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认真读完赵大河长篇小说《燃烧的城堡》,顺着大河的思路写下来读后的零碎感觉。一个长篇,读完之后,有写一些话的冲动,这个长篇就是一个好长篇。其实一个人,就是写一些东西的人,一年能读几个长篇呢?大河这个长篇值得一读。没有呐喊,只有抵抗,是大河这个长篇最为震撼的地方。大河小说33章,今早写了三分之一,接下去再写之二之三。每段前边的几句,是从大河小说里搬过来的。 1.他们与羔羊征战,羔羊必胜过他们---《圣经.启示录》。这不仅是给予所有羔羊的启示,也是给予所有敢于对羔羊发动战争的野兽们的警告。所有的野兽们都不以为然,它们都以发动一场针对羔羊的战争为荣,但是它们都败于羔羊。羔羊与野兽的比例是几何比例,也源于此。 2.我还有其他一些压抑着的记忆,现在,它们自己挣脱开来变成无首无脚的痛苦的怪兽---纳博科夫《洛丽塔》。在腾冲战争期间,每个有民族良知的抵抗者,都是很痛苦的。他们都在撕裂自己:除了子弹可以随意撕裂生命之外,生命本身也在自我撕裂。山口晴雪在日军占领腾冲的那天即将临盆,是离开腾冲还是留在腾冲这个哈姆雷特是活着还是死亡的一样的选择,摆在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方渡面前。女儿的诞生让山口晴雪和方渡都觉得是一个累赘,也出现了遗弃和存留的抉择。这一切在经年之后,都沉淀为生命个体被压抑的记忆。战争把生命捏造为不同的形状,每个活着的人存留的记忆,就成为了一头怪兽:它在咬噬每个人的神经末梢,就是心理无比强大的人,在某个时候也会崩溃。赵大河站在历史河流淤积的地段把握这些生命,让他们生存的维度扩展为小说的维度。
3.我们的问题,无可奈何地增殖---伊丽莎白.毕肖普。每个人都被战争裹挟着,死与活着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情,就是怎样活着在某些时候侵略者是主宰者。它们想让谁死去就让谁死去,把一个生命的消失作为震慑活者的残忍手段。日军进入腾冲的前三天,就是用屠杀制造恐怖和恐惧,把一座古城带入死亡的氛围里。此时购买了一只黑色母羊的方渡知道,在战争的缝罅里存在,一只羔羊不容易,一个人也不容易。方渡对汉奸钟春秋说不当汉奸的时候,一个令他一生都难以表达清楚的角色,就把他笼罩了。一个人的问题,无可奈何的增殖,是相对时间而言的,而那些时间的开端于战争,而不是开端于和平。所以方渡的一些时间是属于战争的,他无法把握战争的同时,也无法把握自己。
4.我必须保持戒备,我总是浮想联翩,这个地方天昏地暗,狂风大作,烟雾缭绕,最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赛利纳《死缓》。战争改变着人的角色,寸绍锡曾留学日本,回到腾冲当校长。没有战争,他就是一个腾冲的校长;战争来了,他就是一个抵抗者。一个地域最有学问和最有贵族气质的人,成为民族遭受蹂躏时期的抵抗者,这个民族不论经过多么艰苦卓绝的抵抗,最后都会是胜利者。寸绍锡是这样的人,和寸绍锡并肩而立的张问德也是这样的人,他是云南王龙云的秘书,日军入侵腾冲的时候,他已是个老人,却被任命为腾冲县长。一个其貌不扬的老人,用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当地的土司武装,让土司成为抗日支队的司令。这三个人,构筑了腾冲地方抗日的历史图腾。在狂风大作天昏地暗的日子,他们没有想入非非,他们都是抵抗者。他们三个人的荣名,与腾冲共存。
