费它,割裂了人类发展的过去和未来,实在是太愚蠢。 随着土地的集中,养殖和种植集约化生产,我们会失去所有真正意义上的牧场和农村。作为最后一代模板的老年人一个一个离世,带走的是来自土地的基因。他们的人生固然经年累月地辛劳,变形的脚掌也能紧紧扣住大地。他们耕作、放牧,这让他们强壮、灵巧、自信和确定。我们去翻译他们,归类整理,像是悼念已经死亡的事物,我们建立且巩固了知识的王国,并区分了“阶级”。因为“体系”充满了权力和欲望,看得见的历史和知识放弃了更多沉默的经验。 不事生产的人们热衷在乡间实验中创造出“农民画家”“农民音乐家”,以及新的乡村,而真正的农民作为农民的价值,牧民作为牧民的价值却无法彰显。人们認视了真实的体会是从真实的行动中产生的。最终这些时的把戏无法指导人类回归土地。这片土地在入类出现之前就经历了大地的碰撞、抬升、喷发、沉淀和侵蚀,如今在接受人类欲望与技术的喷发和侵蚀。技术使我们安逸,又何尝不是一条苦旅。 为了珍惜,让人们必须先看见,可是看见的人多了,参与的人多了,就不会再剩下什么值得珍惜的事物。 保持传统生产于族群的意义至少有一点:在于基本自给自足,不必大量地和更大经济体进行交易的过程中,这些人较长时间地保持了生活和思想上的独立自由。这里即便在纳西与藏地、藏地与汉地的拉锯中,仍然有种天马行空的不拘。你不依赖就不被裹挟。唯一“外来的”可能是宗教,来自喜马拉雅南侧的教义最终被本地的神山崇拜混合在一起,大地本就是宽容的容器。 我在这温带的森林中,目光透过山脊,向西望去是卡瓦格博雪山,就是被更多人以“梅里雪山”称呼的旅游胜地,这十几年来,冰川融减加速,五方佛峰在盛夏的季节几乎全部露出灰黑岩石。这能影响什么呢?在我此生完结之前,可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但是同个问题在北方的因纽特人,海冰的融化正让整个族群每个人的身与心处于绝望孤岛。那么这与我是怎样的关系?他们有五百个词去描绘雪与冰,这些话语失却了用途,在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创造出一个“环境危机”的词语之时。 我并没有出路给到我的思想。在山野峭壁、密林深处、冰雪之上,幕天席地仰望星河,诸多于无声无息间的诘问与磋磨,让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不动声色的中年人,以至于我有时觉得会在不进反退间虚无终结。 我们应该保护自然吗?好笑,保护自己而已。至少人们应该慢一点,不要把自己当成这星球上最重要的生物,不要那么快地加速自然和传统的巨变,相信一些我们未曾认识到或者不能当下就带来利益的价值,这至少便于我们拼凑出趋向真正的人和大地。人们堂堂正正地用粗陋的知识和价值砍向另一些人和他们的土地,砍向我们自己和自己的土地,当胜局伊始,看似万物俯首,当以何祭,才能平复臣服者与大地的悲伤。 能够真正到达一个地方,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有的时候,我只是去了,而始终未曾到达。某种程度上说,到达不是一个时点,而应当是一个进行时,是必须花一段不短的时间来融合的。 隐居者在山林生活会失去什么呢?斜阳带着泥土和草叶的芳香从木板缝隙中流入,小鸟总是不请自来。 夏日是雾锁山林。 雨从西方飘来,雨从北方飘来,雨从南方飘来,夏是我和雨雾在山脊的航行,是雨滴划出溯面上不断的涟漪,击碎寂静的光晕,是流石滩上的一朵淡蓝色的美丽紫堇,是一朵淡蓝色的美丽紫堇上方,株濙蓝色的美丽绿绒蒿,是我一脸的兴奋又怅然的雨水和眼泪。 另外一种奢侈,来自脱离某种组织的自由,哪怕只是短时间的。组织可能是国家、民族、单位、家庭,甚至两个人的恋爱,某一种思维或教义。但是任何组织都不喜欢人们一言不合就退出游戏,你怎么可以不被管理,侮辱人类社会的文明? 我吃掉小半个西瓜,却不知道回赠我西瓜的朋友几天后就要故去,我都来不及让他看到在这山谷拍的照片。无常若为我们精确知晓,就不叫无常了。 