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布鲁诺·舒尔茨
于默 译
黄色的冬日来了,充满厌烦。雪像一条磨得露出织纹的旧桌布,尽是窟窿,铺在铁锈色的大地上。桌布不够大,有些屋顶没有盖住,这些屋顶就这样屹立在那里,黑色和棕色,木瓦顶和茅草顶,它们像一艘艘方舟,控制着像汪洋大海似的被煤烟熏黑的顶楼——漆黑的大教堂,布满肋骨似的椽子、梁和桁梁——黑黢黢的冬天的阵风肺。每天的黎明揭示在黑暗中涌现出来的被夜晚的风充了气的一排排新烟囱和烟囱管帽:魔鬼的管风琴的黑色的管子。扫烟囱的没法摆脱那些乌鸦,它们在黄昏密密匝匝地待在教堂附近、长着黑色的没有枯萎的树叶的树枝上,接着扑簌簌地飞到空中,又回到树上去,每一只鸟紧贴在它自己那条树枝的自己的位置上,要等到黎明才一大群、一大群地飞走,像一阵阵煤烟、一片片尘土,起伏不定和奇形怪状,呱呱地叫个不停,叫得一道道霉黄色的亮光发黑。白天寒冷而叫人腻烦,硬邦邦的,像去年的面包。人开始用钝刀切这种面包,毫无食欲,带着懒洋洋的冷漠神情。
父亲不出去了。他封起一个个炉子,研究永远无从捉摸的火的实质,感受着冬天火焰的盐味和金属味,还有烟气味,感受着那些舐着烟囱出口的闪亮的煤烟火蛇的阴凉的抚摸。在那时候,他在一个个房间的高处专心致志地干一切小修小理的工作。在白天所有的时间里,可以看到他蹲在一架扶梯顶上,在捣鼓天花板下面、在长窗上面的檐板旁、在吊灯的平衡锤和链子旁的一样东西。他模仿室内油漆工的习惯,用的那架扶梯像两个巨大的高跷;他感到处在靠近漆着天空、树叶和鸟的天花板,可以鸟瞰的地位开心极了。他越来越同实际的事务隔得远了。我母亲对他的情况感到担心和不快,试图引他谈谈事情,谈谈月底该付的帐单,这时候,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讲话,迷惘的神情中流露出苦恼。有时候,他为了要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把耳朵贴到地板的一条裂缝上去。就做出警告的手势,阻止她讲下去,还举起双手的食指,强调调查的重要性,接着一心一意开始听起来。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古怪的举动叫人悲伤的根源,可悲的情结正在他的心里成长。
母亲对他没有一点影响,但是他却恭敬地注意着阿德拉。对他来说,他的房间的打扫是一个伟大而重要的仪式;他一直作好安排,好亲眼看到这个仪式,带着既恐惧又喜悦的兴奋感觉注视着阿德拉的全部动作。他认为她的一切作用有更深的象征意义。那个姑娘用年轻而坚决的姿势把一把长柄刷在地板上推动的时候,父亲简直受不了。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淌下来;无声的笑扭歪了他的脸;一阵阵的喜悦使他的身子直打哆嗦。他被激动得浑身发氧,达到疯狂的程度。阿德拉只要向他摇摇手指头,装出挠痒痒的样子,就能使他吓得惊慌失措,穿过所有的房间,砰砰地关上一扇扇房门,最后直挺挺地倒在最远的房间的床上,在一阵阵痉挛的大笑中打滚,想象着那种他没法顶住的挠痒。因为这个原因,阿德拉摆布父亲的力量几乎是没有限度的。
那时候,我们第一次注意到父亲对动物的强烈的兴趣。一开头,这是一种猎人和艺术家浑为一体的爱好。这也许也是一种生物对亲属,然而是不一样的亲属,对种种生物的更深的、生物学上的同情,在一个未曾勘测过的生存领域里作试验。只是在较后的阶段,情况才发生离奇、复杂、完全邪恶和反自然的变化,这种变化还是不公开的好。
不过,一切都是从孵鸟蛋开始的。
父亲花了许多精力和钱财,从汉堡,或者荷兰,或者非洲的动物研究所进口种种鸟蛋;他用比利时进口母鸡孵这些蛋。这件事情也把我迷住了——这件蛋里孵出小鸟的事情,这些是色彩和形状真正希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些怪模怪样的玩意儿长着巨大的、奇形怪状的嘴,一生下来,嘴马上张得很大,贪婪地发出嘶嘶声,露出喉咙口;那些像蜥蜴似的小动物长着脆弱的、赤裸裸的驼背的身子——从这些玩意儿上,很难看出将来的孔雀、野鸡、松鸡,或者秃鹰。这一窝蜥蜴似的小动物放在盛着棉花的篮子里,伸出细细的脖子,抬着脑袋,眼睛上长着角膜白班,什么也看不见,它们的发不出声音的喉咙无声地叫着。我父亲会沿着架子走动,围着一条绿色粗呢围裙,好象一个园丁在摆仙人掌的暖房里;他从一无所有中变出那些瞎眼的、跳动着生命的小不点儿,那些虚弱的肚子只是以接受食物的形式去接受身外的世界,那些眼睛被蒙住的、处在生活表层的生物向亮光爬去。几个礼拜后,那些瞎眼的小东西一下子长大了;一个个房间里充满新住户的欢快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和生气勃勃的啾啾声。那些鸟歇在窗帘框上,衣橱顶上;它们在一盏盏吊灯的错综复杂的镀锡枝条和金属旋涡形装饰中间做窝。
父亲在钻研巨大的禽学课本和仔细看彩色插图的时候,那些长着羽毛的幻像似乎从书页上脱身而出,使房间里充满颜色,一点点血红色,一条条宝石蓝色、铜绿色和银白色。在喂食的时候,它们在地板上形成一张五光十色、高低不平的床,一张有生命的地毯;一有陌生人闯进来,地毯就会四分五裂,变成碎片,扑簌簌地飞到空中,最后高高地待在天花板下面。我尤其记得有一只秃鹰,一只巨大的鸟,脖子上没有羽毛,脸上尽是皱纹和疙瘩。她像一个憔悴的苦行者,一个喇嘛,一举一动充满沉着的庄严;这是受它的伟大的种类的刻板的礼仪所指引的。它坐在我父亲对面的时候,一动也不动,姿势像永恒的埃及偶像的纪念碑,眼睛上盖着泛白的内障;它把内障斜盖在眼珠子上,完全遮住眼睛,在庄严的孤独中沉思——从石头似的侧面像看,它活象我父亲的一个哥哥。它的身子和肌肉似乎是用同样的材料做成的;它有同样粗硬的、皱巴巴的皮肤,同样脱水的、瘦骨嶙峋的脸,同样角质的、深深的眼袋。甚至拿手来说吧,我父亲的长长、厚厚的有圆滚滚的指甲的手,关节强健,同秃鹰的爪子也非常相似。我望着那似睡非睡的秃鹰的时候,总是禁不住产生这样的印象:我同一个木乃伊在一起——我父亲的去掉了水分的、干缩的木乃伊。我相信甚至我母亲也注意到这种奇怪的相象,尽管我们始终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情。有意思的是,秃鹰使用我父亲的便壶。
我父亲不满足于孵出越多的新品种,在顶楼安排起鸟的婚配来;他派出媒人;他把热切的、有吸引力的鸟拴在屋顶上的窟窿和裂口里;不久后,我们家的屋顶,一个巨大的双脊木板瓦屋顶,变成真正的鸟的宿舍,一艘收留各种各样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的扁毛生物的挪亚方舟。在这个鸟的天堂被消灭好久以后,这个习惯仍然在鸟的世界中保留着;在春天迁徙的季节,我们的屋顶被一整批、一整批鹤啊、鹈鹕啊、孔雀啊,和各种其他的鸟所包围。然而,经过一个短短的辉煌的时期,整个事业却发生了叫人遗憾的转变。
不久以后,就不得不把父亲搬到顶屋那两间做过贮藏室的房间里去了。黎明时刻,我们能听到那里传来各种鸟叫混合成一片吵闹声。顶楼两个房间的木板墙,在三角墙下的空间印发的回声支援下,造成惊天动地的响声,其中扑动翅膀的声音、喔喔的啼声、咕咕的鸣声、交配的叫声。有几个礼拜,见不到父亲的踪影。他只是难得下楼,走进住房;不过,他下楼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他似乎干瘪了,已经变得比较瘦小。他偶尔走神,会从桌旁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摆动两条胳膊,好像胳膊是翅膀似的,接着发出一声很长的鸟叫,那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上像蒙上一层薄翳似的。接下来,他显得相当困窘,会跟我们一起哈哈大笑,把事情应付过去,试图把整个事情变成开玩笑。
有一天,春季大扫除,阿德拉突然出现在父亲的鸟的王国中。她闻到房间里充满着恶臭,就站在门口,扭者双手;地板上,桌子上和椅子上,滴满了一堆堆鸟屎。她毫不犹豫,猛地推开一扇窗,靠着一柄长扫把的帮助,把所有的鸟都搅得活动起来。一个由羽毛和翅膀形成的吓人的云团升起来了,发出一阵阵尖叫;阿德拉却像酒神巴克斯的怒气冲天的女祭司那样,在酒神那根手杖发出的旋风保护下,跳着毁灭的舞蹈。我父亲惊慌失措地摆动两条胳膊,试图同他的那一群扁毛动物一起飞到空中去。那个翅膀形成的云团缓慢地越来越稀疏;直到最后,只有阿德拉同我父亲留在战场上;阿德拉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我父亲呢,这会儿显出羞愧的表情,准备接受彻头彻尾的失败。
