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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站在大众传媒的角度,第一个问题想问今天谁在看小说?谁要看年轻作者的小说?
小说在当代阅读处在一种什么位置?于我,觉得读小说是一种陪伴,可以喂养想象力,激发幽微的体悟,像杨德昌说,电影让人类的生命至少延续了三倍,看小说也如此,让我似乎多认识了很多人,并且走进他们内心的隐秘角落。
A:这个我真不知道。有时候我会惊讶:怎么会冒出这么多文学读者?有时候我会很沮丧:怎么我写的小说没人读?
说来遗憾,近年来我也变成了一个不称职的小说读者,读的小说越来越少,其他门类的书越来越多。阅读本身也是功利的,不同人、不同阶段会选择对自己最有益的书。而读文学小说恰好是一种「无用」的审美需求,需求的人少,也就不足为奇了。
严肃文学小说阅读在今天无疑是式微的。市场越式微,其内部的结构就越容易扭曲,加上现行的糟糕系统和生态,作用于读者,如果说没有读者因此而失望和离心,我是不信的。甚至我感觉,离开的读者比新增的读者更多。新来的读者去哪了?看大咖和经典去了。恶性循环——对年轻作者来说当然是如此。

如果站在世界文学和图书的角度,回看中国文学的市场,会惊讶发现它跟中国的大国地位和每年商品进出口的巨额的对比,竟是如此悬殊。连agent这个名词都难以在口头上使用。它走不出国门,靠内部消化,则消化不良,所以作者和作品只能拥抱非市场的因素。当然这个我扯远了。
你说的「读小说是一种陪伴」或杨德昌说的「电影让人类的生命至少延续了三倍」,我在读小说时比较少有这种感觉,反而是写小说时有。
创作小说无非就是拆解自己、拆解记忆、拆解他者,然后重新组合。最近因为在写一些跟历史有关的小说,所以有了一层全新的感受:不是你去找他们,而是他们来撞你。当你真正进去了笔下的人物,与ta共情,进入ta的生命,随ta在时间的浪潮中颠簸,是一种绵延和震颤的感觉。我很珍惜这种感觉。
Q:你希望你的小说在什么场景下进入某个读者的视野?公众号文章,朋友圈,微博,豆瓣,播客还是文学刊物?还是有更多其他场景可能性?
A:我设想有几种:
1.艺术展览的文本中,或是在策展人研究的口头案例里。
2.在超市购买物品后打出来的发票里。
3.PS4游戏的脚本里,或者某个人物突然说出的台词。
4.一些超短篇会出现在扭蛋机扭出来的蛋里、盲盒里、娃娃机夹出来的娃娃里。
Q:当代年轻人被推荐的书单总是毫无新意:活着、追风筝的人,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不是说这些书不经典,而是对年轻读者来说,算不算是缺乏「主体意识」的经典书单?因为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问题,经典之外应该也有当代新声?关于经典作品与同代人作品之间的阅读比例,你有什么看法?
A:书单有它存在的逻辑。大概就是一种入门级的、便捷的窗口。但这个是循序渐进的,累积到一定量之后,建立了自己的阅读谱系和脉络,就是自己去找合适自己的书了。这时候,别人要硬塞给你书,你还抗拒咧。说到底阅读本来就是个人的事情。陀氏好不好,经不经典?没读过或读不进去的大有人在。
当然,理想的情况是人人在阅读上都能发展出自己的审美主体,而不是靠什么大V、名家、大奖的推荐作用。但是这可能吗(可能的话,很多人就要失业了)。
文学的当下性,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事情。现在真的有很多作品是反映当下的吗?我不认为。这个问题挺复杂,有文学自身的缘由,比如它是一种反刍,其本身就不是追踪现场的,另外也有一些现实层面的因素。
如何审视同代人的创作,自古以来都是老大难的问题。因为这很容易跟许多世俗利益和人际关系纠缠在一起。我们希望文学是现世的,而往往它是后世的。我当然希望同代人的创作可以被看见,但这应该是多种力共同作用的结果。最重要的还是内在的力、如阿甘本所说的「紧紧凝视黑暗」的力。
说实话,现在同代人中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Q:我才读到第二篇的时候,就觉得你小说里的人和事特别有南方广东、珠三角的辨识度,呈现出一种改革开放以来此地个体命途的「流向」,比如粤西地区的人去珠三角城市打工挣钱,或出香港,甚至出国。这些故事给我亲切感,仿佛是我「亲朋戚友」的故事。
A:谢谢阅读的反馈。关于这个「流向」,我在书中后记里也有提到,所以请允许我摘一下:
「从时间和情感的维度来看,这部集子里的八篇小说,写于2018-2021年,在我完成第一部长篇《伐木之夜》之后。写得最早的是《非亲非故》和《乡村博物馆》,写得最晚的是《神游》和《细叔鱿鱼辉》,由此也可说,小说的情感内蕴是由最开始的反叛、抵抗,最终抵达一种和解。这也大致代表了我过去几年的情感历程。
和解不代表认同,只是代表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咱互不干涉;我理解你,也希望你能理解我。击倒一头巨兽何其难,只能等它慢慢老去,等最坚固的冰层慢慢消融,等时间填满代际的窿。
小说里我写了很多逃离的人,多数都是从粤西家乡逃向珠三角,那确实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我的许多堂表亲戚的迁移路径。远方自有远方的诱惑,它是个大熔炉,能改造人,使人变得有钱,变得洋气。幼时,我曾亲耳听我的堂姐说过,眼看着同村的姐妹出去打工,皮肤变白了,人也变好看了,她不知有多羡慕呢!

