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文化史觀述略 作者 : 王雷泉
【內容提要】南懷瑾的文化史觀,源于他對人生苦迫性的否定及超越。從其求道經歷及著述來看,他始終堅持佛教傳統的修證道路,以出塵脫俗的第一義諦作為終極。根據其師袁煥仙“非離真而有妄,實藉妄以詮真”的觀點,真與妄、體與用、經與史,皆為一體二面的統一體。故能圓融無礙地出入經史諸子百家,以孔孟之學的王道德政作為治事與立身、立國的中心,而以《戰國策》、《孫子兵法》等作為權變、應變、撥亂反正的運用之學。因此,了生脫死的佛法,必須落實在現實人生。亦即藥山禪師所謂“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無論是出世做宗師,還是入世當英雄,關鍵皆在於把握時節。南懷瑾認為中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進入國運轉盛的新時期,一切有志者應為國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沉湎於仙佛之道。
南懷瑾先生的學問規模和抱負,很難用通常的學術尺度來格量。南先生平時教育弟子的理想人格,扼要的說,就是“敦儒家之品性(孔孟做人處世的方法),做道家之工夫,參佛家之理性和見地。如此才能做一個完整的人,出世成佛,入世則己立、立人,而及國家、天下;如此才能為世必不可少之人,能為人必不及之事,庶幾此生不虛。”(1)而自撰《狂言十二辭》,則以亦莊亦諧的筆調、可歌可泣的心緒,為世人呈現出一個勘破塵世炎涼的獨行者的自畫像:
“以亦仙亦佛之才,處半鬼半人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學,當談玄實用之間,具俠義宿儒之行,入無賴學者之林,挾王霸縱橫之術,居乞士隱淪之位。譽之則尊如菩薩,毀之則貶為蟊賊。書空咄咄悲人我,弭劫無方喚奈何。”(2)
“因人論世”與“因世論人”
南懷瑾的文化史觀,源于他對人生苦迫性的否定及超越。他常說,人生數十寒暑,孩童老邁過其半,夜眠衰病過其半,真正昭靈自在,知自己所以為生者,攢積時日不過六、七年而已。況在此短暫歲月中,既不知生自何處來,更不知死向何處去,煩憂苦樂,聚擾其心。近如身心性命所自來者,猶未能識,遑言宇宙天地之奧秘,事物窮奇之變化,固常自居於惑亂,迷晦無明而始終於生死之間。如同《易經》最後“未濟”卦所示,人生是一個沒有結論的過程,永遠是有缺憾的。無論是從事出世事業的宗教家和大哲學家,或是從事入世事功的偉人,都跳不出生死的自然規律。正當他歷經青年和壯年,腦力和智慧剛好成熟,經驗的累積正達高峰的時候,便像蘋果一樣,紅透熟爛,還歸虛無。因此,由人創造的歷史文化,也就表現為永遠是不成熟的。前一代經歷過的一切成敗悲歡,註定了下一代還得重演一遍。於是人類智慧永遠以二、三十年的經驗接續下去。“古今中外,累積幾千年來的歷史與文化,可以說都是青年人扮演主角的成果,中年或老年人擔任編輯而寫成;它永遠都很年輕,並且尚未完全成熟。”(3)
這種不成熟的人生和歷史,在於人的心理上永遠處於不滿現實而又不得不適應現實的矛盾之中。人類的基本問題沒有解決,對於歷史也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若從物質文明與人的現實生活言,歷史不斷地向前推進,必然需要在器物的進步中更求進步;若從宗教性道德觀念的立場言,則精神文化又是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哀歎下不斷退化。二十世紀是一個動盪的時代,二十世紀的中國,更是在內憂外患中顛沛困頓。生長在東西新舊文化交互排蕩撞擊中的中國人,思想常陷於進退失據的矛盾混亂之中。無論是不滿現實的青少年,還是歎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老前輩,究其實都跳不出迴圈式的歷史悲劇:歷史時代的途程在不斷地向前推進,而人類在時代的輪轉中,卻永遠不滿現狀(4)。