过了一会儿,我父亲下楼来——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失去了王位和王国的流亡的国王。
本篇选自《外国文艺》 一九九二年第三期
[附录]
1942年,50岁的舒尔茨被德国盖世太保击毙在一个偏僻的波兰小城。战争结束了这个小个子犹太人的孤寂生涯。他留给世人的全部文学遗产是一部短篇集《用沙漏作招牌的疗养院》和一部中篇《彗星》,还有就是由他译成波兰文的卡夫卡的《审判》。这个离群索居的人,沉醉在梦想和童年的回忆中。他的作品表现出极度紧张的情绪节奏,令人惊讶的内心生活和幻想画家基里柯以及马克斯·恩斯特才具有的那种阴郁的想象力。他对物质世界的刺激反应敏感强烈。他采用一种主观的、心理上的时间,消除了梦想与现实的界限。他传达给读者是一种在噩梦中被禁闭的感受,是无可救药的忧虑、烦躁和慌张恐怖的情绪。读者既想摆脱他构造的这个充满不祥光线与错乱气氛的小世界,同时出于某种奇怪的对于受惊吓的心理满足感的欲望,又想在他的文字里持久深入地停留下去,直到他的文字世界自动崩溃瓦解——这最终的时刻并不轻松,而是更加沉重愁闷。这时候,意义并不呈现出来,还是要读者自己去发掘探寻:就像一次神经紧张,奇异不安,而又令人深思的梦中历险。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舒尔茨的小说与基里柯和恩斯特的绘画是同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子。艾萨克·辛格对舒尔茨的艺术特色作过如此评价:“不容易把他归入哪个流派。他可以被称为超现实主义者,象征主义者,表现主义者,现代主义者……他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过的深度。”正因为舒尔茨是个“不入流”的作家,以及他丰富深刻不同寻常的表现力,所以我有理由把舒尔茨安排在一个并非普通意义上——“他的作品少得可怜,他的取材范围也很狭窄,他的创作也没有产生巨大反响”的伟大作家的独特小群落里。
贴几篇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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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街》
于默译
我父亲在他的大办公桌的一个较低的抽屉里保存着一张我们这个城市的陈旧而美丽的地图。那是整整一捆对开的羊皮纸,原先用一条条亚麻连在一起,形成一幅巨大的、挂在墙上的地图,一幅鸟瞰的全景图。
挂在墙上,这幅地图几乎把墙整个儿盖住了,展示了辽阔的蒂希米耶尼查河流域的面貌;这条河像一条起伏不定的淡金色缎带,弯弯曲曲地流过一个个宽阔的水塘和一片片沼泽地,流过向南面高起来的高地;起先高地的形势还平缓,接着河水流进越来越陡峭的山地,流进尽是圆滚滚的小山的、像棋盘似的后陵地带,那些小山越是靠近黄雾濛濛的地平线,就变得越是小,颜色越是淡。从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远方边缘上,城市屹立着,向地图的中心生长,起先是一大片没有差别的地区,一个街区和房屋的稠密的混合体,被一条条深谷似的街道分割开,在第一幅详图上,成为一群单独的房屋,通过双筒望远镜看,形貌被刻划得轮廓异常清晰。在地图的那个部分,那个雕版者集中心思刻出错综复杂、形开式式、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一溜溜轮廓分明的飞檐、柱顶过梁、拱门缘饰和壁柱,这些都被很迟的、有云的下午的深金色的光辉照亮着;那些角落和凹处都被泡在深褐色的阴影里。种种立方形和棱形的阴影使深谷似的街道显得千孔百疮,在这里半条街泡在暖色中,在那里房屋和房屋中间出现一个裂口。这些阴影用阴郁的、浪漫主义的明暗对照法夸张而和谐地安排了复杂的建筑物复调音乐。
在那幅按照巴罗克全景画的风格画的地图上,鳄鱼街那个地区是一片闪光的空白,这通常是极区或是几乎一无所知的未勘探的国家的标记。只有几条街道用黑色的线条标出,街名是用简单的、没有装饰的印刷体印的,同其他地名的显赫字体不一样。制图人一定憎恨把这个地区包括在城市内;他的保留态度在印刷的过程中找到了表现方式。
为了要了解这种保留态度,我们一定要把注意力引到这个特殊的区域的含含糊糊、尚未明确的性质上去,这地区同城市里的其他地区是那么不一样。
这是一个工商业区域,它的直截了当的功利性质被露骨地强调着。时代精神,经济机构,并没有放过我们的城市,而且在城市边缘的一个地区扎根;接下来,这里就发展成一个寄生的地区。
尽管在老城里处处有礼数庄重的、半公开的交易在夜晚进行,在这个新地区,种种现代化的、直截了当的商业活动方式一下子流行起来了。冒充的美国派头,是嫁接在古老的、摇摇欲坠的城市中心的;在这里装腔作势的粗野作风却像茂盛然而空洞、没有生气的植被那样遍地生长。人可以在那里看到偷工减料建成的房子,门面装饰得奇形怪状,房子上涂满灰泥裂开的难看的拉毛水泥装饰。郊区,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的入口前嫁接着匆匆建造的大正门;只有在仔细的察看下,这些门才显露它们是大部分的豪华气派的复制品。阴暗、肮脏、不平整的窗玻璃(它们反映出一幅幅凹凸不平的黑糊糊的街景),刨得不平的木门,寒碜的内部显示出的阴郁的气氛(那时矿山高的货架是开裂的;快要倒塌的墙上尽是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使那些铺子有几分像开在荒野的克朗代克的铺子似的。一溜儿又一溜儿的裁缝铺啊、野营服饰用品商店啊、瓷器店啊、药铺啊,还有理发店,伸展开去。它们的阴暗的大橱窗上标出着用镀金的粗体字母拼出的半圆形文字:糖果店、修指甲、英国国王。
城里的年老的、地位稳定的居民不到这个地区来,这一带是下贱的人,最低阶层的人——没有身分、没有背景的人,道德堕落的渣滓,出生在这么短暂的社区里的人类中的低劣者。但是有个别城里的居民,在受挫折的日子,或者在道德上软弱的时刻,大半出于偶然,会来到这个可疑的地区。他们中间最好的人不能完全洁身自好,经不起诱惑,自甘堕落,打破等级制度的障碍,陷入浅薄的交往泥沼,忘形地狎昵,同流合污。这个地区对这样的抛弃道德的人来说,是一个黄金国。那里的一切看来好像都是可疑和暧昧的;那里,秘密的眨眼、嬉皮笑脸地夸张的手势、抬起眉毛,一切都在预示,下流的愿望会得到满足;一切都在帮助使最卑下的本能摆脱桎梏。
只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个地区的特征:缺乏色彩是致命伤,好像这片以次充好、发展很快的区域无法提供奢华的排场似的。那里的一切都是阴暗的,像是在黑白相片或者低级的有插图的目录中。这种相似是直实的,而不是比喻的,因为有时候人在那些地方闲逛,确实产生在翻阅说明书的印象,望着一栏栏叫人腻烦的商业广告;使人怀疑的商品信息像寄生虫似的充斥在那些广告中间,还有意义模棱两可、叫人难以决定的介绍和插图。结果,闲逛变得毫无效果和意义,好像仔细看色情相片册引起的兴奋那样。
譬如说,有人走进一家裁缝铺去定做一套衣服——一套体现那个地区特征的、漂亮然而低级的衣服——发现房子又大又空,房间高而色彩暗淡。一溜溜巨大的货架往上伸到高得说不清的房间上空,把人的眼光引到天花板上去;天花板可能就是天空——那一带的以次充好的、褪色的天空。另一方面,通过开着的门,可以看到商品贮藏室,那里高高地堆着盒子和柳条箱——一个巨大的文具柜,一直升到顶楼,分裂为空虚的结构,虚无的木料。阴暗的大窗上像分类帐本那样划着线;白天的亮光透不进来,然而铺子里充满着淡淡、毫无特征的灰色的亮光;这种亮光既不投下阴影,也不使任何东西显眼。不久,一个细高挑的年轻人出现,来满足顾客的要求,把他淹没在滔滔不绝的低级的推销谈吐中,他叫人吃惊地低头哈腰、反应灵活和百依百顺。他一边说个不停,一边摊开一块巨大的料子,比照,折叠,把料子像流水似的垂下来,做成想像中的茄克和裤子;但是,整个操作看来好像突然变得不真实了,变成一场虚假的喜剧,一道用来遮盖事物的真实的意义的、叫人啼笑皆非的帷幕。