5.它们的叫声从黑色的山影里传来,好像这凄惨的叫声不是源自别处,而是直接生于黑暗本身---科马克.麦卡锡《穿越》。方渡留学日本,和占领腾冲的日军司令官田岛是同学。方渡的妻子山口晴雪是日本教授的女儿。田岛对山口晴雪想入非非,她却嫁给了方渡这个中国人。田岛请方渡担任腾冲的维持会长,把方渡扔到了一堆干柴上的火焰上去烤炙。腾冲的名医,也是腾冲的知识分子,面临着最为艰难的抉择。在最早接触方渡的一大一小两个鬼子的视野里,方渡是大和民族最大的敌人,因为他睡了日本的女人。在鬼子司令官田岛的视野里,方渡睡了自己的梦中情人。赵大河小说营造的战争与民族的灵魂氛围,对于读者内心最大的震撼,就是不同国度不同民族对于睡女人的看法,和民间如今的看法始终是一致的。某个女孩跨国嫁到了日本,亲戚朋友都会耿耿于怀,出席婚礼的时候,甚至会出现极其强烈的抵触情绪。某个男孩娶了个日本女孩,亲戚朋友都很兴高采烈,好像这个男孩就是一个1942年腾冲前线的抗日勇士。赵大河把民间情愫反其意而用之,读的时候忍俊不禁。睡一个日本女人的方渡,本身就是抗日英雄。但是在腾冲被日军占领期间的方渡面临着当汉奸维持会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了凄惨的叫声,就来源于黑暗本身。而这个最为黑暗的时刻,就是腾冲被日军占领的那段时间。在这个黑暗的时刻,还有一个尴尬的角色,就是山口晴雪。尽管改了个名字叫方晴雪,尴尬却是不能随意就被剔除的。
6.因为他已经无足轻重了---艾柯《炸弹和将军》。需要杀一个鬼子的时候,县长张问德给了寸绍锡一把大刀。这把大刀曾杀死了三个土匪,今天需要杀死一个鬼子。这个鬼子是战俘,寸绍锡没有用大刀把这个叫河野勇二的鬼子的脑袋砍下来。寸绍锡毕业于长崎师范学院,鬼子的哥哥也毕业于长崎师范学院,寸绍锡的一丝怜悯一丝温柔,大刀没有落到鬼子头上,让六个游击队员把鬼子押到战俘营,结果是六个游击队员被日本鬼子全部杀害了。寸绍锡认为鬼子已经无足轻重了,结果生命的悲剧就出现了。这个悲剧让寸绍锡沉重一生。有史料记载南阳抗敌自卫军司令别廷芳在新塘战役之后的庆功会上,鬼子的战俘捆绑后示众,有人说杀几个解解恨,别廷芳就说:杀吧。就杀了八个鬼子。寸绍锡留学日本,别廷芳读的是私塾,结果截然不同。
7.死亡的悲剧在于它将生命变成命运,而且在它的基础上任何事物都得不到补偿---马尔罗《希望》。日本鬼子是一群魔鬼附身的人,所以叫鬼子。田岛为了逼迫方渡就范,就采用了侵略历史上最为残忍的手段,每天在腾冲城里杀一个人,直到方渡答应当腾冲的维持会长。每一次杀人之后,一大一小两个鬼子,都要扛着枪去诊所里通报方渡,田岛每天杀的人,界别不同,每个生命被杀害的方式都是一样的,他们的命运也是一样的。这些腾冲古城里原本鲜活的生命,就被田岛残忍地杀害了。战争里丢失的生命,如同草芥,谁去补偿他们呢?杀了七天之后,方渡当了维持会长,杀人魔王田岛的杀戮停止了。那些从来没有补偿的生命,构成的悲剧,不但是腾冲的悲剧,也是人类悲剧的一部分。任何一场战争,都是生命的荒凉。任何对于战争的渴望和狂欢,都带着魔鬼的性格。