如何面對這缺陷、不完滿的歷史和人生?考諸二千多年前的聖賢,有“因人論世”與“因世論人”兩種角度。孔子著述《春秋》,把遭逢歷史巨變的過錯,責之於當時身在其位,力足以謀國的“賢者”,此謂“因人論世”。釋迦的道理則是“因世論人”,認為歷史變亂的罪過,是人類與一切眾生的共同“業力”所造成。當共同“業力”構成大勢所趨的時期,猶如轉動速度極快的火輪,誰也無法插手使其停止。老子的“無為”、“因應”觀點,也與佛法深悲眾生“定業”難移的觀點相同而立論。(5)
佛家“因世論人”,以超越世俗的解脫者高度,俯視在三世輪回的業輪中,芸芸眾生定業難移,故一切有賴於時節因緣的成熟,把人生問題的解決延長到無限久遠的三大阿僧祗劫。儒家“因人論世”,則在一期生命中,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歷史責任感,縱然是知其不可,也要勉而為之。這兩種觀點,若以第一義諦與世俗諦體用不二的佛家觀點來看,表現為“上求菩提、下化眾生”的辯證統一,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理由。而具備大仁大勇聰明智慧的人物,所抉擇的人生道路不外乎兩條:不為英雄,必為聖賢。
南懷瑾將英雄事業稱為“人爵”,聖賢事業稱為“天爵”。(6)即生完成赫赫事功,名揚千古的便是英雄;而聖賢事業,也許寂寞一生,卻能永遠賦予人們以身心的安泰。“英雄能夠征服天下,不能征服自己,聖賢不想去征服天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將自己的煩惱交給別人去挑起來,聖賢自己挑盡了天下人的煩惱。”(7)英雄是世間凡夫的頂點,而在聖賢事業中,則有儒道佛三教的次第展開。聖賢領導了古今中外歷史的趨向,非帝王將相之所能為。故在《景印〈雍正禦選語錄〉暨〈心燈錄〉序》中,一反常人將雍正比為漢景之刻薄的定評,對其振興禪宗的作為給以相當的好評:“英明如雍正者,孰知於一代事功之外,獨以編著禪宗語錄而傳世未休。於此而知學術為千秋慧命大業,非畢世叱吒風雲之士所可妄自希冀也。”(8)
須向那邊會了——從凡入聖
從少年時代起,南懷瑾即有志於做經天緯地的英雄。抗戰初期,二十歲剛出頭,即統馭戍卒,在川康滇邊,從事墾殖事業,後任中央軍校教官。同時竹杖芒鞋,遍曆名山大川,訪學天下奇士。《務邊雜拾》一詩已見其有出塵之想:“揮戈躍馬豈為名,塵土事功誤此生。何似青山供笑傲,漫將冷眼看縱橫。”(9)後來完全致力於成聖作賢的出世修行,則在於得遇禪宗大德袁煥仙先生。《影印〈大乘要道密集〉跋》詳述了這一段求道過程:
“志學以後,耽嗜文經武緯之學,感懷世事,奔走四方。然每遇古山名刹,必求訪其人,中心固未嘗忘情於斯道也。學習既多,其疑愈甚,心知必有簡捷之路,親得證明,方可通其繁複,唯苦難得此快捷方式耳。迨抗戰軍興,羈旅西蜀,遇吾師鹽亭老人于青城之靈岩寺,蒙單提直指,絕言亡相之旨,初嘗法乳,即桶底脫落,方知往來宇宙之間,固有此事而元無物者在也。於是棄捐世緣,深入峨嵋。掩室窮經,安般證寂。”(10)
壬午(1942年),南懷瑾入成都青城山靈岩寺,用紙筆向閉關中的袁煥仙請教參禪問題,其於歸家坦途、入道快捷方式、啟疑、破迷、發懺悔、參話頭乃至斷滅空了,莫不反復問難,至精至微。此即為有名的“壬午問難”,被南先生視為千聖心燈、入德梯航。(11)
“問:直捷下手工夫,義當何先?邁向歸家道路,車從何轡?”