我不知道除了那一头无法抵挡的巨大引力之外,家乡的这一头是否也有一股推力,令他们带着某种决绝逃出去,出去挣钱反而是一个绝佳的借口。遗憾的是这听起来像虚构,我也没有向那些人确认过这件事,只知道他们出逃许多年后,多数又回归了原处,重新找回了跟那片土地的契约,做该做的事,建立家庭,生活安稳。
而进入新世纪以后的新生人类,他们又是另一番情形,他们既不受远方的诱惑,也并不厌恶此地,或许发明了更高维的解法。我不得不反思,故事和虚构不过是一种念想,我们常常被那些网络的时髦话语和甜蜜嘴替、轻易搭上车的政治及道德正确、由metropolis发散出去的精英经验所遮蔽,而忽略了更广大的基层,县城和乡镇,沉默的大多数。那个长期稳定运行的宇宙,你可曾真正进入过它吗?

我出生在90年代,而且是在城镇里,计划生育严,身边的同龄人都是独生,加上那时候经济条件好了一些,家庭里都把小孩当成王子和公主来养,所以我感觉我的同龄人很少没上大学去打工的。所以我经历的、或听来的从故乡到珠三角打工的故事,大多是我哥哥姐姐那一代人的故事。
他们出生在80年代,在农村里,条件都不好,加上老家宗族观念强,躲着生了很多子女(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多生男孩),有限的家庭资源供给不了所有孩子受教育,所以只能一部分出去打工谋生,而多数牺牲的都是女孩;另一方面是90年代社会风气和秩序不好,很多人本来受教育资源就差,社会上各种诱惑太多,很容易就「学坏」,更容易无心向学了。又因为学不下去,只能去打工。我小时候就记得长辈们最头疼的就是谁谁谁又「学坏」了,一讲起来就是痛心疾首。
还有一些印象深刻的小事:
消毒液的味道: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我的一个堂姐寄宿在我家上初中,她每天晚上会复写单词给我爸看,我爸会夸她用功,但我知道她其实更多的时间是在偷偷看爱情小说,比如琼瑶《彩霞满天》、岑凯伦《幸福花》等。后来她也没读下去,很快去了酒店里当服务员。有天晚上我爸带我去她工作的地方探望她,她化着妆,穿着整齐制服和裙子,身上有一股消毒液的味道。那股味道我至今记得。那时候我感到她十分陌生了,我的玩伴已经消失了。
杀马特离子烫:另一位跟我玩得很好的青梅竹马的堂姐,从技校毕业后也去了珠三角打工,去了半年后,春节回来聚会,她已经换了一头爆炸的离子烫发型。好像那时候正好杀马特很流行。我才十几岁,当时就很震惊,因为我印象里她是一个很「乖」很温柔的女生,好像出了远门后,就完全变样了。然后就是十几年后的去年,也就是2022年,我们有次一起坐地铁,我借机向她问起这些年打工的经历。成年后我们就很少交流,那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深入正经的交流。
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说她到深圳做的第一份工是电话销售,每日早晨八点,她准时坐到电话机旁,等待系统自动拨向那些无尽的号码组合,电话那头什么人都有,她每天要和四百个人讲话,有的脾气差的,上来就一通骂,她又不能掐断电话,静静听对方骂完,还要接着讲业务,除了挨骂,她还从听筒那头听到了太多的噪音,有摔东西的,婴儿哭喊的,老人乱呻的,叽叽咕咕的警报,挤成一团的音乐声,这些常令她失眠,有时半夜惊醒,当是梦里也有人嬲她。
蚯蚓般静脉曲张的小腿:也是另一位堂姐,她是我年纪最大的堂姐,很早就在佛山一带打工,在酒家做了三十多年的事,从最开始的服务员做到现在的经理,但其实也都是给私人老板打工。有一年她回家,小腿上静脉曲张,暗绿色的一条条和蚯蚓一样,因为工作时站立的时间太长了。
还是去年,2022年我们在荔湾的一家餐厅里聚,我本想好好采访她,但因为多年未交流、也没有太多的默契和信任,所以交流起来磕磕巴巴,她完全没有打开话匣子。中途她就有事先走了。我留在那间餐厅里,当时刚好晚上有很特别的舞会,饭桌旁还有一个很大的舞池,很多老广州阿伯阿婶化妆打扮在跳交谊舞,整个灯光场地画面还有放的音乐都很90年代的感觉。我还拍了很多照片。

