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香(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第一次認識史壯爵士(Sir Roy Colin Strong),是在一九九六年。那時我剛到愛丁堡攻讀學位不久,正研究著英格蘭女王伊莉莎白一世(Elizabeth I)的形象塑造,史壯所寫的《伊莉莎白崇拜:伊莉莎白肖像畫與盛典》(一九七七年),自然成為我重要的參考書籍,也是我認識他的第一本書。但他相關的著作實在不少,隨後我又讀了《藝術與權力:文復興時期的節慶》(一九八四年)、《榮光女王:伊莉莎白肖像畫》(一九八七年)、《都鐸與司徒亞特王朝:盛典、繪畫與肖像》(一九九○年)等書,盼能理解都鐸時期政治圖像、儀式與權力的文化,好讓我未來的研究能有一點點進展。
當時頗感無助的我,專注在自己狹窄的研究題目上,渾然不覺他也寫了《大不列顛兩千年》一書,而且就在那一年出版。若說當時跟不列顛的歷史有什麼交錯,就只有那年十一月末,愛丁堡的皇家大道(Royal Mile)上擠滿人群,伴隨著蘇格蘭風笛奏出的軍樂聲,熱熱鬧鬧地迎接「斯昆石」(Stone of Scone)進入愛丁堡城堡長期存放。這塊重達一百五十二公斤的石頭,原本是蘇格蘭歷代國王的「加冕石」,但在英王愛德華一世(Edward I)時,成了他擊敗蘇格蘭軍隊的戰利品,於一二九六年移至倫敦,嵌入西敏寺中英王王座的下方。過了七百年漫長的歲月,此石才重回故土。
這塊滿載著戰爭痕跡與蘇格蘭傷痛的石頭,得以回到故國,是當時執政的保守黨首相對蘇格蘭釋出的善意,盼能拉回日漸與倫敦分離的蘇格蘭民心。然而,我也見證了隔年(一九九七年)保守黨失勢,輸掉所有蘇格蘭地區的席次;工黨首相布萊爾(Tony Blair)風光上台,續展開重大政治工程——地方分權(Devolution)。兩年後(一九九九年)蘇格蘭有了自己的國會(Scottish Parliament),威爾斯與北愛爾蘭兩地亦成立議會(assembly),處理地方事務。史壯在首次出版《不列顛兩千年》時,還來不及見證這些與不列顛歷史密切相關的事。那麼,是什麼觸動這位藝術史大師、博物館館長,動筆寫下不列顛長達兩千年的歷史?又是什麼因素,使他在二十多年後決定增訂內容並再版此書?
在我看來,是相似的現實局勢與歷史關懷,促使他兩度出版本書,那就是從一九六○年代延續至今的不列顛認同危機(the crisis of Britishness)。隨著不列顛海外帝國地位的衰退,二十世紀中葉之後,不列顛內部出現裂解的態勢,威爾斯與蘇格蘭都有獨立的聲音,亦有支持獨立的政黨成立並獲得國會席次;北愛爾蘭的問題持續難解,在蘇格蘭迎回斯昆石的幾個月前,倫敦與曼徹斯特兩大城,還接連發生愛爾蘭共和軍(IRA)所策劃的炸彈攻擊事件。種種跡象看來,由多國族(nations)組成的「大不列顛與北愛爾蘭聯合王國」,很難繼續以單一的政府、國會與憲政維續下去。共有的「不列顛認同」,也面臨威爾斯、蘇格蘭、北愛爾蘭,甚至英格蘭國族認同的挑戰;「誰是不列顛人?」或「誰要當不列顛人?」似乎不再是一個簡單易答的問題。
一九九九年之後地方分權的實施,進一步證實了這個走向,同時間歐盟的發展,也加深不列顛內部的裂痕,史壯即親眼見證了二○一六年的脫歐公投,及其所帶來的各樣爭議與區域歧見。簡言之,四國族(英格蘭、威爾斯、蘇格蘭與北愛爾蘭)及歐盟的問題,讓「不列顛認同」重新面臨檢視,而史壯選擇了從歷史觀照。他認為:「一個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的國家,將失去它的認同。」於是,他在書中沿著歷史發展的脈絡,從西元一世紀羅馬人征服不列顛、一○六六年的諾曼征服、十七世紀「三王國」之戰,到一八○○年「聯合王國」的成立,清楚讓讀者知道「不列顛人」何時出現、何時成形?他的答案是在十八世紀末,那時不列顛已成為「單一民族國家,而這個民族便是不列顛人」。
但還有一項事實是超越歷史的。在他看來,不列顛的島嶼特性,即決定了群島上的人一直擁有集體的獨特性。他的第一章以「島嶼」為名,而且第一句話便說:「不列顛是座島嶼」;在本書最後一章他再度指出:「不列顛是座島嶼,它的歷史和認同都源於這項地理事實。」而且不論現代史家如何解構不列顛的概念或認同,這項事實都是無法抹滅的。換言之,不論四國族的個別認同有多強大,在過去與未來,不列顛認同仍然是超越個別區域的集體認同,而且能含納多元認同,如史壯本人既是英格蘭人,也是不列顛人,甚至在學術養成與政治傾向上,他主張自己是個歐洲人。
史壯以「不列顛是座島嶼」為開頭,無疑是向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的《英語民族史》(一九五六–一九五八年)致敬,這套四冊的大部頭著作,首卷即以「島嶼民族」(The Island Race)為名。在邱吉爾之後,尤其是一九九○年代以來,不乏各類以不列顛為主題的歷史著作,例如戴維斯(Norman Davies)的《群島:歷史》(一九九九年)。但史壯刻意不去讀這些學術性的作品,他希望能以敘事性的筆調,為學院外的大眾而寫,也寫給所有關心不列顛問題的讀者。他確實成功了,這本書讀來平易近人,章節安排大小適中,是本隨時可拿起、隨時可擱下,但又讓人真心想讀完的一本書。
其實,史壯並沒有在這本「歷史」書中掩去他做為「藝術」人的本質,每一章便如一幅畫,或是山水、或是城鎮,又或是戰爭場景,他總想讓你看到全貌,而非細枝末節。其中還有許多章節,他側重人物書寫,讀來便像一幅幅肖像畫,展露人物的生命樣貌、風格與色彩。如第二十七章寫莫爾(Thomas More)、第三十二章寫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第四十五章寫牛頓(Isaac Newton),第五十章則寫他向來非常關心的園藝,及著名的景觀設計師布朗(Lancelot Brown);讀者也不可錯過第六十章的達爾文(Charles Darwin)。這些人皆非政治人物,卻在知識與文化上使不列顛歷史璀璨如銀河。不論是讀史或是讀人,讀者閱覽時不妨以觀畫的眼睛,細品每一幅畫作;或者,就把這整本書視為「不列顛人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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