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来年前,许谋清写他的闽南故乡,成组的抒情短章,乡情乡俗,童年少年,短章如短笛。
后来他写了成组的寓言小说,比如拿十二生肖写了十二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有点人生哲学。文坛上既有报告文学,又有纪实小说,他这个当也可以叫“寓言小说”吧。本来寓言总要寓着一个教训,小说却越来越走向多义,或者只有意境。因此小说的散文化成了一种趋势,小小说结合着诗也是条路,寓言小说很少有人尝试。若着重内涵哲理的,那又叫作“意象小说”了。
新近又读了许谋清的三个中篇,有的是重读。觉得又大不一样,看叙述方式是新潮的,看路子像是过去所谓“心理小说”。把小说戴上各式各样的帽子,有时候很勉强,不过为了解说方便,也有必要。
变化大,探索多,好像经历了漫长的道路,实际不过十多年吧。这当然是他个人的勤奋,但也沾着年代的影响。要说清楚他的历程,不能不说这十多年的变化。倒有可能若把这十多年的变化说清楚了,他那里先不说,留着琢磨也许能行。
曾在几处看见引用柯罗连科的话,大意是作家看了同行的作品,说一句“写得不错”就够了。
引用者往往当作一句聪明话来引用。把详细的分析留给批评家,要不他们干什么呢!作家有自己的感受,也不“闷葫芦”;写广泛论述的笔记,或随笔记述的文论,这又很有中国特色了。
关于柯罗连科,只读过他的一些小说,确实“写得不错”。还有高尔基他们的回忆文章,得到的印象是一位对社会对文学都很有责任心的作家,因此觉得他这一句话,不能完全当作聪明话来听。比方说,读到的作品里,那些探索,那些得失,有的和自己经历的差不多,自己也还没有理清,也还不能够决断,那可怎么去说人家呢。批评家仿佛是连隐私都明细的,他们是本当要说话,让他们来说合适。
作家说说甘苦吧。
小说,特别是中国的小说,要有故事,还要有头有尾的情节,再要前因后果按顺序叙述下来。这才读起来省力,容易走进小说里去,叫“套牢”,“套牢”以后,就是来个“老套头”,也“套”得眼泪出来。
若说这样的读者层次低,不一定。目前读小说的人少得多了,坐到电视机前面去的什么样的人都有,那好几十上百集的连续剧,靠什么拢住不同层次的人?再,请想想有些学者教授,一有工夫读小说,爱读武侠。一位数学权威把武侠小说说作“成人的童话”。但从构成小说的几样要素来说,它着重的是什么?
有的作家不管这些,他搞的是纯文学,又叫作“严肃文学”“正统文学”“高雅文学”……反正都不如意。其实只是针对通俗文学而言,怪了,竟找不着合适的字眼,不能够像通俗文学的一锤定音,别无异名。就这一条,也叫人思索。
咱们这里先就叫作“纯文学”吧,纯到80年代中间,把历来的顺序叙述、连贯叙述、线性叙述、有头有尾的叙述,当作陈糠烂芝麻。或跳跃,或穿插,或打散,或无所谓故事情节了。因此,小说出现了崭新的面貌。读者的感觉或眼花缭乱,或别开生面,或惊心动魄,或如深入隧道、矿井、溶洞,同时,看不懂的埋怨也叫耳根不清净。
古典小说中遇见故事情节的分岔,不能一张嘴说下来的时候,必须交代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晚一宿无话,且说……”,“此事按下不提,单表……”,硬把同时发生,两地发生照一条线的方法叙述下来,要求流畅顺溜。
可也不一定都照着“一二三四五”的顺序,有先把结局“自报家门”一般报出来了,放在那里做悬念,成了“五一二三四”。有把中间最奇异或最生动的一节,挪到最后说出,“一二四五三”,力求留下深刻印象。这是布局谋篇,现在或叫作结构。前人动过许多脑筋,下过许多功夫,做出许多行之有效的手段。
但,所有这些,和80年代开始风行的中断连续性的叙述,不是一回事,不能相提并论,不可说一声古已有之。
先不要说外国怎样怎样,在我们这里,出现了新生的“情结”这么个物事,它是进口的可又服了水土,竟和我们这里古老的“情节”相对起来:情节是外在的、行动的、客观的,情结是内心的、意识的、主观的。
老一代也有过先锋作家,写过一些心理小说、意境小说。有写得很好,今天读来也意味韵味滋味好得很。不过没有成为浪潮,也没有成长出来一个叫作“情结”的物事。
