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日,一枚火箭在中国酒泉发射基地升空,轰隆隆的巨响,周围瞬间涌起滚滚白烟。箭体上布满《天书》文字并安装了一个5.5厘米立方体的“天书魔方”,按计划进行,卫星将传回魔方在外太空的即时影像。
五公里之外,徐冰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枚名为“徐冰天书号”的艺术火箭发射,却听不到一点声响。因疫情防控,艺术家本人也未能进入发射场,只能远远地见证这一壮观时刻。
徐冰《“徐冰天书号”:回落地表的一子级箭体》,2021,装置
© 徐冰工作室
“火箭上去了以后我马上给朋友发消息说‘发射了!成功了!’因为它钻入大气层以后就看不见了,后来慢慢变成了一朵祥云,我觉得更是吉兆。”不久远处又出现一团巨大的蘑菇云,当时徐冰以为,那是一子级箭体完成推送后回到了理论落点。整个团队立刻启程赶去,但路上徐冰听到消息,说结果可能事与愿违。
发射10分钟以后,没有收到卫星传回来的信号,按照专家的说法,这意味着发射失利。红砖美术馆馆长闫士杰也在同行队伍中,他说,路途中,车内一片沉默。
“其实我开始不太承认,脑子里都是空白的。”徐冰向我们袒露当下的心迹:“因为整个过程我们特别认真地做这件事儿,一年多的努力,经历了包括不断延期等等各种困难,就期待这一天。说实话,我都没有考虑过如果发不上去会怎么样。”
戈壁滩上的泡泡屋与篝火
他看见一子级箭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头巨兽,周围火箭坠落后形成类似月球的“环形山”。“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过去,惊人的景观出现了:一个直径28米,如月球环形山的巨坑,以它为中心,四周装饰着望不到边的、由白色粉末组成的星点。”徐冰形容。
那天夜里,他们一行人在戈壁滩上搭起泡泡屋,围着篝火吃馕饼喝羊汤,等待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艺术为什么要介入太空?
Chapter 02
“徐冰天书号”火箭是全球第6025次航天发射,中国第389次发射,中国民营火箭第5次发射。大约两年前,于文德,也就是此次展览的项目顾问通过朋友介绍联系到徐冰,大胆地发出关于太空艺术的跨界邀约。
于文德创立的万户创世和当下头部的火箭公司、卫星公司均有合作。“当时也不知道徐老师是不是会同意我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聊的时候也是无知无畏的状态,后来也带徐老师看了火箭的工程。”他没想到,短时间内两人便达成了共识。
徐冰《“徐冰天书号”:环形山》,2019-2021,视频
© 徐冰工作室
“我开始真的不是那么有感觉。”徐冰承认,并用“卷入”来形容这次的参与。后来他便开始做一些包括科幻文学、航天知识和太空艺术历史在内的知识扩充。
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项目本身和团队的带动给徐冰打开了一扇新窗户,让他的思考越来越深入和丰富。“进入太空艺术创作的两年来,我从航天科学家们对极致的追求精神中学到了许多,他们在锲而不舍的探索、实验中,走向成熟。其实,没有中国航天人在这个领域取得的成就,也就不存在中国当代太空艺术得以施展的空间。”
做这件事情是有未来性的,徐冰意识到。“以前没有这种思考的机会。我们人类和太空的关系其实在急速拉近,未来会越来越近,所以太空艺术这个空间会越来越大,而且只能越来越大。”
这次项目某种意义上也让徐冰开始“反省”。那时他因疫情被困在纽约的工作室,所处的布鲁克林威廉斯堡又是重灾区,终日足不出户,面对着院子里的花草、老树,思想却已飞到了外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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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徐冰天书号”涂装过程
右:徐冰在纽约工作室小院,2020年,摄影/徐红
徐冰说,过去在地球上做艺术,自己挺有想象力的,但突然要把触角伸向如此庞大的空间,他反而感到了想象力的局限。“艺术其实较不过科技的劲,人们总是认为有艺术细胞的人从事的工作就一定是有创造力的,其实不是,社会和科技领域的创造力远远比所谓当代艺术更强。通常的科技艺术作品,可能你看的时候觉得特有意思,那是‘科技’有意思,而‘艺术’就特别弱。”
对于这个“非标准”的作品,最终徐冰决定把“欲望”“危机”“未知”作为火箭发射的三个关键词——艺术的触角伸到外太空,其实解决的还是地球上的事,探究的还是人的局限。“从文明史上看,艺术表达法的改变总是伴随科技、材料的进步而改变。到什么时候太空科技开始为艺术创作服务了,真正的太空艺术时代就到来了。”徐冰如是说。