世间万物都离不开时间流逝的底色,只是以不同的面目来呈现,一棵树的时间是不能衡量到人类目前精准而线性的时间系统的。它自己的时间记忆,大概是每年的第一场暴雨,气温陡然升高,一次又一次的浓雾,一棵松萝的缠绕,它变绿又变黄,霜降,下雪,以及某几次小鸟跃上枝头的欢唱。时间在三维空间上的叠加,还能呈现这几千万年来的变化,一棵树也许记忆了冰川的反复覆盖与消融,以及消融时的每一滴水。 黄昏的时候,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我的大果红杉下喝茶。风吹过林间,由远及近,簌簌而响,当它从林间出来时,调皮地冲向我身后的这棵,摇动树枝,把针叶大把大把地吹落,让其中一些落入我正端起的茶杯中。我在森林里待了好几天,除了上方的暗针叶林、大果红杉,还有白桦红桦、械树、杨树、柳、云杉、花楸……它们正色彩斑斓,加起来,被叫作“秋色”,我赞赏它们,并和它们一起庆祝一次圆满的小轮回。 我认为它跳出森林十几米的距离,独自站立,是为了更好地看到东面的雪山主峰,日出、日落,月光、星辰,这和我太像。我以它为知己。我常坐在它裸露在地表的根系上,舒服地背靠树干,和它一起凝望不远处的雪山。 我们喜欢这样的世界,在变幻中真实不虚。我的欢喜透过树的呼吸到达树的身体,再深入黑暗泥土中,密密的根尖闪烁的信号如星辰一般,传递着它们,使远处的森林、林下的苔都能获悉,使整座山脉欢喜。 拉起弦子的藏人,念诵诗歌的汉人,我听取他们,和这苍苍大地。我们每一个,以及大地本身,掌握了某些相同的东西。我们是不一般的知己,我们遵循着一条看似神秘其实坦荡的路径,在渺渺时间里,彼此对照,彼此记忆。 我们每一个人都呈现不同的“相”,都自以为有不同的自我,我们与这一刻的日出壮丽的景象,或者没有日出时阴霾的天色,与在这背景下呈现不同“景观”的山脉、河流、风、森林,诸如此类,一样只是某种字宙规则全部存在的共同基础,一种普遍力量一宙也是个我不得不借用的,人们界定的概念一一在这一瞬间的现象呈现。我们漂流在不间断的时间里成为不确定的符号,一旦呈现,就是某一个瞬间某一可能的性相,而不是全部。呈现必然会忽略其他潜在的可能。 那些人们曾经以为永恒的事物,一样会在时间中死亡。山、海、天空、星辰、宇宙、时间。所有的事物都是等同的,都拥有自己的时间的量,在其中呈现并终于消解。而时间,也是一个人类界定的概念。 我只需要了解自己身体的自然时间和需要,像一颗流石滩上的种子,感应到时机恰好才去启动生命的力量,一旦生长,就坦然接受阳光风雨霜冻,摇曳光辉或在黑暗中蛰伏,或者懒洋洋地待着。 我爱技术,我不能说我不爱。从拂过我的清风、鸟儿振动的翅膀,爱到130亿光年以外。 但我更愿意在这样的夜晚,独自静静地望向天空。静静地,只是我的表面,整个山谷都知道我内心的不平起伏,它们从来没有停止过。
回应 2022-07-16 15:18:41 -
鸟儿并不惧怕雨,在我喝可乐的这十来分钟里,至少有六只小鸟分别从前方飞过。鸟儿是一种崇高的生命,要不人们怎么总是幻想也有一双翅膀呢?人类走完大地上所有的路,是的,我们把它叫作“路”,我们把思考的踪迹也叫作“思路”,最后到达某一个结论。可是鸟儿不会,它俯瞰大地,一览无遗,它不需要了解路,它贯连所有的方向,它不需要结论。它们是流动的力量中重要的一部分。
2022-07-12 17: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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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棵华山松出现在眼前,这时行走六公里,海拔表显示2580米。如果没有海拔表,当我们看到它,通常会以此判断2600米左右,这是常绿针叶林的垂直海拔大致的界限。潘老师感叹,看,多准确啊!对啊,多准确的大自然!你叫啥名都可以,华山松,五针松,还是松子松。嗨!你好啊!德衡课感的亭阳慕美衡 我满心欢喜站在这准确中,大自然的准确并非为了被看到,至少不是被人类看到,每一种准确的现象背后,都是各种自然因素的平衡与和谐...