高高的、深色皮肤的女店员,个个有美中不足之处(有点像这地区削价出售的存货),来来去去,站在门口,注意地看着委托给那个有经验的男店员照顾的业务是不是达到符合要求的程度。那个男店员傻笑,蹦跳,像个异性装扮癖者。人想要抬起他的向后斜的下巴,或者拧他的苍白的、扑了粉的脸颊;脸颊上带着鬼鬼祟祟的、意味深长的神情,他谨慎地向料子的商标上望去;那是一种显而易见有象征意义的商标。
慢慢地,挑选衣服被计划中的第二个步骤所取代。那个女人气的、堕落的年轻人,接受顾客的最闲暇的抚摸后,这时候在他面前打开一批精选的特殊商标,整整一房间标签;房间里陈列着一个有眼力的鉴赏家的收藏品。接着,看来那家野营服饰用品商店只是个门面;在那后面,是家古玩店,备有大有问题和私人出版的书。那个低头哈腰的男店员打开更多的贮藏室;室内摆满书籍、画册和相片,一直堆得碰到天花板。那些版画和蚀刻画超过了我们最大胆的料想:哪怕我们在梦中也料想不到堕落到那么深的地步,那么五花八门的淫乱行为。
这时候,那些女店员在一排排图书中间来来去去;她们的脸好像灰色的羊皮纸,脸上有深色皮肤女人常有的那种细腻的、色素沉淀的黑斑;她们的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突然射出锯齿形的蟑螂的表情。但是,甚至她们的深色的羞涩的红晕、可爱的斑点、她们上嘴唇上的隐隐约约的汗毛,都在透露她们的身体里有大量黑色素。她们的过分强烈的色彩,像芳香的咖啡,似乎染污了她们拿在褐色的手里的书;她们似乎在不断地抚摸书页,在空中留下一连串深色雀斑,一溜儿烟叶末,好像带着使人兴奋的动物气味的巧克力那样。
在这段时间里,色情的气氛已经普遍了。那个男店员一直在一个劲地推销,已经筋疲力竭,慢慢地退回到女性化的消极状态中去。书架中间放着许多沙发;他这时躺在其中一张上,穿着一套精心裁剪的绸睡衣睡裤。有几个姑娘互相表演书籍封面上画的人的姿势和姿态,这时候另一些姑娘平静下来,准备睡在临时搭起来的床上了。那个顾客受到的压力减轻了。他眼下不再受到那些有强烈的兴趣的人包围,多少被撇在一边,独自个儿待着了。那些女店员忙着讲话,不再注意他。她们背对着他,摆出傲慢的姿态,交换着用一只脚支撑身子,轻浮地摸弄她们的鞋,听凭她们的苗条的身子随着胳膊和大腿像蛇似的扭动;她们故意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假装不理睬那个被挑逗得兴奋起来的观看者,就这样进行围攻。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法看来好像让那个顾客放手采取主动,却是有心安排,让他陷得更深。
但是,让我们利用这个没有人在注意的时机,逃出这家无心闯进来的裁缝店,避免那些意料不到的结果,悄悄地回到街上去吧。
没有人阻止我们。我们穿过一条条书的走廊——两边都是摆满杂志和图片的书架——走出店去,发现我们处在鳄鱼街的这个部分:站在较高的地方,几乎可以看到整条街有多长,一直看得到遥远的、然而现在还没有完工的火车站的建筑。同通常那个地区的情况一样,天色灰暗,整个景象有时候看来好像插图杂志中的一张相片,房屋、人和车辆是那么单薄。现实像纸那样薄,用它的一切缺点显露它的模仿性。有时候,人会有这样的印象:只有直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一小部分地区才形成一幅城市大道的点彩派画片,而在两边,临时凑合的伪装已经散架了,支撑不住了,在我们后面倒塌成灰泥和木屑,倒塌成一个巨大而空洞的戏院子的贮藏室。一种紧张的人为的姿态、一个假装热情的面具、一种叫人啼笑皆非的怜悯在这个门面上摇晃。
不过,我们决不打算揭露这种冒牌货。尽管我们的判断力比较高明,我们还是被这个地区的花里胡哨的魅力所吸引。何况一座城市中这种虚假的装饰,使它具有几分滑稽的自我模仿的面貌。一溜溜一层的郊区小房子同许多层的建筑物交替出现,那些建筑物看起来好像是用纸板盖成似的,是堵死的办公室的窗、玻璃暗淡的橱窗、招牌、广告和数字的混合体。在这些房屋中间,人群像流水似的涌过去。街道像城市里的干道那样宽阔,但是路面却同乡村里的广场一样,是踩出来的泥地,尽是泥潭,而且长满青草。这个地区街上的效能情况是这个城市的笑柄;城里所有的居民都带着得意和会意的神情谈起这种情况。那个灰暗、冷漠的人群对他们扮演的角色感到难为情,一心想实现住到大都会去的愿望。不过,尽管那些人忙忙碌碌,使人感到他们确有所图,他们给人的印象仍然是在单调地、漫无目的地闲逛,是一溜儿昏昏欲睡、受人操纵的人。奇怪的、猥琐的气氛弥漫着这个场面。人群懒洋洋地涌过去,而且说也奇怪,人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们;那些人慢腾腾、乱糟糟地经过,从来没有显得一清二楚,轮廓分明。我们只是有时候在许多乱哄哄的脑袋中间看到一个生动的、发火的神情、一顶斜戴的黑色圆顶硬礼帽、刚讲完话的嘴唇呈现的微笑所绽开的半张脸、一只迈出步子去的、永远固定在那个姿势的脚。
那个地区的特色是马车,没有赶车的,没有人照管地一路驶去。倒并不是好像没有马车夫,而是他们混在人群里,忙着上千种他们自己的事情,对他们的马车毫不照管。在那个充满虚假和空洞的姿态的区域里,没有一个人把很多的注意力花在一辆马车的确切的行驶目的和乘客们轻率地把自己交给这种没有固定路线的运载工具上。这种轻率的态度是这时所有的事物的特点。人可以时不时地看到那些乘客在危险的拐角上,从破马车顶下把身子控得很出,手里拿着缰绳,有点困难地在施展难以掌握的超车技术。
这里还有几辆有轨客车。这几辆客车使市议员们的雄心得到极大的喜悦。客车的外貌虽然可怜,因为是纸板做的,经过许多年的过度使用以后,车身已经变形,两边有许多洼痕了。车子的前部往往没有了,所以车子经过的时候,人可以看到乘客们直橛橛地坐着,举止极为庄重。这些有轨客车是靠城市里的杂务工推行的。然而,最奇怪的东西是鳄鱼街的铁路系统。
在将近周末的日子,白天的不同时间里,可以偶尔看到一群群人在一个个十字路口等火车。从来没有谁能断定火车到底是不是来,或者要是来的话,它停在哪里。所以人们经常没法对它停在哪里取得一致意见,停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他们黑黢黢、静悄悄的一群站在刚能看出的铁轨旁,等好长的时间,他们的脸都是侧面:一溜儿剪纸的人像,永远显示着焦急的张望的表情。
最后,火车突然出现了:可以看到它是从那条意料中的小街上开出来,低得像条蛇,一个矮胖而呼哧呼哧冒烟的火车头拉着一列微型火车。它进入黑色走廊;街道被那列火车撒下的煤灰弄得黑糊糊。火车头的沉重呼哧声和奇怪、悲伤而严肃的情景,受到压制的匆忙和兴奋,在迅速降临的冬天的暮色中一眨眼把街道变成了火车站的大厅。
火车票的黑市买卖和普遍行贿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主要的祸害。
到了火车已经进站空虚最后的时刻,同贪污的铁路人员还在进行紧张、匆促的商谈。谈判还没有结果,火车启动了,一群失望的乘客慢腾腾跟在列车后面,要走上好长一程子,才最后散开。
这条街,刚才还被降为一个充满阴郁和远方旅行的气息临时的车站,又变阔了,变亮了,又可以让叽叽呱呱的过路的群众无忧无虑地踱过一个个橱窗——那些肮脏、灰暗的广场上摆满着以次充好的货品、高高的蜡像和理发师的人像模型。
妓女们显眼地穿着网眼花边的长袍,已经开始在转悠了。她们甚至可能是理发师和酒馆里乐队领班的妻子。她们迈着轻快的、带着贪婪神态的步子前进,她们被邪恶、腐败的生活玷污的脸上个个留下小小的缺陷;她们的眼睛总是恶狠狠地、不正派地斜视;要不,她们就是豁嘴唇,或者缺掉了鼻尖。
城里的居民对鳄鱼街散发出的腐败的气味还相当骄傲哩。“我们不必感到缺少什么了,”他们扬扬得意地对自己说,“我们甚至有真正的大都会的伤风败俗的现象了。”他们坚持说,那个地区的女人个个都是婊子。事实上,盯着她们任何一个看看就足够了,而且你马上遇到一种盯着你不放的眼光,这种眼光带着肯定成功的表情,使你心寒。甚至女学生都把扎头发的缎带扎得式样别致;她们的苗条的大腿迈着特别的步子;眼睛里流露出不纯洁的表情,这预示着她们将来的堕落。
然而,然而——我们要透露这地区最后的秘密,小心谨慎地隐瞒着的鳄鱼街的秘密吗?
