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残雪
“于狂歌浩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是鲁迅写于1915年的一段文字。当时恰逢五卅运动,社会动荡不堪,知识分子苦闷迷茫。为此,鲁迅借助一个梦境描述了人在狂热与寒冷之间,矛盾与激情之间苦苦挣扎的撕裂状态,进而鼓励人们既不要沉沦于困顿,也不要指望不切实际的救赎,唯一的出路只有清醒面对。
纵览鲁迅作品,这种苦难和欢愉交织,痛苦和快乐共生的风格始终存在,可谓既是在讲文学,也是在讲哲学,文学观与哲学观相互映证,彼此共生。这也令人不难想到另一位特立独行的当代作家——残雪。作为诺贝尔文学奖最热门的候选人,残雪已经连续六年高居全球各大博彩机构赔率榜前列,这两年更是稳居榜首。
可惜的是,想要读懂残雪作品并不容易,其中所蕴含的哲学思维及其刻意用文字营造的复杂意境,经常会令初读者望而却步。即便是其胞兄——著名哲学家、文学评论家邓晓芒教授也依然不得不以非常严肃的学术态度来研究妹妹的思想世界及创作脉搏。
2009年,邓晓芒和残雪分别以哲学家和文学家的身份,进行了一场两人都期待已久的“兄妹对话”。这是一场震动学界的“马拉松式”的对谈,两人除了吃饭睡觉,不间断地谈了三天三夜。对谈内容涉及中西哲学、美学、文学,中西方文化的比较,文学和现实的关系,信仰与生命的关系,艺术与认识的关系、文学创作心理等等,既坦诚又深刻,既尖锐又现实,是迄今为止二人学术思想及创作源头的最全面梳理,不仅形式难以被模仿,内容更将无法被复制。
最终,这些对话被集结成一本册子——《于天上看见深渊》。“这场讨论像是拓荒,拓荒者最大的兴奋莫过于在艰苦的挖掘中听到自然的回声。”除了分享几十年的创作历程,残雪还首次谈到很多外界鲜为人知的成长心路,洋洋万言,殊为难得。
接下来,我们将分四个话题进行精选连载,以此帮助大家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位“离诺奖最近的中国女作家”。
现代主义文学的精神层次(节选)
残雪 以情感方式,情感直观认识论,嘿嘿,美学是这个东西吗?
晓芒 你再想想,反正是这么回事。
残雪 以前的哲学家不把情感当作一种认识,所以就停留在那个阶层,没有再去搞了。
晓芒 因为情感妨碍科学,科学要不带情感,冷静的,观察,概念抽象,情感恰好是另外一条路。
残雪 情感型的认识就是要冲动,通过挤压来冲破旧的规定,揭示世界的本质。也就是通过情感的活动达到抽象。自己先排除概念,让机制放开情感,然后通过情感的活动来达到最终的抽象。同样都是把握世界,这方面同科学是一样的,只是把握的两个世界不同。像我这样,生活过了,就是批判过了,以批判为起点,这种文学,如果你再要去作品里找批判的话,就只是一些表面的特征了,只能把它看成一些特征。哎呀,这个很像现实啊,这个人物很像现实里的,场景很像现实里的。但实际上呢,不是批判,跟批判现实主义已经有了质的区别,它那个功能改了,不是批判了。他写这个的时候,虽然还是很像,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是批判,是赞美。拉开了距离的幽默型的赞美。这种写作需要高度的自我意识。
晓芒 原来的讲法是愤怒出诗人,文人的社会责任就在于美刺,在于批判当局,美刺,是这种讲法,你是过了这个坎以后,其实这些东西都已经被扬弃了,你实际上是欢乐出诗人。没有欢乐出什么诗人?愤怒出侠客。
残雪 愤怒是它的那个基层的东西,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
晓芒 诗人不是侠客。

残雪
残雪 变成欢乐了。八十年代我就讲过,我就是感到欢乐才写《黄泥街》,写的时候也是无限欢乐的。
晓芒 即算没有那些社会丑恶现象,你也要批判,因为批判很过瘾。
残雪 又会有别的,反正是不满意,你一个诗人怎么会满意呢?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不满。
晓芒 因为你看不惯。以前的诗人呢,是这样的,生活很差,受尽了屈辱,那就能写出好诗,一旦地位改变了,就再也写不出好诗了。出了名,大家捧他。
残雪 那就是表面的。
晓芒 就被招安了。
残雪 这种忏悔,跟基督教的忏悔区别在哪里呢?有区别没有?跟卢梭的忏悔,基督教的忏悔。我晓得跟批判现实主义有质的区别,这点我说得出。但是跟基督教的忏悔和跟卢梭他们的忏悔,你讲讲他们之间的区别看看。
晓芒 卢梭他们的忏悔也有欢乐,但是这个欢乐被无限期的推延了,预期他将来被上帝接纳的时候会有欢乐。但是在忏悔的时候他们是很痛苦的。
残雪 痛哭流涕的时候难道没有欢乐?
晓芒 有一定欢乐的预期,你把预期当作欢乐也可以。
残雪 表演,表演的时候有欢乐没有?在那里放肆骂自己的时候?
晓芒 有一种预期的欢乐,就是说,当他以上帝的眼光看自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对,是他要做的。能够满足他的信仰,自虐,基督教的自虐精神。
残雪 我也有自虐,我的作品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自虐。我的这个自虐本身做起来就有欢乐。
晓芒 你的欢乐是当下即得的,基督教的欢乐是推到彼岸的,要在以上帝的眼光看自己的时候才有欢乐,你看我在这里……
残雪 他表演,他忏悔的时候没有欢乐?
晓芒 他是预期上帝的眼光,我是在上帝的眼光之下表演。
残雪 到了做动作的时候就有那种预期的欢乐,那跟我有什么区别呢?
晓芒 你是当下即得,你又不考虑什么上帝。
残雪 那我写一下就产生快乐,书中有很多描写近似于人的性的方面的自虐,那种自虐不就是一种欢乐?获得快感嘛。那就是的,艺术就是这种东西,更直接。
晓芒 你是生活在欢乐之中,他们是生活在对欢乐的期望之中。
残雪 他是每天都要去期望一下。
晓芒 有希望就有信心,能够有信心地活下去,这当然也是欢乐。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有个希望。
残雪 我是享受享乐。