“先生曰:汝但外舍六塵,內舍六根,中舍六識,而不作舍不舍想,自然頭頭上明,物物上顯。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也。捷莫捷於斯,先莫先於斯。三乘共載,一德同該,今古徹門,莫尚乎是。”(12)
“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此為大乘佛法的核心思想,成佛作祖的終極理想即體現在菩薩道修行的過程之中。佛法,是見地、修證、行願三者的統一體,必須認准目標,“驀直不怠,即是坦途。”南懷瑾畢生以實踐菩薩道為己任,“全部佛法,乃超玄學哲學之一大實驗事也。”(13)他屢次引《楞嚴經》“理須頓悟,乘悟並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指出禪宗強調行解相應,縱然在理上頓悟證得,仍須在事上漸修而圓,保任涵養。
《維摩精舍叢書》詳細記載了南懷瑾在袁煥仙門下開悟及引發神通的過程,也是為社會人士視為神秘,流傳較廣的話題。在靈岩寺禪七第三日,袁煥仙以臨濟棒喝的宗風,逼拶敲驗,大作獅子吼,“懷瑾當時被先生一罵,如病得汗,如夢得醒,驚悉個事,原來如此,不費力,不值錢,於是斂笑,遂爾收神,凝然與同學傳西等寂坐。”三日之後,南懷瑾發眼耳通,遠隔重樓而睹人物狀態話言。對此修行過程中出現的特異身心變化,袁煥仙與禪宗高僧虛雲之間有一段精闢的論述。
1942年12月,當時的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發起“護國息災大悲法會”,迎請虛雲禪師到重慶主法。袁煥仙帶南懷瑾到重慶拜謁,談到成都有三種學佛朋友:一雲悟後起修報化;一雲一悟便休,更有何事;一雲修即不修,不修即修。虛雲聞後笑曰:“嘻!天下老烏一般黑。”認為四川佛學之盛甲於全國,尚且有如此錯誤見解,故指導學人參禪必須做到:“當機所以不許徇情,而貴眼正者也。”當問起成都有無以神通課道行高下之過患時,袁煥仙指南懷瑾,對虛雲說:“此生在靈岩七會中,亦小小有個入處,曾一度發通,隔重垣見一切物,舉似余,餘力斥之,累日乃平。”虛雲對此心法授受的教學方式極為讚賞:
“好!好!幸老居士眼明手快,一時打卻,不然險矣危哉!所以者何?大法未明,多取證一分神通,即多障蔽本分上一分光明,素絲歧路,達者惑焉。故仰山曰:‘神通乃聖末邊事,但得本,莫愁末也。’”(14)
禪宗承認神通是修行過程中的一種效應,但不是究竟,不能為眼下的些許成就而耽誤了驀直不怠的修道。虛雲禪師和袁煥仙老居士的棒喝和印證,奠定了南懷瑾佛法修證的基礎。於是就在他世間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當下棄捐世緣,深入峨嵋閉關。三年期滿,遵袁師之命,跋涉山川,行腳參訪,乃至遠行康藏,探窮藏密之秘。時至1960年,在完成禪宗重要經典《楞嚴經》的今釋後,南懷瑾在《後記》中回顧了自己窮究真理而最後歸心佛法的心路歷程:“芸芸眾生,茫茫世界,無論入世還是出世的。一切宗教、哲學,乃至科學等,其最高目的,都是為了追求人生和宇宙的真理。但真理必是絕對的,真實不虛的,並且是可以由智慧而尋思求證得到的。因此世人才去探尋宗教的義理,追求哲學的睿思。我也曾經為此努力多年,涉獵得愈多,懷疑也因之愈甚。最後,終於在佛法裏,解決了知識欲求的疑惑,才算心安理得。”(15)1979年,猶作《記夢中與虛雲老和尚答話》:“獅頭山色夢依稀(抗日後期曾與虛老同在渝州南岸獅頭山七日),攜杖同登歸淨居。三界不安如火宅,留形我在豈多餘。”(16)
由此可見,南懷瑾始終是堅持佛教傳統的修證道路,將世間看作不安的火宅,而以出塵脫俗的第一義諦作為終極本原和理想。而擺脫了傳統佛教種種限制的禪宗,它的精神和求證的方法,才真正能使人們擺脫物質欲望的困擾,達到精神心靈的真實昇華。這對今天人類被物質文明所困惑,理性被人欲所淹沒的世界,應該是一絕妙的消炎劉、清涼藥。(17)
卻來這邊行履——從聖入凡
禪以證悟成佛為終極,它能否與入世事功打成一片?馮友蘭認為禪宗“擔水砍柴,無非妙道”一語,形象地表明瞭開悟者必須從聖入凡,但他認為禪師們沒有作好這個向下門的轉語,這個任務只有留待新儒家來作。(18)