渺 小
Chapter 03
“徐冰:艺术卡门线”展览
“卡门线是地球和外太空两个完全不同空间场域的隔离线。地球的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在被保护的同时也被隔离,局限了我们对太空的认知,封闭了我们的行动与思考。跨越‘艺术卡门线’,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充满无限能量和未知的场域等待着我们。”闫士杰对这一概念解释道。
踏入“徐冰:艺术卡门线”展览空间便走进了这枚艺术火箭从诞生到坠落的故事。回落地表的一子级箭体被运到现场,《徐冰天书号》纪录片通过徐冰平静且深思的自述,将这枚以艺术之名闯入太空领域的火箭的动因、作用及命运娓娓道来……
徐冰在一子级落点周围找到带《天书》文字的残片
© 徐冰工作室
问徐冰,还会再试一次吗?“其实不到半年他们(星际荣耀)又尝试了一次,失利了。这里头的过程实在是复杂的,最后你只能认为这远远不是技术本身的事儿。” 18年前同一天,也是2月1日,美国“哥伦比亚号”发射失利。
“我们没法说这里有没有内在的关系,至少从科学的视角看一定是有,而且是能够计算出来的。”徐冰感叹,这种跨越时空的巧合确实也有不可言说的部分。“我们不知道事物是由什么左右着的,变量真的是一种不得不认可的因素,人类太渺小了,远不能控制任何东西,就是这样的。”
当代艺术和太空的关系还很青涩,至少如今仍旧是一个少数人能触碰到的领域,因而在徐冰看来,它更加强调一种宽容,或者说一种容错率,允许去试错。“徐冰天书号”正是一次演练。谁有权利使用外太空?或许这次非寻常的艺术行为已经引发了一些讨论。
徐冰《“徐冰天书号”:回落地表的一子级箭体》,2021,装置
© 徐冰工作室
科学看不见的东西用艺术看,反之亦然。“‘失败’完全不是一个简单的、负面的词,对于科学来说这是一次失利,但是对于艺术来说就成为了一个起点。”学术主持汪晖认为。艺术的失败应该如何界定?现在似乎还没有标准答案。但徐冰以艺术之名,搅动了这个漩涡。而他太空计划还在继续。
Q&A
Q:“9·11”、“非典”都曾给了您思考,创作了诸如“空气的记忆”这样的作品,疫情呢?后疫情时期涌现了许多艺术家针对于这一话题的作品,您似乎更多的是以文字的形式记录。
A:因为还是太近,我们还在这个事件中。当然一定会有很了不起的作品和艺术家,但不是我。疫情对所有人,对整个的艺术界,对整个的世界,对人类的影响远远比“9·11”大不知道多少倍。因为它涉及到最基本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人类处在这个世界上,在宇宙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徐冰在展览现场, 图/莫兰
Q:通过太空艺术的探索想要给观众或者社会传达怎样的哲学观?
A:开始介入这个项目,我总想到艺术和科技,或者艺术和外太空等,但做到现在结果发现,我们最终的落脚点是解决地球上的问题,解决身边的事情,通过这个项目还是找到一个新的哲学方法,因为眼看着我们地球上旧有的哲学都开始慢慢的失效,包括文明的方式,因为空间和技术的条件和AI等等,人类文明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挑战。
Q:您的作品在传递一种虚无感,这个作品中有很多艺术的哲思,从策划到把展览布置完,您的虚无得到解答了吗?
A:我从最早35年前的《天书》第一次感到虚无,这种特殊性被释散出去了,给我很大的虚无感。这次火箭的项目,我就感觉科技的能力实在太有限了,宇宙多少年,地球多少年,地球的生物多少年,人类多少年,人类的科技又是多少年?实际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来判断,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太有限了。世界之大是无限的,但现在你就是要面对它。比如布展的时候我觉得这块的光亮了一点,这个柜子应该再往这边移一下,这个字应该再高一点或者低一点,脑子里都是这些东西,这些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还是虚无的东西?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徐冰:艺术卡门线”展览
Q:经过太空艺术这么宏大的一个主题的探索,还能回到您之前关注的生活里细小的话题吗?
A:这其实不是说想回或者不想回,它不是一个计划,任何东西对我来说都不是计划的,它都是跟着社会问题来展开的,不在于大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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