8.没有一片田地得到耕耘,乱世成堆,地面布满坑洼,挤满发臭的水,水面蚊蝇肆虐---克洛德.西蒙《刺槐树》。战争就是制造荒凉的,生命无系,何来耕耘?腾冲县政府的大印就装在张问德的口袋里,县政府跟着他的脚步行走。土地不能行走,也不能耕种,荒凉就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就是一个抵抗者,也必须改变面孔,才能迷惑鬼子。在这样的时间段里穿越鬼子的防守,走进腾冲,是一种对于胆量和智慧的考量。寸绍锡要到腾冲去,他就被魔术师化妆了,魔术师自己也化妆了。这个魔术师叫刘满仓,这个名字很好听,在荒芜的年代,满仓只属于渴望。“腾冲城近在咫尺,寸绍锡能嗅到腾冲城特有的气息。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气息,你身在其中浑然不觉,你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那种你想咬一口的感觉,便是这无法言说的气息唤起的。”赵大河小说里这样的语言,造就了赵大河长篇的气质。长篇是需要气质的,没有气质,也就码了几十万字而已。
9.我从梦中出来它即跌入梦境
就这样我们的生命连成一体
难舍难分----赛弗里斯《长篇小说》。
这是赵大河长篇里很有意思的一个章节。是魔幻,是梦幻,还是玄幻,被安置在几个页码里。有的时候,看似是无意的甚至是多余的,其实是刻意的和深思熟虑的。作为同在日本留学的两个人,寸绍锡在占领之前离开腾冲城,成了一个抵抗者,方渡却当了维持会长,成了腾冲的汉奸。所以方渡在梦里想起了寸绍锡的警告:不要当汉奸。但是方渡就是有一万条河流,也洗不净汉奸这个污痕。“可惜啊,人无法同时走两条路,你走了这条路,就永远不会知道另一条路把你引向哪里”。赵大河在面对方渡当维持会长这一章,绕开了汉奸的话题,而去描写方渡治疗一个脑袋上长了一个角的病人。鸡屎糊在病人脑袋上,让病人跳进臭水坑里晒太阳,最后那个角掉了。方渡当维持会长,也是脑袋上长出了一个角,就是到死这个汉奸的角,都不会从他的脑袋上掉下来。我从梦中出来它即跌入梦境,就这样我们的生命连成一体, 难舍难分:就是方渡的谶语。
10.如此,我膜拜你这心尖的微神---西渡《微神》。寸绍锡这个抵抗者,一辈子都不缺少女人去热爱。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叫瞿莹莹,在鬼子以女人指认男人的办法来鉴别谁是间谍,并且要枪毙的时候,瞿莹莹指认寸绍锡是自己的男人。寸绍锡的生命就再次属于自己,而且也成就了他这个腾冲城里一个伟大的抵抗者的英名。寸绍锡就把瞿莹莹刻制在魂灵的底板上,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就成了寸绍锡心尖上膜拜的微神。赵大河长篇里出现的女人,几乎是可以引领男人的神。母性崇拜一样的故事和人物,造就了大河的文质彬彬。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片段,大河的叙述与描写,都是文质彬彬的。
11.时间过去,记忆褪色,我们不再能觉察如此清晰和确定的事实---萨拉马戈《石筏》。时间能让所有的记忆模糊和褪色,但是地域的历史记忆,通过坊间的具体记忆被存留于世。方渡作为腾冲被日军占领时期的维持会长,就是为腾冲做了诸多应当被记忆的事情,也没有汉奸这两个字来的简单快捷。方渡对田岛说日军强奸妇女,田岛就设立了慰安所,引来朝鲜妇女做慰安妇。鬼子在腾冲征粮,民间粮食殆尽腾冲人不堪重负,方渡建议向汉奸征粮,发给汉奸模范良民证。于是汉奸纳粮给鬼子,换来一个比较高的临时地位。没想到方渡被批斗的时候,胸口的牌子上就写着“大日本皇军的模范良民”。其实一切过去的都没有过去,一切褪色的都没有褪色。所有的往事都靠现实偿还,记忆越是模糊偿还的代价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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