我们在叙述的时候,已经有过几次含糊的提醒的表示;我们已经隐隐约约地暗示我们的保留态度。所以细心的读者对接下来的叙述不会毫无准备。我们提到过这个地区的模仿的和使人产生错觉的性质,但是这些措辞具有的太确切和明确的意义,无法形容这里的半生不熟和尚未定局的现实形象。
我们语言中不具备,譬如说,评估现实的差别和给它的适应性下定义的规定。让我们直率地说吧:这个地区的不幸是,那里有一件事情成功过,没有一件事情有个明确的结局。姿态始终是个空架子;动作过早地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无法超越一定的惰性。我们已经注意到,这个地区的特点之一是在意向、规划和期望中雄心勃勃和挥霍浪费的情况。事实上,不过是一阵欲望的骚动罢了,过早地被激起,所以接着就变得软弱无力、空空洞洞了。在过分方便的气氛中,每一个忽发奇想的念头志高气昂,一闪而过的兴奋扩大为空洞的、寄生的生长;一片小小的灰色的野草,色彩暗淡的罂粟花发芽了,这是靠无足轻重的梦魇和大麻叶编织而成的。整个地区飘浮着懒洋洋的、放荡的罪恶气味;房屋、店铺、人,有时候看来只是它的发烧的身子的一阵哆嗦,它的热病造成的乱梦所引的鸡皮疙瘩罢了。没有哪个地方能像这里那样使我们感到被种种可能性所威胁,被接近完成所震动,被这种变成现实的叫人愉快的僵硬的局面弄得脸色苍白,昏昏沉沉。这是就眼下来说。
超过了一定的扩展范围,潮水停止上涨,开始退下去了;气氛变得模模糊糊、一片混乱;种种可能性越来越少,最后变得一场空;叫人疯狂的灰暗的兴奋的罂粟花分散为灰烬。
我们将永远感到遗憾,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我们离开了那家有点可疑的裁缝店。我们将再也不可能找到它了。我们将从一家店铺的招牌前踱到另一家店铺的招牌前,犯上千次错误。我们将走进许多店铺,看大量相似的店铺。我们将顺着一溜溜书架踱过去,仔细地看着一本本杂志和画册,亲切而详细地同那些有缺陷美的年轻的女人商谈,同一个不可能了解我们的要求的、过分浓妆艳抹的女人商谈。
我们将被纠缠在误解中,直到我们的一切狂热和兴奋消耗在不必要的努力和无用的追求中为止。
我们希望是谬误;那些房屋和人员的可疑的外观是伪装;衣服是真的衣服;那个男店员并没有别有用心的动机。鳄鱼街上的女人堕落得并不深,被密密层层的道德偏见和普通的陈腐的清规戒律闷得透不过气来。在这个平庸的人的城市里,没有本能可以强盛起来;没有邪恶和异乎寻常的热情可以被激起。
鳄鱼街是我们这个城市对现代化和大都会的腐败现象的迁就。显而易见,我们无法提供比纸制的复制品更好的东西,这是从去年的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张混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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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
于默译
我父亲的生龙活虎、绚烂多彩的时期过去以后,接下来过的是一段灰色的日子事情就发生在这段日子里。长长的几个星期景况消沉,几个沉闷的、没有礼拜天和假日的星期,处在贫乏的场景中,封闭的天空下。父亲当时不再同我们待在一起。楼上的那些房间已经拾掇干净,出租给一个女电话接线员。从那个鸟的庄园里,只留下了一个标本,那只剥制的秃鹫眼下站在起居室里的一个架子上。它站在从拉开的窗帘外透进来的阴凉的微光中,像它生前站的那样,一只脚蜷起,姿态像位佛门的圣者;它那张干瘪、沉痛的苦行僧的脸上凝固冷漠和克制的表情。它的眼睛已经脱落,木屑从被水冲坏、泪痕斑斑的眼袋里撒出来。只有它的有力的嘴上那些淡蓝色的、角质的突出的小块和光秃秃的脖子使它的年老的脑袋具有庄严的僧侣的神态。
它的羽毛有许多地方被驻虫吃掉了;它的柔软的灰色细毛不断脱落;阿德拉每星期打扫一回,把那些细毛和房间里来源不明的灰尘一起扫去。从它身上一块块光秃秃的地方,人可以看到一簇簇大麻纤维在从厚帆布袋下面钻出来。
我对我母亲有一种暗藏着的憎恨,因为她对父亲的去世那么轻易地就心情平静了。我想她从来没有爱过他。父亲既然从来没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扎下根,他就不可能同任何现实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远漂浮在生活的边缘,在半现实的领域中,在存在的边际。他甚至没法获得一个诚实的平民的死亡;关于他的一切事情总是古怪和可疑的。我打定主意要在适当的时刻逼我的母亲进行一场坦率的交谈。那一天(那是一个沉闷的冬日,从一大早起,光线就是暗淡和迷漫的),母亲在发周期性偏头痛,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父亲去世后,在阿德拉用蜡和上光剂的维持下,那间很少有人来的、充满节日气氛的房间里,整洁得无可挑剔。张张椅子上都有椅背套;一切物件都服从阿德拉加给它们的铁的纪律。只有一束孔雀羽毛立在五斗柜上的一个花瓶内,不服从管辖。那些羽毛是危险而轻佻的分子,隐藏着叛逆性,像一班顽皮的女学生,外表文静和安详,但是只要一不被监视,就调皮捣蛋个没完。那些羽毛上的眼总是盯着看;它们在墙上制造窟窿,眨眼,哆嗦着眼睫毛,互相微笑,格格地笑,充满欢乐。它们使房间里充满轻声轻气和叽叽喳喳的谈话;它们像蝴蝶似的散落在枝形灯上;像五光十色的一伙,它们紧紧地贴在表面没有亮光的旧镜子上,那些镜子却不习惯这样的活跃和欢快;它们从钥匙孔中张望外面。甚至我母亲在场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头上围着绑带——它们也没法克制自己;它们做手势,用充满秘密的意义的聋哑语互相交谈。我对它们在我背后策划的揶揄的阴谋感到恼火。我把两个膝盖紧紧地贴在母亲躺的沙发上,用两个手指头心不在焉地抚摸她在家里穿的便服的柔软料子,轻轻地问:
“我早就想问你:那是他吗,是不是?”
尽管我甚至不把眼光望着那只秃鹫,母亲马上猜到了,显得神情尴尬,垂下眼光。我让这种默不作声的局面拖了好久,为了欣赏她的局促不安的神情,接着我控制着在冒起来的怒火,很平静地问:
“那么,你传播的那一切关于爸爸的故事和谎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的面貌起先惊慌得变了形,接着又安详自若了。
“什么谎话?”她问,眨巴着她那双表情空洞的眼睛,眼睛里充满天空的蔚蓝色,没有一点白色。
“我都是从阿德拉那儿听来的,”我说,“可是我知道那些话都是你传出去的;我要知道事实真相。”
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她避开看我的眼睛,她的眼珠子转到眼角上去了。
“我没有说过谎,”她说;她的嘴唇嘟起来了,但是同时变小了。我感到她在变得腼腆,好像一个女人同陌生的男人在一起那样。“我说的那些关于蟑螂的话都是真话;你自己一定记得……”
我感到困窘了。我确实记得那次蟑螂的入侵,黑沉沉的一群充满在夜晚的黑暗里,像蜘蛛似的奔跑着。地板上的一切缝隙里都充满移动的沙沙声,每道裂缝里都突然钻出蟑螂来;从每个裂口里都会射出一道摇摇晃晃的、黑色的、锯齿形的闪电。啊,简直惊慌得要发疯啦,踩到了地板上的一溜儿闪闪发亮的黑东西!啊,我父亲发出的那些恐怖的尖叫,他拿着一支标枪,从一张椅子跳到另一张椅子上!
我父亲既不肯吃,又不肯喝任何东西;脸上出现发烧的红晕;他的嘴旁总是挂着表示厌恶的龇牙咧嘴的表情;他已经完全疯了。显而易见,没有一个人能够长期忍受这样强烈的憎恨。极度的厌恶使他的脸变成一个僵化了的、表情悲惨的面具;面具上的眼珠子隐藏在下眼睑后面,带着永远怀疑的狂热,像弓那样紧绷着,埋伏着等待。他会突然发出一声发疯似的尖叫,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盲目地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去,用标枪刺下去,然后举起标枪,枪上已经钉着一只巨大的蟑螂,它在拼命地扭动它那些复杂的腿。接着,阿德拉就会来搭救;她从吓得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父亲手里接过那支钉着战利品的标枪,把蟑螂撂进一个桶。不过,即使在那时候,我也说不上这些场面是通过阿德拉的故事灌输在我的心中的呢,还是我亲眼看到的。我的父亲当时已经丧失抵制的力量;这种力量保护健康的人们不被憎恨所迷惑。我父亲被疯狂所摆布,一点也不同这种迷惑的巨大的吸引力对抗,反而完全向它屈服。致命的结果很快就来了。不久,出现了最初的怀疑的症状,使我们的心中充满害怕和悲伤。父亲的行为变了。他的疯狂,他的兴奋的欣快消失了。在他的姿态和表情中,开始显出一些心里有鬼的迹象。他采取种种办法避开我们。他一连几天躲在角落里,衣柜里,鸭绒被下面。我有时候看到他忧郁地看望着他自己的手,查看他自己的皮肤和指甲上开始出现一个个黑点,好像蟑螂的鳞片。
白天,他还能用身内剩下的一些力量来抵制,同他的着迷作斗争;但是夜晚,他完全被控制住了。有一回,我在深夜里看到一支摆在地板上的蜡烛的亮光笼罩着他。他赤身露体地躺在地板上,身上都是一个个图腾的黑点,他的一条条肋骨显露出清晰的轮廓;可以看到他的皮肤底下的骨骼结构;他脸向下躺着,被着迷的憎恨所控制;这种着迷把他拉入思路错综复杂的深渊。他用有许多腿的、复杂的动作爬动,那是一种古怪的程式,我恐怖地从其中认出那是模仿蟑螂的正式的爬行。
从那天起,我们断定父亲无可救药了。他同蟑螂的相似一天比一天显著——他正在变成一只蟑螂。
我们对这变得习惯了。我们越来越少地看到他,他会一连失踪几个礼拜,去过蟑螂的生活。我们不再认识他;他完全同那种黑黢黢的、怪模怪样的玩意儿打成一片。谁说得上他到底继续生活在地板的一个裂缝里呢,还是他夜夜在各个房间里乱跑,全心全意地干着蟑螂干的事情;要不,阿德拉天天早晨发现一些死虫,它们向天躺着,腿伸向空中;她把它们扫进畚箕,然后厌恶地烧掉,他是不是可能是其中的一只呢?