其實,並非新儒家才能解決“事父事君”的入世事功。《定慧初修》一書,在卷首選錄了袁煥仙所作的《修止觀與參話頭法要》,重點指出儒佛間體用不二的關係,“隨處立名,立名即真。既有真也,妄即虛形。非離真而有妄,實藉妄以詮真。”(19)世間是虛妄的,但出世的真諦恰恰是藉此世間而修成。南懷瑾在《觀無量壽佛經大意》中引袁煥仙一句名言:“知妄想為空,妄想即是般若。執般若為有,般若即是妄想。”凡聖的不同的就在於前者迷糊而隨境流轉,後者清明而超然物外。“如果能作得了身、心的主;遇到事情該提起時就提得起(用),該放下時就放得下(空),這就是境界般若(物來則應,過去不留)。”(20)
放得下,提得起,此即溈山禪師所提倡的: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實際理地,對心性與宇宙貫通的形而上本體的特稱;萬行門中,指人生的行為心理與道德哲學。因此,了生脫死的佛法,還是必須落實在現實人生:
“使精神超拔于現實形器之世間,昇華于真善美光明之域。而入世較之出世,猶為難甚!乃教誡行于菩薩道者,須具大慈、大悲、大願、大行之精神,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若地藏菩薩之願,度盡地獄眾生,我方成佛。南泉普願曰:‘所以那邊會了,卻來這邊行履,始得自由分。今時學人,多分出家,好處即認,惡處即不認,爭得!所以菩薩行于非道,是為通達佛道。’其意亦極言入世之難。藥山禪師所謂:‘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豈非皆教人要‘極高明而道中庸’乎?”(21)
故出世的修道與入世的度眾,不能絕然分成兩截。平常心就是道,最平凡的也就是最不平凡的,學佛必須從做人開始。《跋蕭著〈世界偉人成功秘訣之分析〉》一文指出:“苟欲為世界上真正之偉人,唯一秘訣,只是平實而已。此句可謂成功之向上語,末後句,極高明而道中庸,非常者,即為平常之極至耳。”(22)
歐陽修作五代史,謂五代無傑出人物。明代永覺元賢禪師對此提出不同看法:“餘謂非無人物,乃厄于時也。至若隱于山林,如五宗諸哲,則耀古騰今,後世鮮能及者。”南懷瑾極肯認此言,指出:“凡禪門大德,足為宗師者,類皆氣宇如王,見識學問,人品修養,皆足彪炳千秋。以無意用世,恬退山林,苟時會所際,欲其舍出世之業,入世而成人成物者,必能臨危授命,而為忠貞偉烈人物矣。”(23)
禪宗鼎盛的五代,正是變亂痛苦的時代。高明的人跳出世俗,避世到禪門。但避世逃禪,無助於救世。宗教只能補充政治之不足,救人之靈魂,對國家局勢並無旋幹轉坤的力量。正因為如此,南懷瑾認為中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進入國運轉盛的新時期,一切有志者應為國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沉湎於仙佛之道。1991年2月初,南懷瑾先生在給筆者的信中強調:“我常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希望多出幾個英雄,不是多出幾個仙佛。況且成仙成佛還做不到,開悟了又怎麼樣?!出幾個英雄,把這個社會搞安定,把天下搞太平,然後再搞仙佛之道。”(24)
即便是出世的“仙佛之道”,南懷瑾也一直強調佛學是一門“生命科學”,要用現代科學方法進行實證性的研究。他認為佛法所指形而上的體性,與形而下物理世界的關聯樞紐,始終沒有具體的實說。“一般佛學,除了注重在根身,和去後來先做主公的尋討以外,絕少向器世界(物理世界)的關係上,肯做有系統而追根究底的研究,所以佛法在現代哲學和科學上,不能發揮更大的光芒。也可說是拋棄自家寶藏不顧,缺乏科學和哲學的素養,沒有把大小乘所有經論中的真義貫串起來,非常可惜。”(25)
不變之經與必變之史
