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牧场》的原文摘录
-
19页: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30页:居麻一喝醉了就骂我滚。我要是有志气,应该甩开门就滚。可甩开门能滚到哪里去呢?门外黄沙漫漫,风雪交加,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一礼拜也走不到公路上去。况且还得拖个比我还大的行李。况且还有狼。只好忍气吞声。
31页:天空永远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上,深蓝,单调,一成不变。黄昏斜阳横扫,草地异常放光。那时最美的草是一种纤细的白草,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黑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它们的阴影长长地拖住东方,像鱼汛时节的鱼群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走了很久很久,很静很静。一回头,我们的羊群陡然出现在身后几十米远处,默默埋首大地,啃食枯草。这么安静。记得不久之前身后还是一片空茫的。它们是从哪里出现的?它们为何要如此耐心地、小心地靠近我?我这样一个软弱单薄的人,有什么可依赖的呢?
32页:加玛一直戴着一对廉价又粗糙的红色假水钻的耳环,才开始我觉得俗气极了。很快却发现,它们的红色和它们的亮闪闪在这荒野中简直如同另外的太阳和月亮那样光华动人!
另外她还有一枚镶有粉红色碧玺的银戒指,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值钱货,便更显得她双手一举一动都美好矜持。
我还见过许多年迈的、辛劳一生的哈萨克妇人,她们枯老而扭曲的双手上戴满硕大耀眼的宝石戒指,这些夸张的饰物令她们黯淡的生命充满尊严,闪耀着她们朴素一生里全部的荣耀与傲慢。——这里毕竟是荒野啊,单调、空旷、沉寂、艰辛,再微小的装饰物出现在这里,都忍不住用心浓烈、大放光彩。
39页:冬日里羸弱的病羊和初生的牛犊也会被请进我们的地窝子,和我们一同生活,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长夜。
有一天我的手机从挂在墙上的背包里掉到了地上,小牛默默地啃了一夜。本来一直关机的,硬是被啃得开了机。居麻说:小牛想妈妈了,想给妈妈打电话了。
63页:放羊是辛... (查看原文)
-
那么羊听到了吗?羊谅解了吗?这是一个被宰杀者看着长大的生命。宰杀它的人,曾亲手把它从春牧场上的胎盘旁拾起,小心装进准备已久的毡袋,再小心系在马鞍后带回家……宰杀它的人,曾漫山遍野带着它四处寻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当它迷路时,冒着雨把它找回来……曾一次又一次给它抹灭虱的药水,处理发炎的伤口……在寒冷的季节,领它去往开阔暖和的南方旷野……这些羊都记得吗?宰杀它的人,又有什么仇恨和恶意呢?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
我喜欢的哈萨克作家叶尔西姐姐说:你不因有罪而死,我们不为挨饿而生。 (查看原文)
-
无论如何,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正在过去”。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不是莫名天灾,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它是这个行星的命运,是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鸟儿远走高飞,虫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上的,无不备下厚实的皮毛和脂肪。连我不是也啰里八嗦围裹了重重物什吗?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却理所应当,寒冷可以抵抗。
居麻说,差不多每年的十二月下旬到一月中旬总会是冬天里最难熬的日子,不可躲避。再往后,随着白昼的变长,气温总会渐渐缓过来。一切总会过去的。是的,一切总会过去。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查看原文)
-
一切总会过去。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查看原文)
-
知道的越来越多时,会发现不知道的也正在越来越多。这“知道”和“不知道”一起滋长。这世界从两边向我打开。当我以为世界是籽核时,其实世界是苹果;当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树;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树,但举目四望——四面八方是无边无际的苹果树森林……
越是向大处摸索,却越是总为细小之物跌倒。 (查看原文)
-
每当我独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看着轻飘飘的圆月越来越坚硬,成为银白色锋利的月亮。而这银白色的月亮越来越凝重、深沉,又大又圆,光芒暗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长夜缓慢有力地推上来,地球转过身去,黑暗的水注满世界的水杯••••••我不能形容黄昏的力量。 (查看原文)
-
在这样的生活中,并不是“体验”的时间越长,就越理直气壮。恰恰相反,我越来越软弱,越来越犹豫和迟疑,越来越没有勇气......日日夜夜的相处,千丝万缕的触动,一点一滴的拾捡......知道得越来越多时,会发现不知道的也在越来越多。这“知道”和“不知道”一起滋长。这世界从两边向我打开。当我以为世界是籽核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树;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树,但举目四望——四面八方是无边无际的苹果树的森林...... (查看原文)