“不过,”我尴尬地说,“我肯定那只秃鹫是他。”
我母亲的眼光从眼睫毛底下透出来看着我。
“别折磨我,宝贝儿;我已经告诉你了,父亲出门去了;去周游全世界了;他现在担任的职务是商业推销员。你也知道,他有时候夜里回来,在天亮以前又走掉。”
本篇选自《外国文艺》 一九九二年第三期
《卡罗尔叔叔》
施奇平 译
星期六下午,我的叔叔卡罗尔,一个放牧的单身汉,准备步行前往坐落在离镇一小时远的假日疗养院,去看望正在那里度假的妻子和孩子们。
自从他的妻子离他而去之后,家中已经很久没打扫,床铺也没人整理。每天深夜,卡罗尔归来,被持续一整晚的闹饮所敲击,蹂躏,那些空洞酷热的白天以这样的方式被甩在了身后。他挤出身体上残存的一点力量,朝那些蜷缩在一起的凉爽草料猛扑过去,对于他来说,某种程度上它们已变成了一个幸福的港湾。他躺倒在这座庇护岛上面,像一个被暴风雨中的海浪推搡了数昼夜的溺水者。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下沉,在浅白色的云朵,层层叠叠凉爽的羽毛中间,睡姿无可名状,颠倒混乱,头跌落在草料堆底部,钻进了夜色朦胧的软绵绵的纤维丛中,像是要潜入并穿越那些从夜色中孵化出来的巨大的羽毛山丘。他在睡眠中和草料较劲,像一个游泳运动员对付水那样;用身体揉捏,搅拌,像掉进了一口巨大的蛋糕搅拌机;他气喘吁吁地从灰白色的黎明中苏醒过来,大汗淋漓,此时,他被抛掷到了草料堆的边缘,已经无法控制和对付这一活跃热烈的夜间角力赛。轻飘飘的身体由于被深度的睡眠往上抛了一半,他下意识地在夜晚的边线上悬挂了一会儿,空气的贪婪的肺叶、草料,在他身体的四周围生长,膨胀,下沉——最后又仿佛在他的身上覆了一层绵厚雪白的蛋糕。
他一直沉睡到下午,垫靠着广阔平整的白草原的软枕,渐渐平息下去,宁静的梦境从上面漫步穿越。沿着灰白色的高速公路,他回归到了白昼的状态,回到了身体里面——此时列车已经靠站,他睁开了眼睛,像一个长途跋涉归来的梦旅人。
一道柔和的半强度光在房间里面流动,伴随着数日来的空寂和沉默的沉淀物。窗玻璃伙同早晨的白色蝇群喷吐出白花花的泡沫,窗帘熊熊燃烧。卡罗尔叔叔打了个哈欠,把堆积在身体里面的前几天的残迹和纵深的空白哈了出去。那个哈欠在瞬间攫获了他,让他的身体一阵痉挛,好像要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倾泻而出。他摆脱了那阵一直纠缠着他不放的沙尘暴,那堆超负荷的累赘——都是前几天的没有消化的残余物。
他在这种方式中感到放松,并且更自由了,他将日常的开销记在一个笔记本上;计算,合计,然后做梦。后来,他静止不动地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凝滞的双眼肿胀而潮湿,晶状体的表面荡漾着一层彩色水合物。在这个枯燥乏味被窗帘外面燠热白昼的反射所映照的半强度光亮的房间里,他的眼睛就像是这其中所有发光物体经过缩放的镜中映像的集合:窗玻璃裂缝上面阳光的白色粘稠物,窗帘的不规则金色矩形——并复制着这一整颗水滴状的房间,以及房间里面的地毯和空荡荡摆设的死寂无声。
与此同时,窗帘外面的白昼充满了被太阳烘烤得发疯的越来越炽烈的蝇群的嗡嗡声。玻璃窗在这阵毁灭性的大火中难以自持,窗帘在煌煌的光波中露出了疲惫慵懒的神情。
之后,他将身体从草料中拖曳出来,在床上坐了一会,无意识地呻吟着。他那三十岁的也许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一些的身体开始向肥胖屈服。虽然身体不断臃肿膨胀,并且一次次被无节制的纵欲所掏空,他依旧在丰盈肥沃的酒液中自我陶醉。他未来的命运在沉默中渐缓成形。
他漫无目的地坐在那里,植物般木讷,停留在身体深处颤动的酒液,一部分渗透进血液循环,一部分转化为呼出的酒气——而另一部分渗出体外的汗液则经由头发流淌得全身上下到处都是——长出了一些不知名,不和谐的东西,身上赫然出现了一颗畸形尖疣,在一个不确定的尺寸范围内离奇古怪地抽芽。他没有为此感到惊慌,他已经认同了那种巨大而又无可名状的必然性;任它生长,没有阻挠,出乎意料般顺从它,在平静的恐慌里面无动于衷,并从那些蓬勃旺盛的花期,那些在他内部的凝视下成形的稀奇古怪的聚集物里面预见了他的未来。之后,他的一只眼睛开始向外轻度倾斜,好像要准备去另一个地方游荡。
从那些漫无目的的幻觉,那些沉湎于其中的遥远的地方,他再一次回到了身体里面,回到了当前;他看着搁在地毯上的双脚,和女人的一样丰满细腻,他缓慢松开衬衣袖口上的一排金色扣子。然后他向厨房走去,在一个布满阴影的角落里面发现了一小桶水——一面沉静而又警觉的圆镜正在那里守候着他,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惟一有感情的活物。他把水倒入脸盆,用手探试了一下水温与柔和程度,甜湿的水汽在皮肤上面流淌。
最后,他细致认真地给自己打扮着装了一番,并不慌不忙地,开始在一些细枝末节间的处理上停顿徘徊。
这个空洞的房间,忽略,排挤他;四周围的摆设和墙壁则以一种缄默的非难般的眼神严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感觉自己已经进入到了它们的沉默包围圈里面,就像一个沉入深海的宫殿的入侵者,在那里,时间停滞,将他与上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当他打开原本属于他的那些抽屉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贼,他本能地踮起脚尖走路,惟恐吵醒那些难以取悦和侍奉的内宫侍臣般沙哑而又不和谐的回响,他们极有可能以自己的极度虚弱为由大发雷霆。
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平静地从一口壁橱迈步走向另一口壁橱,一件接一件地找到了他所想要的每一样东西,神情茫然,在被房间的摆设所包围的区域里结束了打扮和着装,它们在沉默中忍受着他。最终,他准备,但他感觉有点手足无措,定定地站着,准备拿起帽子离开,甚至到了最后时刻他都找不到一个词来化解那种带有敌意性质的死寂,他只好听任自己向门口退去,迟缓地,低着个头——与此同时,在相反的方向——镜子那遥远的内部——有个人正不慌不忙一把一把将他拖拽进去,那一瞬间,他永远背转了身子——朝向一个纵深处的,空空如也,却好像并不存在的地方。
《人形模特(Ⅰ)》
施奇平/译
那次鸟类学历险是我父亲的谢幕演出。
这场由一大堆臆想碎片拼成的绚烂缤纷的表演,像一位行吟诗人或者江湖剑客掌舵的、从那个冬天冰凉的战壕里面溯流而上的独木筏;这场针对凝滞肿胀的气候和天气,让整座小镇都目瞪口呆的战役由他一手策划,直到今天,我才理解一点这种疯狂的举动。拒绝了所有援助,不借助我们一丁点力量,这个男人认定以个人意志和力量就可以守卫住那道日渐亏损的诗篱。他的脑袋像一间塞满奇思妙想的磨坊,装满了功能各异、大小不一的小机械,在它们的联合作用下,空瘪的时间被磨掉了软塌塌的外壳,散发出一如东方香料般醒神的香气,也许只有魔术师才拥有这样精湛的手艺,我们已倾向于视它为父亲的本能被开掘后获得的法力,把我们从日复一日的昏昏欲睡中拯救。阿德拉的蛮横不屑和蓄意作梗没有受到谴责,对她的表现,我们基本上感到满意(潜伏在止如死水的表层生活下面的窃喜、我们曾渴望狂热体验的刺激和惊悚),之后我们却逃避了这场情感上的债务。可能,正是因为我们的临阵脱逃,才让在这场战役中最终胜出的阿德拉感到精神疲惫,我们毫不客气地把责任——父亲趋于阿德拉高压下的束手就擒——全推给了她。所有的不忠和背叛,也让父亲,这个一度风光无限的国王,不作任何反抗性质的表示就从王位上退下来。失去了十字剑阵的护卫,他向“敌人”拱手相让那块曾经煊赫一方的领土。而他却选择了放任自流,隐退到过道尽头的空房间里面,把自己幽禁起来。
父亲的故事到这里就要告一段落了。他英气逼人的形象也一天天地,从我们记忆的幕布上黯淡下去。