無論是出世做宗師,還是入世當英雄,關鍵皆在於把握時節。時節未至,鳴不當時,是謂無智;時節若至,不應時度眾,是謂無悲。中國文化的歷史哲學,是講變的史觀。總之,事無巨細,學無古今,人無老少,一切都在求變、待變、必變的巨變過程中:
“懂了真正的變,就曉得如何‘適變’,不等到‘變’來了以後才變,而先領導變。我常說第一等人是自己製造機會,領導了變;第二等人機會來的時候,把握了機會,如何去應變;第三等人失去機會,被動受變,隨物化去了。”(26)
在“變”的世態中,有一種“不變”的東西,這就是永遠存在于人心之中的道德和善惡意識。“它是人性中自然具有的一種功能,它只有隨著時間和空間的作用,轉變形態。”(27)時有常、變,勢有順、逆,事有經、權。南懷瑾常說的“經史合參”,並非狹義的歷史研究方法。經即常道,就是永恆不變的大原則,事物本身必然如此,所以稱為“經”。而“史”是記載這個原則之下的時代的變動、社會的變遷。(28)正如前引袁煥仙所說的,“非離真而有妄,實藉妄以詮真。”真與妄、體與用、經與史,皆為一體二面、二而不二的統一體。故能圓融無礙地出入經史諸子百家,以孔孟之學的王道德政作為治事與立身、立國的中心。而以《戰國策》、《孫子兵法》等作為權變、應變、撥亂反正的運用之學。(29)縱然是謀略之術,“倘能以德為基,具出塵之胸襟而致力乎入世之事業,因時順易,功德豈可限量哉!”(30)
兩千年來,推行王道政治的儒家,雖然秉持師道的原則,但事實上始終是走“依草附木”式的臣道路線。他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為堯為舜,只是希望已經在位的帝王,能夠變成堯、變成舜。而一部中國歷史,卻記載著大部分帝王不但並非堯舜的根株,而且都是以征服起家的草昧英雄。到了成功以後,便四海謳歌讚頌,認為天命有歸。因此,那些坐而論道,拼命講述“致君堯舜”的儒生,往往在帝王專制政體中,變為博取功名,“致身富貴”而已。(31)
在儒家的影響下,輕視貨利,商人被列為士農工商四民之末,致使工商業不發達,科學不進步,而形成中國文化呆滯的一面。相反,偏愛黃老道家思想的司馬遷,正式提出來談經濟思想,他推崇的經濟專家,第一位是姜太公,第二位是範蠡,第三位是孔子的天才學生子貢。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司馬遷指出:“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南懷瑾指出,從“待農而食之”的農業經濟,發展到“工而成之”、“商而通之”的經濟形態,是順著人類社會的需要,自然演變出來的生活方式,並不是由法律或命令規定而來的,也不是由某一人提倡或教育而成的。因此,最高明的為政方法是“因之”,依著百姓的本質和稟賦,在立法和行政上很自然地把他們引導到好的方向。只有等而下之者,才與百姓對立相爭。(32)
由此,南懷瑾揭示了每一個朝代共同的秘訣,即“內用黃老,外示儒術”。內在真正的領導思想,是黃、老之學,而在外面宣傳教育上所標榜的,則是孔孟的思想。“我們看中國歷史,漢、唐、宋、元、明、清開基立業的鼎盛時期,都是由三玄之學出來用世。而且在中國歷史文化上,有一個不易的法則,每當時代變亂到極點,無可救藥時,出來‘撥亂反正’的人物,都是道家人物。”(33)儒道都是救世的良醫,而老子可謂是“醫生的醫生”,即強調要因應自然,對症下藥。老子所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即把握了易的變通思想。易有“理、象、數、通、變”五種學問,必須“樣樣深入,全部融會貫通,方能達‘變’,方能洞燭機先,隨時知變、適變、應變。知道變,而能應變,那還屬下品境界。上品境界,能在變之先,而先天下的將變時先變。”(34)
真正的智者,就在於洞穿世事聚散無常,而能因應自然規律,把握進退存亡之機。這個“機”,可以“功遂,身退,天之道”的七字真言概括之。無論是自然界的日月經天、寒來暑往,還是人間的道德學問事功,都是功成身退而不居。此即老子所言“曲則全”的大道,這才是人生的最高藝術。
“一念難將願力空,但憑赤手辟鴻蒙。慧光照耀三千界,心海交流七佛同。
知命尼山非自了,微明李耳得圜中。平懷動靜希夷境,舉步截流是大雄。”(《臘月在東西協會辦事處講易學有感》)(35)