-
有一天早茶后,加玛唤我出去。顺着她的指向一看,又一支队伍经过西面的荒野向南慢慢行进。但是加玛又提醒我:“看,没有马。”仔细一看,果然,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步行牵着驼队,同时还兼顾赶羊。看来看去再也没有别人了。比起之前几支又是摩托车又是座饰华美的马匹的队伍,这可真寒碜啊。加玛判断道:没有马是因为他家昨夜驻扎时,马跑散了;只有一个人前进是因为其他人都找马去了。
无论如何,那情景让人看了很是辛酸。这是荒野,什么样的挫折都得接受,什么样的灾难都得吞咽。 (查看原文)
-
羊的个子太矮,难免目光短浅。当羊群整体移动时,中间的羊永远也搞不清状况,只知跟着瞎走,只有走在边缘的羊才能看清周遭形势。尽管如此,边缘的羊还是一个劲儿地往羊群深处挤。大家都愿意盲从,好像世上最安全的事就是让自己消失在“多数”之中。 (查看原文)
-
在《羊道》的繁体字版自序中我曾提到过自己这种缺陷:“……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悲观的,但我心里仍有奇异的希望。我但愿这一切只是自己狭隘的见识,我但愿这世上只有我最懦弱。”我还写道:“命运是深渊,但人心不是深渊。哪怕什么也不能逆转,先付出努力再说吧。” (查看原文)
-
所谓“冬窝子”,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游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区。从乌伦古河以南广阔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边缘,冬窝子无处不在。那些地方地势开阔,风大,较之北部地区气候相对暖和稳定,降雪量也小,羊能够用蹄子扒开薄薄的积雪寻食下面的枯草,而适当的降雪量又不会影响牧民们的生活用水和牲畜的饮用水。 (查看原文)
-
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查看原文)
-
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庐,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千百年来,有多少牧人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同一片大地啊。 (查看原文)
-
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 (查看原文)
-
尤其羊圈里更是堆积了又厚又结实的粪层。居麻说,这些粪层每个月都会增厚半尺,一个冬天得清理好几次呢。其中初冬刚到达时的第一次清理和离开前的最后一次清理最为重要,劳动量也最大。第一次主要是为了挖出最底层的干粪层。最后一次是趁春日暖和,清理最表面那层渐渐融化的厚厚的软粪层。用铁锨铲的时候,把它们切成一块块整齐的方墩,再砌在羊圈周围晾晒。这些粪块又黑又纯,是冬天里最好的燃料。... ... 而最底层的粪层因靠近地表,沙土含量高,又硬又结实。加之平摊着晾了一整个夏天,撬起时跟预制板一样平平整整。这些结实的粪板虽不能用作燃料,却是荒野里最重要的建筑材料。歌词说:“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而羊们则是:“用我们的便便筑起我们挡风避寒之处。”用这种粪板围筑起来的羊圈整齐又结实。否则的话,还能用什么来盖呢? (查看原文)
-
地窝子是大地上挖出的一个深两米左右的大坑。沙漠地带嘛,坑壁四周不垒上羊粪块的话,容易塌方。然后在这个羊粪坑上架几根檩木,铺上干草,压上羊粪渣,便成了“屋顶”。最后修一条倾斜的通道伸向这个封闭的洞穴。当然了,通道两壁还得砌上粪块挡一挡流沙。... ... “生活在羊粪堆里”——听起来很难接受,事实上羊粪实在是个好东西。它不但是我们在沙漠中唯一的建筑材料,更是难以替代的建筑材料——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再没有什么能像动物粪便那样,神奇地、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最深刻的体会是在那些赶羊入圈的夜里,北风呼啸,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脸像被揍过一拳似的疼。但一靠近羊圈厚厚的羊粪墙,寒意立刻止步,和平的暖意围裹上来。 (查看原文)
-
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 (查看原文)
-
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渐次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查看原文)
-
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走遍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本来就贫瘠单薄的植被,将失去它们最重要的养料——大量牲畜粪便。而没有了牲畜的反复踩踏,秋天的草籽也失去了使之深入土壤的力量。它们轻飘飘地浮在干涸的沙地上,扎不下根去,渐渐烂朽,然后在春天的大风中被吹散。脆弱的生态系统越发脆弱。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查看原文)
-
而在北方,在乌伦古河两岸,为满足牧人定居后的需求,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河流渐渐断流,下游湖泊萎缩,从淡水湖转变成盐水湖,鱼类面临灭顶之灾。为了让停止南迁后的畜群渡过漫长寒冬,人们无法遵循贫瘠土地只能种两年停一年的轮耕法则,在有限的土地上大量投入化肥,催生肥大多汁的草料。还有地下水的抽取,还有生活垃圾的污染……这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