盘踞在小镇上空的灰色阴霾,洇进了生活的每一条凹槽和缝隙。它们伙同盛开在晨光中的墨绿色地衣、日暮时分从古旧的窗台上滋长的寄生菌,绵延爬行到玻璃窗上——漫长的毛茸茸的冬日夜晚,成了它们繁殖的温床。房间里面挂满了松垮的墙纸,把如游牧部落般迁徙游荡的环状楼梯包藏在里头,每一天都在向后者妥协,腾挪出原本属于它们的领空,在一幕滑稽逗乐、无休无止的双簧戏中纠缠、撕咬,相持不下。
墙壁上的煤油灯盏在一天天衰老、枯萎,散发着浓烈的麝香味,已是穷途末路还在垂死挣扎。我们摸索着穿过日暮的房间,玻璃罩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回响。阿德拉放彩烛进去的举动显得徒劳。这些毫无用处的替代品,构成了一个像是从树枝上面平伸出来悬吊在半空的摇摇欲坠的刚度过青春期的小花园,承载着对白茫茫往事的追忆。诺!娇滴滴的嫩苞芽们都跑去哪里了?从快速燃尽的奇形怪状的穗状灯芯上,一群长着翅膀的小东西,像是从炸酥油饼夹层里面溢出的香氛,融汇了孔雀蓝和鹦鹉绿等颜色,在空气中勾勒、描画出阿拉贝斯克舞姿回环兜转的曲线,鼓动双翼,像一把把五光十色的小扇子,持续着一段曼妙的空中之旅。深陷在这股灰色的气味中,那些叮叮咚咚的回响和瞬间自燃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但必然存在有人会愿意拿把音质清脆的竖笛或者火石去勘探一番这片浓度极高的阴霾的可能性。
那几个礼拜好象被稀奇古怪的睡眠和梦境给占满了。
没人愿意打理睡床。胡乱丢掷的睡衣和纷繁的夜梦挤作一团。深埋着的枕头像是作好了从浅水区驶入星光黯淡的威尼斯小镇的准备。从冷寂的曙光中,阿德拉为我们递来了热咖啡。借着蜡烛的微光,我们懒洋洋地在凉意刺骨的小房间里面穿衣着裤,玻璃窗的小格子屏幕上也在同步播放我们的穿衣画面。那些清晨,好象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房间,在抽屉和衣橱中翻找着什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处都是阿德拉跂着拖鞋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响。她点燃手提灯盏,从母亲手中接过一串开店铺门的钥匙,朝房间门外浓稠的黑色中走去。母亲穿衣的动作很吃力,烛架上面的蜡烛快要燃尽了。阿德拉已经消失在远离房间的某处,也有可能在阁楼上面晾挂湿淋淋的衣裤,再大的喊叫声也唤她不回。壁炉中黯淡浑浊的微火,正在舔舐黑漆漆的烟囱咽喉部位长在冰凉煤块身上的猩红色赘疣。蜡烛烧完了,漆黑的空气席卷了房间。桌布上搁置着我们的脑袋,被一堆吃剩下的早餐包围,只穿了一半衣服的身体又轻飘飘地坠入睡梦。我们的脸乘坐在夜的毛茸茸的胃上,在纸币般卷皱的呼吸声中驶往星光朦胧的虚空尽头。阿德拉在洗衣板上来回搓洗的声音,吵醒了我们。母亲还没穿好衣服。在她梳头的时候,阿德拉都已经把午饭端进来了。一团游荡在市政广场上空不甚分明的东西平躺在赤金色的烟雾上飘向窗口,有股烟熏过的蜂蜜味。当这团纹路隐秘的琥珀状什物消散后,光线驳杂的下午将揭开她的神秘面纱,意味着最美好时光的消逝。水银状的拂晓被摧毁,坠向虚空和灰暗,发酵膨胀的白昼一寸一寸地割据着它的地盘。我们在圆桌边坐下来,仆人们搓着被冻得通红的双手,他们的陈词滥调充斥着这个灰涩空洞的白昼——一个丢失了传统的、没有任何表情的星期二。一盘浑身上下淌满滑溜溜肉汁的鱼这时候被端上了桌子,并排躺在一起,像是从黄道十二宫赶过来一样,我们突发奇想地把它们比作了这个白天的两只空荡荡的衣袖——一个没有任何内容可往日历本上填写的无名星期二。我们如狼似虎般地用餐刀挑开了它们,这个白昼和我们一起无动于衷地接受着这片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的现实。
仆人的进餐,像庄严的仪式,脸上有一种日历本似的工整和肃穆。房间里面到处都是胡椒粉气味。很快,他们就把最后一丝粘附在盛放着面包片盘子上面的果酱扫荡干净,好像又产生了要把这个礼拜余下几天的伙食全都蚕食干净的念头,可此时,盘子上面只剩下他们的脑袋和像被煮熟的鱼眼一样突在外面的眼球了。经过合力,我们觉得这个星期二的内脏已被提前清空,盘中的剩余物已经勾不起我们的兴趣。
像是出于仁慈,阿德拉对盘子中剩下的东西没有表现出欲望,在黄昏来临前的余下几小时中,在煎锅里面煮沸的油点子的噼里啪啦和中途加凉水进去后发出的毕毕剥剥声响的合奏下,阿德拉又把它们翻来覆去炒了一遍。母亲躺在没有靠背的长藤椅上昏睡不醒。夜的幕布缓缓降下。波尔达和宝琳娜,两个女红,在外面缝制衣裙。一个行动迟缓、闷声不响的妇人走进了房间,肩膀上扛着一个塑料女模特,女模特的头上包着一块头巾,头巾上缀饰着一颗欲显其身份的黑色小木球。她把女模特竖立在门扉和壁炉之间的空地上,双手叉腰,像个威风凛凛的女王,一声不吭地监视着这两个唯唯诺诺的女红的一举一动。她把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满肚子的怨忿与羞怒全发泄在她们身上,对她们的劳动横加指责,大骂她们都是些没用的废物。仿佛为了给她炽热、鼓胀的情绪降温,她们匍匐着爬到她面前,试探性地问她往裙子的裁片绣几条金色丝线上去,是否会显得好看一些。对这个神祗般的女人,女红们投入了极大耐心,却没起到任何作用。她高声吆喝着把她们赶回到位置上继续劳作,像《圣经》中那个从火中淬炼的莫洛克邪神一样凶神恶煞。女红们把纱线从瘦削的木头纺锤上一圈圈盘下来,大气不敢出,再将它们分送到一旁高高隆起的丝、棉、麻或者毛线堆上;在叮叮当当的剪刀声中,她们把从机车上纺出来的布裁成了五颜六色的片片块块;把缝纫机踏板踩得像风车一样呼呼作响(脚上穿着廉价皮革制成的长统靴);身边出现了几座由颜色各异的布条和碎片垒成的小山丘,摇摇欲坠,仿佛孵出了一对鹦鹉,欲扒开外壳从里面爬出。生锈的剪刀一开一合,发出吱吱轧轧的叫声,弧形的钳夹像长在这些五颜六色的大鸟头上的喙。
她们在裁切下的布条和碎料上踩来踩去,像在一座狂欢散尽后轰然坍塌的废墟上面漫步,这个堆满垃圾的房间仿若刚办完一场假面舞会。她们望着浮现在镜子中的那个自己,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冷笑,就像镜子的表层被坚硬的手指甲刮到了痒处。她们的注意力、变魔术一样敏捷的双手,并没有放在那些让人生厌的裙子身上,堆在一旁的纷扬凌乱的布料和碎片引起了她们的兴趣——把所有这些放浪形骸的断片搜集起来,就可以在这座小镇上空,变魔术一样倾倒下去一场五颜六色的大雪。突然间,她们感觉很热,在明知会遭老寡妇打骂的情况下还是选择把窗户推开,其实是想借外面的亮光看看身边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以此慰藉内心的烦躁与恐慌。她们被灼得通红的脸颊像对河蚌壳一样缓慢张开,在黑黢黢的夜色中游荡的冷风掀开了窗帘,像只鼓风机——她们不谋而合地扒开了烫得快要被烧着的衣领,裸露出双肩和锁骨,心里面想着能够装上一对像蹲在橱柜上的那只秃鹫一样的翅膀,飞出窗口,让幽暗的冷风在体表面自由流动。哦,在她们的内心当中,对现实生活的索取是如此的少,却完好如初地保存着大过于现实的幻想,并从那里汲取一切——如今,她们只能把仅存的希望,寄托在这只体内塞满木屑的秃鹫身上——只要它吐出哪怕一两个词,她们就愿意为这个哪怕永无实现之日的念头继续守望——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她们已经等了很久。今夜,她们依然只能饮尽这份甘之如饴的凄楚,任凭守望的幸福感像颗跋涉了亿万年之久的小行星终于靠近了轨道,横在中间的还有更为广袤漆黑的夜空。滚烫的泪水冲击着她们决堤的脸颊。