Q:近期《三联生活周刊》的封面主题是「讲述南方」,副标题并列写着:潮湿,黏腻,隐秘,魔幻;混杂,遮蔽,野生,草根;为渺小者写的真实。你经历和观察的南方气质是怎样的?
A:非要用什么词来概括,那是媒体人的做法。我也做过媒体,我知道。但是南方本身是很难用什么来概括和定义的。它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所指和能指。如果指的是常规上与「北方」区别开的那个「南方」的概念的话,那这个南方也太丰富多元以至于无法论述了。
一直生活在南方的话,是不会觉得南方有什么特别的气质的。我是到了北京生活了几年,才感受出了那么一点不同。
其实说到不同,语言上是最能反映本质的。南方的「五里不同音」就是巴别塔不能顺利通关的关键。有个词叫assimilation,这个词很有意思,它指的是语言上的同化现象,也可以认为是文化上的同化。在北方(京)生活,会感觉一切逻辑分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南方不是,它有很多未被同化的、还保留下来的东西。你可以像蜉蝣一样活着,南方有沼泽、有大河大湖大海,供你隐秘地游动。

我还观察到了一种姿态,是一种自觉边缘化的姿态。包括我的同龄人、一些广州在地的野生艺术家群。自我游牧、放逐,要维持这种姿态是很难的,尤其是在这个圈子里。
我之前对南方有过一个「瘴气」的隐喻,我想用来形容南方气质其实也适合。「瘴气」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是前科学时代的传说中的事物,在口口相传中,它由山林沼泽发出的湿气、毒气和动物尸体腐烂后的霉气组成,笼罩在整个中国南方的大地上,令那些来自中原的流放士人闻之丧胆。它无疑也为那些精怪魍魉、奇闻轶事、祖先及神灵信仰披上了神秘的面纱。历史上,瘴气既作为北方外来者的阻隔,也是本地植物丰盈茂盛的养料——可以活得很边缘,但活得很鲜异、顽强。
Q:城乡,宗族,命运,选择,时代,南方到底有什么一直盘旋在我们八零九零这代人头上?
A:跟上面的回答类似,我一直在避免谈论「南方」这样宏大的概念。
宋冬野《鸽子》有句歌词是这么说的「我在双手合十的晚上渴望一双翅膀,飞向南方,南方」。对于北方中原来说,建构「南方」这个概念,有点像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是一种隐遁的、度假般的、可供精神栖息的地方,是个好地方。现实中有那么好吗?当然不是。
而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南方成了自由和发达的象征,大量外省打工者的涌入,他们的记忆也在建构「南方」的概念,比如湿漉漉的天气、巴掌大的飞天蟑螂、听不懂的方言口音等等,说实在的,那也只是一种奇观意识而已。现在大多时候讨论南方,都是建立在奇观的基础上,这种概念的讨论价值不大。
就像历史上北方人往南方迁移,觉得南方是异域;南方人往更南的南洋迁移,南洋也是异域。都是讨生活而已。

社会的变革是巨大的,像我父辈那一代人,搭上了顺风车就好命途,搭不上车落了伍,从此被远远甩在后头。界线由此而生。
到了我这一代人出生,背景不同,因此带来的声音就更嘈杂了。有的家庭早早就完成了城市化,有的一直就没有。我这里说的城市化,不是户籍而是文化概念。像我这样没有城市化的粤西家庭,所以更多地面临传统观念和现代文明的冲突。当然这个冲突在当下也是很普遍的,只不过在我们那里特别典型。
Q:这本小说集的书名叫《非亲非故》,我读到的都是在写「亲」和「故」。
A:亲故之间也可能变成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人,陌生人之间也可以成为至少表面上的亲人。书名的寓意大概如此。
「亲故」和「非亲非故」之间,两者是交融的、相互转化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在现代社会,它们不是什么二元的关系。所谓的亲故之间,志不同道不合,几年聊不到几句,感情淡漠,也很正常。
传统农耕社会的宗族关系的亲故关系,在北方早消解得差不多了,在广东,也在加速崩溃。大家家庭关系都很简单,又生活在大城市,一年彼此见不到几面,还有什么亲故可言?另外在大家庭里,成员之间为利益相争,互为冤仇,鸡毛蒜皮之事也可吵架,太常见了。大多数都是传统父权制遗留的问题。在可预见的未来里,我们的观念必然要经历一轮又一轮的洗刷和重塑,做好准备,抓稳扶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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