残雪
晓芒 他们那样做最后就寄予希望,他们才很有信心。你知道没有什么最后的审判,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还是及时行乐。
残雪 享乐。
晓芒 做这个事情,就是它本身有价值,要好好地过一生,这是中国人的文化,没有来世。
残雪 那种“五香街”的自虐充满了欢乐。写一段就高兴得要死,写一段高兴得要死,写得好快,那时候,一共只写了八个月,九个月,就写完了。而且每天只写一个钟头,可以写一千多字,坐在那里,嗒嗒嗒,就写。充满了欢乐,其实别人看了也知道是欢乐。看的时候怎么不欢乐呢?那些浅层次的读者看了都觉得好过瘾。尤其是唐俟,拿起草稿不断地读,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后来他写的评论就是模仿我的口气,他看了其实也是好欢乐的。自虐是这种文学很大的一个特点,通过自虐获得高级的快感。挤压,挤压自己的精神的时候不就……现得。我不要宗教的死后得,现得。写哲学,没有这种自虐的成分吧?
晓芒 写哲学,要把那些感情的东西隐藏到后面去,不能让它流露出来,因为它有一个客观的东西要你去耗费精力。

邓晓芒
残雪 全部要抽得干干净净,抽象。
晓芒 外人来分析,可能觉得你在那里自虐,自我分析,自我否定,这要不得,那要不得,自己写的时候,当然背后也在分析,就是分析自己。但是要使你写出来的东西人人点头,合乎理性,自我批判。自我批判不是把自己骂一顿,是要分析自己,哪怕最不愿意分析的地方也要分析进去。
残雪 我们艺术家是假装在这里骂,实际上是赞扬,幽默。写哲学也有幽默没有?
晓芒 当然有,我写的那个“自我意识的自欺本质”,那不就是幽默?自欺,每个人都解决不了自欺,但是自欺又是应该的,只有人能够自欺,动物不可能,所以自欺是人的高贵性的一个特点。高级的特点。能够自欺了,所以他就可以搞艺术,艺术就是有意识的自欺。但是要批判,如果你不认识到自己自欺,那你就是蠢货。我要揭示,揭穿,才把它摆出来,让你无地自容,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只有当你自我感觉一塌糊涂,一团糟了,你才能真正享受到自我意识的欢乐。这就是自我批判,在批判中才能立起来,才能把自己真正的人格独立性,自尊,树立起来。一个人如果他从来没有批判过自己,他的这个自尊是假的,是虚伪的。真正自尊的人,感觉到自己很独立,对自己很满意的人,都是经过了自己对自己严厉的批判的。不然就是阿Q,阿Q对自己也好像满意,那是虚假的,很脆弱,只是面子。所以我这个自我批判,当然是对自己的否定,但是我讲出来,别人并不认为是对自我的否定,因为我是代表他们,人人都是在对自己否定,甚至于你误解的话,你会认为我只在批判他们,把自己除外,其实不是的。我是批判自己,又把他们拉进来了,当你意识到批判自己的时候把人类带进来了,就有种快感:这也是人!你把真相揭露出来了,让那些听众每个人都陷入他们的沉思。
残雪 是相反的,正好跟我相反。我们就是以那个为前提,以那个东西为前提,反正是那个样子了,就权当它,那种自欺,就权当它看不见,自己来演一回。你就是那个样子,在那个样子的基础之上,我不信那个邪,自己演一回。
晓芒 各人表演。
残雪 都是那样子了,是那样子又怎么样,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嘛。
晓芒 有意识地自欺一回。
残雪 就当作那些都没有发生过,就在那个基础之上来演,这就是赞扬了。

《于天上看见深渊》
内容简介:
《于天上看见深渊》是一本特别且深刻的对话录,书名语出鲁迅“于浩歌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书中,诺奖候选女作家残雪与其胞兄、著名哲学家邓晓芒分别从文学和哲学的角度出发,分数次进行了一场二人都感到“很累”又“很有必要”的世纪对话。作为亲兄妹,两位作者在血缘及思想成长经历上的联系,令他们得以基于各自领域丰富的学识而作跨领域的拓展性讨论,较之一般对谈更具亲和性和启发性,亦为对话这一文体结构,添加了更丰富的色彩和思辨的张力。话题营养丰富,涉及中西哲学、美学、文学,中西文化比较,宗教和无神论及自然主义,文学创作心理,作家批评家和欣赏者的心灵结构或层次,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和现实的关系,信仰与生命的关系,艺术与认识的关系,文学在人类精神生活中和一般生活中的位置与作用,等等,系10年间的二度出版,足见热度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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