父亲在小单间里游荡的一个夜晚,适逢阿德拉不在家,他意外地闯进了这个黄昏的秘密基地。一会儿,他就站在了隔壁房间黑漆漆的门口,手中提着一盏马灯,像个吞了迷药、着了魔的田园诗人,强抑着从体内上涌的兴奋,酡红的脸颊像倚在窗帘丰满的胸脯上微喘的夜色一样柔情蜜意。他戴上老花眼镜,走下石阶,向女孩们中间走去,手中的马灯高举过头顶,试图照亮她们。从门外吹来的风撩开了窗帘;女孩们谦恭地迎接父亲的到来,微扭双臀,眨动着釉瓷般的眼球,塑胶鞋底摩擦地皮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裙子下面的长筒袜里面灌满了从室外涌入的冷风;凌乱的布片像长着翅膀的老鼠,朝虚掩的房门口蜂拥而去。这时候,我的父亲正心无旁骛地凝视着这两个鼻息浓重的少女,用一种游离于现实以外的声音低沉地说出“瘫痪”两字,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在他众音混杂的喉结下方位置还跳出了“鹳”,或者“树人”,声调高了八度。
这次偶遇成为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肇始,我父亲试图凭借他性格中让人着魔的那些地方,去感召这两个女孩。他那犹如灵光乍现的演讲持续了一整个晚上,作为回馈,两个女孩答应了这位激情洋溢的学者诊断她们纤瘦病态身体的组织构造。在父亲极为优雅的绅士风度的感染下,她们卸下了心理防备。盯着宝琳娜混浊的眼睛看了一通,把长筒袜褪到了她的膝盖处,捏了捏她那构造精密的膝盖骨,这时候我父亲说话了:“主在造你们时,吹了多么饱满的一口气啊,其存在的形式真让人击节。我说这话的目的,是要告诉你们的生活其实可以非常简单而美好。但亲爱的女士们,你们依然是自己灵魂的主控。对造物这一点,我有自己的看法,让我们暂且撇开不谈是否会对造物主产生不敬,在你们身体的铸模被锻造出来之前,我愿意开玩笑般地建议他:请记住,形式大于内容。哦,不管缺失多少内容都不会平白无故地葬送掉这个世界!请对目的性多一点虔诚,少一些自命不凡吧,上帝绅士啊,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加精致!”——父亲大声地演讲。阿德拉已经站在餐厅门口,手上托着一盘夜间吃的小点心。这是自从那次伟大的战役后,两大敌国间的首次正面交锋。我们,每一个经历过那一刻的人,都体验了巨大的惶恐。当目睹这个曾陷入过痛苦深渊的男人遭受新的羞辱,我们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懊恼。父亲从半跪在地的状态站起身,像被打懵了一样,脸阵阵发白,接着又开始变紫。从未有过的耻辱。但阿德拉的举动让我们觉得她并没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谈判的念头。她脸带微笑地向父亲走去,用手指在他的鼻翼上轻弹了几下。宝琳娜和波尔达像是从这一讯号中得到暗示,欢欣地鼓起掌来,用脚跺地,挽着父亲的胳膊,跳起了圆桌舞。多亏这两个好心女孩,用一种形式简单的快乐,及时扑灭了这场冲突的导火索。
这就是关于这场逗乐、奇怪演讲的开场白——我的父亲,像是从这两个瘦小、天真听众的身上找回了自信——在那个寒意料峭的早冬,持续了好几个礼拜。
生活已经不是它原来的样子,因此也不再有任何价值,一旦让这个颇不寻常的人参与进去,所有的事物,都将退回到最基础、简单的存在形式,再按照它形而上的内核,原貌重组;它们开始了一个向源头回溯的过程,却也时常滑出轨道,突然拐向那些含混、危险、模棱两可,我们通常称之为“异端”或“邪教”的地带。我们的邪教教主东倒西歪,像个催眠师一样在丛中行走,用他可怕的魔法网罗万象。我是否该觉得宝琳娜也是他的牺牲品?那些日子,宝琳娜变成了他的学生,成了他信仰的拥趸、实验的模特。
我已经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检查行囊,不放进去那份极易挑起事端的异教教旨——在那些漫长的时日中,曾让我父亲深深着迷,并影响到他那一连串怪异的行为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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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猎人》
那年的整个八月我都和一只小狗在一起玩。记不清楚是哪天了,它出现在我家厨房的地板上,兴味索然地低声呜咽着,身上有一股诱人的奶香味,可能还没断奶吧。一颗圆球状的发育不良的由于恐惧而颤抖的脑袋,脚掌上的肉垫往里长,和鼹鼠的差不多,他身上最精致的部位,和狐皮外套上的绒毛一般柔滑。
翻阅生活的碎片,我孩提时代灵魂里头所有的狂喜和热情几乎都被它俘获。
这件天赐之物降临在了我的生活中间,让我感到如此意外,比集市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玩具更让我感到亲近,它到底是从哪个极乐世界中来的啊?不妨设想一下,是我家那个老态无趣的洗涤间女仆某天清晨心血来潮,从那片超自然的晨光中,把它从乡下带回了家——这只来到我家厨房的奇巧的小狗喔!
哦,可我,哎,那时候却不在场,还没从睡眠的漆黑绵软的包围圈中挣脱出来,那道幸福之光却已经降临;它在厨房守候我们,由于阿德拉和我的家人们一开始没有认同它的身份,它就这样病恹恹地躺在厨房凉爽的地板上。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叫醒我呢?放在地板上的一小碟牛奶见证了阿德拉的恻隐心,也见证了,哎,那片已经永远都不会再属于我的逝去的辰光和我没有亲身参与的伴随在这次收养仪式中的乐趣与欢欣。
但未来的一切已经躺在我面前。那些被提前安装进去的奇妙旅程、怪诞实验和离奇发明们在等我发号施令,就差往下按电钮啦!生活的奥秘,最核心处的神秘感,现在已经被浓缩在这种简洁、俏皮、可触摸的形式中了,为我那永不餍足的赤裸裸的好奇心的伸展铺平了道路(把这种像流转的电离云或者电流一样汩汩流淌的原始神秘的欲望如果能够借用小说这个载体用逗乐的形式去表达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魅惑啊),那些细若游丝的交感毫无例外地在黑暗中与我们对位交流,不同于我们平日里所依赖的那种——现在,对我来说,它们都在这个小动物身上凝结。
动物啊!永远无法填满的欲望容器、迷样生活的模型和道具,都因它们而生,根植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面,变换出万花筒碎片那样错综复杂的可能性,从任何一片出发都可踏进那些险象环生、遥无边际的冥感世界。我的心门被彻底打开了,不再被那摊子毫无头绪的人际关系所导致的忧心和焦虑压垮,对外面的世界充盈着同情和爱。我只需在桌边坐下来静静地等,直到一些响动出现,冥听那堆匍匐行进在表层生活底下的自我开掘的声响。
这只小狗,天鹅绒一样光滑温暖,纤小的心脏轻轻搏动着。他有两片花瓣一样柔软的耳唇,云状的微蓝的眼睛,肉嘟嘟的粉红大鼻头,我真想伸个小手指头进去啊,精致的避震的肉垫,前脚掌稍靠后的部位上有一颗动人的小乳头。他爬进了装满牛奶的盆子,像是在花样游泳,用粉红色的舌头舔啊舔,贪婪却没有一点耐心,最后把口鼻探了出来,装出痛苦的样子,胡须上面残留着大滴大滴的牛奶,一旦得到满足,他就会在牛奶浴中打个滚,然后翻身爬出,打一个响亮的喷嚏,带着缱绻后的慵懒、疲惫,还有无尽的满足。
他走起路来的样子很不雅观,蹒跚而行,由于没有方向感,颤巍巍的身体向两边倾斜的幅度很大,看起来醉醺醺的。我感觉他的情绪里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和落寞,还有对于尚不具备自觅其食能力的懊恼。这些都流露在他不经意的、没有条理的肢体举动中——痛苦的低低的呜咽,沉湎于过去而对现状产生的无奈和抵触情绪,好像除了最初的那个地方,其他任何地方他都无心居住,更谈不上要去适应。即使在睡熟的时候,他都像只雏鸟那样在渴盼着舔舐和抚摩,翻过来颠过去,像颗抖颤的雪绒球——无家可归的感觉环绕伴随着他。哦,小生命——年幼易碎的小生命呐,自从脱离了那团孕育着你的混沌,从母亲温暖舒适的乳畔离开后,你便进入到了这个陌生辽阔的世界——曾经向你许诺过这里充满了冒险,现在却遍地都是反感和失望,要怎么样才能退回到过去啊!