2022-07-12 16:14:58
第一棵华山松出现在眼前,这时行走六公里,海拔表显示2580米。如果没有海拔表,当我们看到它,通常会以此判断2600米左右,这是常绿针叶林的垂直海拔大致的界限。潘老师感叹,看,多准确啊!对啊,多准确的大自然!你叫啥名都可以,华山松,五针松,还是松子松。嗨!你好啊!德衡课感的亭阳慕美衡 我满心欢喜站在这准确中,大自然的准确并非为了被看到,至少不是被人类看到,每一种准确的现象背后,都是各种自然因素的平衡与和谐,每年北风和南风都准确到来。雨水准确,冰雪的蒸发与凝结准确,天空与大地不造成任何剧烈的突变,那些华山松也就准确地站在这里,不必上蹿下走,不必沿着山脉北迁南进。 回应 2022-07-12 16: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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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得怎么评价。 | 来自开口老✨✨ | 2 回应 | 2022-03-23 15:53:22 |
疑似抄袭 | 来自Improvisation | 4 回应 | 2022-02-09 20:11:55 |
《在雪山和雪山之间》 | 来自CHILLI | 2020-07-24 13:4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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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有用 大小章鱼 2020-07-18 16:33:03
这语言风格不是我的菜。李娟还是更质朴一些。近十年让我惊艳的文字是马雁,王炜。顾湘的文字我也非常喜欢,那才叫灵气。如果是看植物的话,看科普干货更多些吧。刷牙君可以写一本。(现在买到不喜欢的书就不打星了,非常善良了)
23 有用 小楼。 2021-04-03 00:28:10
矫情到令人发指;用非常贫瘠的个人体验假装观看大自然,字里行间还是凸出“我”,毫无营养。观察者的主观经验不可怕,但主观价值判断会显露出观察者(作者)的个人品味、沟通被观察物(自然)的能力和真实的用意。作者竟然自大到打着尊重的名义去给自然、植物安排等级和秩序,并以此标榜自己认出了这些“秩序”,这岂止是背离了这本书的初衷?已经恬不知耻了;就是个住在山里的安妮宝贝(还不如)。这书让“刷牙”来写都会好一万倍... 矫情到令人发指;用非常贫瘠的个人体验假装观看大自然,字里行间还是凸出“我”,毫无营养。观察者的主观经验不可怕,但主观价值判断会显露出观察者(作者)的个人品味、沟通被观察物(自然)的能力和真实的用意。作者竟然自大到打着尊重的名义去给自然、植物安排等级和秩序,并以此标榜自己认出了这些“秩序”,这岂止是背离了这本书的初衷?已经恬不知耻了;就是个住在山里的安妮宝贝(还不如)。这书让“刷牙”来写都会好一万倍,还浪费这么好看的书封,气死我了。我劝友邻们恰钱时要点脸。 (展开)
37 有用 舒行 2020-07-15 09:51:14
P41,说在朋友圈发高山植物图,普通人类回复我都不搭理。。既然此书中植物有贵贱,那么我作为一枚狭隘的普通人类,就默默地欣赏低地的日常植物好了。
7 有用 #vivida# 2020-07-09 13:47:12
本土自然文学佳作从哪里来?原来我们有滇西北雪山间的浪游者乔阳。十八年的岁月,从静观云雾缭绕的卡瓦格博雪峰,到深入冰川森林,细察流石滩上的每一朵野花,对植被的垂直分布了然于心,洞见万物的有机联系。笔下气象浩荡,也能见微知著。这书也写她在自然中对一己之身的观照,对荒野与文明的反思,文字中绵长的力道、智慧与大美直令人想起梭罗、约翰·缪尔、娜恩·谢泼德(《活山》)。每一阵风来都会让她心生感动,她听得到陡峭... 本土自然文学佳作从哪里来?原来我们有滇西北雪山间的浪游者乔阳。十八年的岁月,从静观云雾缭绕的卡瓦格博雪峰,到深入冰川森林,细察流石滩上的每一朵野花,对植被的垂直分布了然于心,洞见万物的有机联系。笔下气象浩荡,也能见微知著。这书也写她在自然中对一己之身的观照,对荒野与文明的反思,文字中绵长的力道、智慧与大美直令人想起梭罗、约翰·缪尔、娜恩·谢泼德(《活山》)。每一阵风来都会让她心生感动,她听得到陡峭峡谷的热气流急速上升的声音。自然之道仿佛在某些时候被她窥见了真相,笔下气韵流动,如牵风的人。 (展开)
66 有用 把噗 2020-06-30 12:11:58
这本书会是今年最棒的书之一。它证明了普通人通过感知从自然和日常生活中获得的智慧,能够与伟大的诗人在诗中或哲学家在哲思中探索到的真理具有相当的强度和深度。
0 有用 silence。 2022-08-08 17:28:02
自然是我们最真诚的朋友,更是生命栖居之所。回到森林里,雪山间,流云边,生命延展成柔软的多样可能。
0 有用 面包会有的🥨 2022-08-07 14:19:02
除了大量频繁出现的大量植物名让我抓狂之外,还是能感受到自然带给人的力量和觉醒。各种绿绒蒿、各种杜鹃…描述十分细致,但没有图、没有去看过、不了解植物的人,真的很难身临其境和共鸣倒作者的情感。
0 有用 南韩子綦 2022-08-07 09:10:45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书写天地的灵气和才华,不是每个人跑到风景好的地方待久了就能拥有的。(植物学名词堆砌我真的会谢,有这时间我看狐主任的科普视频不好吗)∑(O_O;)
0 有用 奶油ta 2022-08-06 11:04:27
最喜欢的还是开头部分寻花的描述,曾看过的那些花,读着文字下,就得想起见到它们时的喜悦,一人独处时,思绪确实畅游,后面是诗意的描述,从开始到现在,从时间到更迭
0 有用 青檀 2022-08-05 11:14:10
总体挺不错的,有些地方心灵鸡汤味稍稍有点重。护封设计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