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顶峰,这已是公论。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说,以七言歌行为例,李白、杜甫之后,“能事毕矣”;以律诗论,晚唐也仅有一句半句能和盛唐媲美;以绝句论,盛唐之后只有韦应物勉强能得王维之意味,其他的,都不足论。
可惜盛唐忽然就结束了。
公元755年的冬天,安禄山兵起范阳,四十天后攻陷洛阳,次年夺取长安。天子西奔,百官失所,我们挚爱的几位盛唐诗人,也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所向。盛唐诗风随之大变,胡应麟称之为:“骨气顿衰”!
纵观历史,一个王朝盛极而衰是自然规律,但像唐朝这样,于极盛时突然崩溃的情况却十分罕见。
安禄山的反叛颇具戏剧性。他本是东北边境上的一个“杂胡”,大字不识几个,一边在贸易场上做个小中介,一边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三十岁时尚籍籍无名,可十年之后竟已成为地方最高军政长官!既不是皇亲国戚,又非世家高门,离京城又远,他何以竟得如此宠信呢?大唐盛世毁于他之手,是偶然吗?
对于熟读唐诗的我们来说,似乎天宝末年之前,一切都是朝气勃发、纯真美丽的。可是翻开史书和唐人的诗集来看,事情从来就没有刚刚好的时候。大唐盛世的崩坏,并不是毫无征兆的。即便是在大唐国力最强、社会最安定的开元年间,诗人们的生活过得也都不安宁。我们心中的盛世,在他们的眼中,多的是歧路与危途。
盛唐诸家中,王维和王昌龄中进士比较早,却屡受打击。王维的参禅与归隐,一半是受家庭影响,一半也是不得已。王昌龄一生饱受非议,屡次被贬,六十岁仍然只是个龙标尉,他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者,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实在是对自己屡遭诽谤的自然辩护。
几位诗人中,孟浩然年纪较长,死得也最早。初读孟浩然的诗,很容易误会他是一个心态恬淡、无欲无求的隐者。其实他一生都在积极求仕,两次入长安游历,多次给宰相写诗请求引荐,但都落寞而归。一直到四十九岁,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后,孟浩然才终于在荆州幕中得到一个都督府从事的小职位,可惜很快又因病归家。不久病死家中,年仅五十二岁。
然而孟浩然又是最幸运的,他没有目睹安史之乱的爆发。其他几位诗人则眼睁睁看着大厦轰然崩塌,亲切切感受命运的无情裹挟。李白和杜甫自不必说,一个沦落西南,一个流放夜郎。王维被迫接受伪职,平乱后虽被宥免,但一直愧悔难安,晚年几乎不再写诗。王昌龄则不幸得罪悍吏,稀里糊涂死在乱世之中。岑参壮年出塞,依附北庭、安西节度使封长清,两人相得甚欢,岑参最壮丽的边塞诗都写于此时。安史乱起,封长清兵败被杀,岑参失去依傍,后寓居虢州,落落寡欢,所作诗歌几乎不值一观。
高适的经历似乎是个例外,年近五十尚蹉跎不得意,潼关兵败后忽然崛起,一年内连升数级,官至正三品的节度使!不过,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安史之乱基本终结了他的创作生涯,在十年时间里,他留下的仅仅是十余首平平之作!
战乱爆发后仍然保持旺盛创作力的,只有李白和杜甫,这也正是二人的伟大之处。李白天生豪迈,落拓不羁,但数年的战乱让他的诗不再飘逸、狂放,变得逐渐沉重、忧郁,还经常充满了委屈。
杜诗的经典之作基本都创作于安史之乱期间。战前十年的困顿已经让他积蓄了满腔愤懑,战争的巨大破坏力,更让他痛心不已。他先是热心从政,很快又意冷辞官,自身的痛苦与人民的苦难戚戚相融,心中的期望与失望反复浇结,造就了他沉痛厚重又多彩易变的创作风格。从长安到凤翔,从洛阳到秦州,从成都到夔州,每到一处,杜甫的所思所感就更深刻一层,所作诗歌就更沉郁一分。
770年四月,当五十九岁的杜甫病逝于湖南耒阳舟中时,盛唐时代的重要诗人都已全部凋零。盛世早已不再,唐诗转入大历新风。新的诗坛以韦应物和刘长卿为首,所作诗歌大多低沉内敛、冷静凝重。视野不再高阔灵动,胸中再无慷慨激情。再没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有的只是“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再不说“直挂云帆济沧海”,只看得“野渡无人舟自横”。这种转变并非只是有唐一代之变化,而是整个中国两千年来诗歌总体之转向。从此以后,中国诗歌再也没能回到安史乱前那般慷慨豪迈、热情洋溢又生动多姿了。
我们今天诵读最多的,仍然还是盛唐诗。不管李、杜,还是王、孟,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能背出几首他们的诗句,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盛唐的印记。不管是“长安一片月”,还是“大漠孤烟直”,盛唐已不只是一个历史概念,它俨然已成为亿万中国人的心灵故乡。
从这个意义上讲,本书很像是一场寻乡之旅。在写这本书之前,我曾很多次捧着唐人的诗集暗自好奇:盛唐,究竟是怎样的盛唐?我们又是怎样离开了盛唐?
于是,在2017年秋季,我开始了这趟旅程。经过一年多的跋涉,盛唐的背影在我脑中逐渐清晰起来,安史之乱的惨烈也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不知道自己的拙笔能将这些感受传递出几分,惟愿读者阅后,对唐诗的热爱会更增一点。
如此,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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