为了托出情结,显明情结,放任情结,表现情结。发现情节的顺序挡道了,线性的叙述拘束了。再,觉着情节没意思了。再,觉着是陈腐了。先是不能不中断,没法不打散。再,索性、干脆、整个不要它了。再,高兴颠倒颠倒,喜欢折腾折腾了。
博得不少的彩声,刊物上一片新潮。
需要说明一下,“新潮”“先锋”“现代”,这么一个旗号,那么一阵热,来去匆匆,这里就不一一分清点明,这里说的,只是一个作者,紧追紧赶年代的甘苦。
过不多久,发现能够跟上情结随起随落,能够随着作者走进情结境的读者,只是一个较小的圈子。那大圈子的读者,还是只适应顺序的情节叙述。
过后作者求新心切,随意折腾。闹得小圈子里的读者也因阅读的艰难,叫道“欣赏疲劳”。有的评论家也叹息:连钢铁也会疲劳呀。有的新潮作家也考虑着说,是不是作家贵族化了。此话当和“吃香喝辣住宾馆”无关,比起歌星影星笑星的走红,作家已经不胜清寒。这里说的贵族化,是指读者圈子越来越小,作家却在象牙之塔里越爬越高,成了“精神贵族”。
忽然,经济浪潮扑面而来,文学走向低谷,低谷怎么样还在爬行着吧,新近有讨论叫起“废墟”来了,叫起文学的“死亡”了。
这都是十多年间的事。活了几千年的文学,赶在现在死掉吗?不像。将来会不会死?据说将来地球都会住不得,或是住不下,要搬家,文学随不随着搬过去,还没有指示。
把现在说作“废墟”,若属忧患意识,若无远虑,必有近忧,那是做的振聋发聩的呼喊。
有的作家自己、有的是评论家帮着作家算起账来。许多作品究竟有没有、有多大的内在情结?要是不论情结不情结,反正得有内涵,那么这内涵的究竟是新观念还是陈旧货色?用不用得着浑身解数都是新手段?要是内涵虽不怎么样,难道就不可以在结构上、在章句上、在叙述方式上推陈出新?给人新的感受?
可以吧。先让种种说法都可以,好让我们暂时世俗一点,算一算盈亏,算来付出的代价可是不老小,有的读者早就走开找别的消遣了,有耐心的读者也叫着疲劳要休息了,不论拿出什么东西来死活没人理睬了,行情落到低谷还不算,都晾在“废墟”上了。
那些连续的顺序的三角多角言情小说,是书摊上的热门,索性叫作“连续”剧上了电视,可以连续几十个晚上欲罢不能。
不过也有一些作家,不管头上插着什么旗号,实际上早几年就摸索一条新路了——既有通俗文学的情节,又有纯文学的情结。既有生态,又有观念。既有情欲,又有哲理。既有肉,又有灵……总起来说,也还可以不离那句成语:雅俗共赏。
这些作者陆续写出了好作品,读起来畅快,又有吸引力,还有隐蔽的琢磨头。不过赶上了低谷还叫上了“废墟”的年月,有的毫无反响,有的只在一些有心人中称道。只好吃定心丸,是好东西放在那里坏不了。这些作家大多年轻,放放也还放得起。
如若再顶得住经济浪潮的冲击,咬咬牙,还会产生怎么也捂不住的光彩来。
如若再明白雅俗共赏作为理想,鼓动了追求的劲头当然是好,可又是几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就更好了。连仿佛上帝的老托尔斯泰都说,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征服所有的读者。俗话也说“众口难调”,就算档次不同可以日益靠拢,胃口不一永不会消失。两者得兼,一石三鸟,八面玲珑,十方圆通,这样的好事不能认真等着落地。还是眼望归眼望,免得走火入魔。脚下归脚下,踏在自己的实地上,走自己的路。
又道是佛法无边,洞明世法也就是了。
许谋清还有乡土抒情短章要写,还有近似寓言的画家故事攒在那里,当然还有几样糅合的大型东西。他的伙伴石晶说,掺着来吧。
年代的影响,看来谁也脱离不开,真能脱离得远远的,也不一定是好事。可是年代的局限,谁跟谁也不大一样,真叫局限得死死的,一定不好。
当前走向市场的经济大潮高高起来,还痴心文学的朋友,理当得到祝福。什么样的祝福?柯罗连科说的“写得不错”,也可以是一种聪明的祝福。若说“写得幸福”就更好了。
(原载《电影创作》199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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