由此詩可見南懷瑾對儒釋道三教的總體把握。自唐宋以後,儒釋道三家,為中國文化的主流。儒家的學問偏重入世,從倫理入手,然後進入形而上道。佛家的學問偏重出世,從心理入手,然後進入形而上道。道家的學問,包括了兵家、縱橫家的思想,乃至天文、地理、醫藥等等無所不包,介於出世入世之間。“道家如良醫診疾,談兵與謀略,亦其處方去病之藥劑,故世當衰變,撥亂反正,舍之不為功。儒者如農之種植,春耕秋割,時播百谷而務期滋養生息,故止戈而後修齊以致治平,舍此而莫由。”(《〈正統謀略學彙編初輯〉前言》)(36)
知權達變的有道者,外表上“和光同塵”,混混沌沌,內心則清明灑脫,“遺世獨立”,胸襟“澹兮其若海”,像大海一樣,寬闊無際,容納一切細流,容納一切塵垢。身處高山夜靜時分,傾聽人間不及的“天籟”,卻遊戲人間,只是同流而不下流。此即老子所雲:“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對這種人格的描繪,還可見諸在《禪話》序言中所引劉悟元一詩:
“勘破浮生一也無,單身只影走江湖。鳶飛魚躍藏真趣,綠水青山是道圖。
大夢場中誰覺我,千峰頂上視迷徒。終朝睡在鴻蒙竅,一任時人牛馬呼。”(37)
知識份子的歷史使命
正是基於對歷史人生的透徹憬悟,南懷瑾指出,二十世紀的文化困境乃是變化中的過程,而不是定局。目前這個亂象紛陳的一切現象,乃是“歷史趨勢中自然的現象,文化思想在變動的時代中必起的波瀾,也是人類歷史分段生命中當然的病態。”(38)變亂並不可怕,重要的是找出變亂的根源,而迎接人類歷史的新氣運。
在中國春秋戰國、南北朝、五代、金元、滿清等歷次變亂時代中,都伴隨著文化政治上的大變動。南北朝為佛教文化輸入的階段,在思想文化上經過較長時期的融化之後,便產生盛唐一代的燦爛光明。五代與金元時期,雖然沒有南北朝那樣大的變動,但歐亞文化交流的跡象卻歷歷可尋。而且中國文化傳播給西方者較西方影響及於中國者為多。自清末至今百餘年間,西洋文化隨武力而東來,激起我們文化政治上的一連串的變革。“我們的固有文化,在和西洋文化互相衝突後,由衝突而交流,由交流而互相融化,繼之而來的一定是另一種照耀世界的新氣象。”(39)
知識份子在此歷史變局中,既不應隨波逐流,更不要畏懼踟趄,必須認清方向,把穩船舵,無論在邊緣或在核心,都應各安本位,勤慎明敏的各盡所能,整理固有文化,以配合新時代的要求。“那是任重而道遠的,要能耐得淒涼,甘於寂寞,在沒沒無聞中,散播無形的種子。耕耘不問收穫,成功不必在我。必須要有香象渡河,截流而過的精神,不辭辛苦地做去。”(40)
南懷瑾先生特別推崇隋唐之際兼通儒、釋、道三家學問的王通,年青時有志於天下,但不見用於隋煬帝。於是退而講學,教化年輕的學生,傳播文化的種籽。後來唐太宗的開國名臣,如李靖、房玄齡、魏征、杜如晦這一批文臣武將,都是他的學生。“孔子培養了三千弟子,結果沒有看到一個人在功業上的成就,而文中子在幾十年中培養了後一代的年輕人,開創了唐代的國運與文化。”(41)這,也許可看作南先生的夫子自道。
1976年冬,南懷瑾於出定後作偈雲:“憂患千千結,山河寸寸心。謀國與謀身,誰識此時情。”(42)唯具高高山頂立的智慧,才有洞徹世情的冷峻目光;也唯有深深海底行的悲願,才有民胞物與的火熱情懷。“入世”還是“入山”?對真正的智者而言,這二者的界限其實本來就不存在。某日午夜,南懷瑾答書十餘通後,有感于幼年啟蒙師朱味淵先生“鬢絲禪榻日相依”及好友程滄波“事求妥貼心常苦”之詩句,乃作轆轤體律詩五首。現謹引其中第五首,作為本文的結頌:
“多情未必道情違,爭奈春回情境微。答問恐遲勞筆墨,送迎不忍掩柴扉。
事求妥貼心常苦,人盡平安願總非。入世入山皆昨夢,鬢絲禪榻日相依。”(43)
(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3期)
“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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