但是渐渐地小猎人(他被冠以了这个傲慢且骁勇的头衔)就试图品尝生活了。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专横的优越感和至高权让位给了无穷的蛊惑。
世界为他埋设了一个个陷阱:口味琳琅、口感上佳的食物;上午的太阳光线投射在地板上的标准的菱形,在那里他可以四仰八叉地躺下来;他的手足,他的脚掌,他的尾巴,都在逗他玩,那么淘气;自己跟自己玩。在人类的双手的拥抱和抚摩下,他就越发肆无忌惮了,隐藏在身体里面的不断上涌的欲望刺激了他对于全新的,更加迷情的游戏的需要——所有这些贿赂,小家伙都照单全收,向一段体验式的生活递交了辞呈。
而另一方面,小猎人也开始察觉到正在他身上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尽管生活的新奇的外观牵引了他很多的注意力,实际的情况却是,某些东西已经在他身体中成长起来了——他开始对周围的状况有所意识,对外部环境有了反应,对客体也有了应变的能力。所有这些却并没有让他感到吃惊异常。他反向潜入造设在他身体内部的那口记忆之潭,兴奋地触摸着黑暗中的水藻、珊瑚和岩礁——他发现那里安装着一口能量无穷的等离子器皿:神经和血浆当中配备了家族的代代相传的智慧液。他找到了那个以前所不知道的支配他行为和决定的源头,它在他的身体里面扎根并且等待着一次喷发。
装饰他幼年生活的舞台布景。从厨房天花板上吊下来的一口散发着辛辣味的木桶,味道复杂怪异的破地毯,阿德拉趿着拖鞋在上面来回走动,发出老母鸡一样咯咯哒哒的叫声——现在,这些对他都已经不再构成威胁。他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地盘;他已经在这里为自己安了家,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想要和厨房结盟,并且把它作为故土的感觉。
除非,出现这样的状况,一次偶然的火山喷发,冲毁这块劣质地板,连绵的浊流将小猎人淹没,冲走——自然的法则统统被废除,嗖嗖作响的温热的碱液熔蚀掉所有的家具,包括阿德拉的那把充满了挑衅和威胁味道的笤帚。
但是灾难过去后,这把笤帚,将始终无比平和地,乖乖地躺在厨房的一角,干燥的木樨地板散发出愉悦的潮湿味。小猎人,再次获得了他原该享有的权利,在他的地盘里面自由活动,用牙齿欢快地从地板上面叼起年迈体弱的地毯的一个边角,咬着它左右拖动。情绪里头弥漫渗透着一种喜悦的元素。
这时候,他忽然向后退了一大步,两条前腿伸起在空中,仅依靠两条后腿作支撑,并且定在了那个点上:正前方,一个黑色的怪物正在缓慢地向他逼近,身体上面长满了纠缠在一起的火柴棒似的细足。巨大的惊恐退去之后,小猎人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这只发光的昆虫爬行时所留下来的那道锯齿状的发光线条,丝毫不敢松懈地紧盯着前方这个像被削去了头颅一样平整的不长眼睛的仅仅依靠它那蜘蛛模样的双腿滚动着向前的象鼻一样神秘怪异的东西。
在他的目光底下,一些东西开始聚集起来了,他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惊骇,愤怒,还有某种程度上的兴奋,最终让他像头发情的母狮一样毛发直立,充满了挑衅。他的前脚突然重重地落向地面,发出了一声让他自己都感觉到陌生的不同于以往低声呜咽的巨大的狂吠。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咆哮着,用他稚嫩单薄的高音区位,让人揪心,担心他随时都可能会失去重心,落向低谷。
但是在这头怪物面前,小猎人的这种在短时间里面形成的新语言,对位咆哮法,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在蟑螂的观念世界里头,并没有为这种长篇抨击的激烈演说留有一席之地,它沿着四十五度角的线路朝房间的一个顶角长途迁徙,继续着这种神明不可亵渎的行为,属于悠远的蟑螂家族的古老的仪式。
此外,憎恶的念头也没有在这只小狗的灵魂当中被作为一种永恒的东西或者强迫性的症状保留下来。他已经培育起来的对于生活的全新的体验式异趣让他感觉到这个过程的每一刻都是庆典。小猎人依然在狂吠,但是狂吠的意义已经不同了,变成了模仿它自身的表演——更确切地说,是为了表达对于吊足了胃口的恢弘壮美的生活中所存在的历险和奇遇,在表达那些毫无例外地存在着的战栗、心跳和暗示的时候所拥有的说不出的轻快的渴求。
摘自:《青年文学》2007年03期 作者:施奇平 译
《八月 》
奇平译
1
七月,父亲去接受温泉治疗。他把我交给母亲和哥哥看管。夏季燠热的白昼任那些看不见的火焰摆布,令人震惊。我们被太阳照得昏昏沉沉,随意翻阅着属于假期的那部分大黄历,每一页都在光线中燃烧,从里面一个很深的地方渗出了黄金梨香郁的果汁味。
阿德拉在明亮的清晨归来,就像从白昼燃烧的火光中现身的果树女神波摩娜①。她从竹篮子中倒出鲜艳美丽的小太阳——闪闪烁烁的野草莓,透明的表皮下蕴含着充足水分,神奇黑莓无与伦比的香味将通过品尝被真正辨识;杏树就像漫长下午的果核,躺在金灿灿的果肉堆里。她把这些诗情画意的干净水果与切成薄片的猪肉和小牛犊排骨放在一起,透露出蠢蠢欲动的旺盛精力,水藻般的蔬菜让人回想起被宰杀的章鱼和水母——这些尚未清洗的午餐原料还没有形成最终口味——混杂着植被和泥土成分的正餐配料散发出来自于牧场的野性味道。
在那个非同寻常的夏季,市政广场公寓底楼一个黑黢黢的套间里,每天都在传递:沉默的空气闪闪发光的纹理,躺在地板上做着热情似火美梦的闪烁不定的菱形,管风琴演奏的旋律从白昼金色纹理深处传来,随后某个角落中的一台三角钢琴也开始反反复复弹奏两三小节副歌,在白色人行道上空的日光深处自我陶醉,最后又迷失在漫射的光线丛中。干完家务后阿德拉拉下亚麻布窗帘,阴影笼罩了房间。色调减弱了八度,漆黑的起居室像陷入了深海的亮光,从绿色的镜子中朦朦胧胧反射,白昼灼热的光线在窗帘上呼吸,朝着正午的幻梦温和摇晃。
星期六下午,我和母亲外出散步。我们从幽暗的走廊径直步入当时的日光浴。沐浴着金色日光的行人,在耀眼的光线丛中透过细缝往外看,眼睛仿佛被麦芽糖粘住了。人们撅起嘴唇,向后拉开,露出了牙齿和牙龈。那些在金色的日光中费力行走的路人都做着丑陋的鬼脸,好像太阳授予它所有门徒的同一张面罩——被日光魔术变成的金色面具。沿街行走的路人(迎面撞上或擦肩而过,男女老幼)都以面具示意,涂了厚厚一层金色颜料——他们咧嘴大笑,露出狂欢的嘴脸——狂热的异教徒分子极其野蛮的面具。
被高温烤黄的市政广场空空荡荡,被滚热的风吹扫得一尘不染,就像《圣经》中的那片沙漠。长刺的阿拉伯橡胶树在广场上空黄褐色的虚空内部飞快生长,漂浮在树梢上的泡沫是它们闪闪发光的叶子。精致的绿花姿势优雅,像围在树上的古老织锦。那些树似乎遭到了龙卷风的袭击,以一种夸张的姿势戏剧化地转动起树冠,不过是为了炫耀贴在银色肚皮上恭谦礼让的密集扇形,从远处看就像一张贵族裘皮。古老的房子被刮了很多天的风给擦亮了,广阔的大气层浅浅淡淡的倒影在五彩斑斓的天空内部临摹记忆的色泽。这些老房子就像世世代代的夏日家族成员(耐心的泥水工人正在用力擦洗建筑物正面发霉的石灰层)褪尽了身上那层虚幻光泽,日渐清晰地暴露出它们的真面目,生活从内部形成的命运原貌。窗户已经入睡了,被空荡荡的广场上空的光线闪瞎了眼睛;阳台在向天空坦白它们的空虚;敞开的走廊上飘荡着凉爽的气息和果酒芳香。
几个衣着破烂的小孩,避开了高温的热气腾腾的扫帚,躲在市政广场的角落中围攻一段墙壁,一刻不停地往上面扔纽扣和硬币,像在探测墙壁的秘密。镌刻在上面的象形文字的裂痕和缝隙,也许只有在金属圆盘的星象图上才可能如实预测。市政广场上的其它地方,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乐善好施的撒马利亚人的毛驴随时都会出现,被摇摇晃晃的阿拉伯橡胶树荫下的马笼头牵引着走向入口处堆满酒桶的拱廊。两名侍从小心翼翼地从滚烫的马鞍上抬下一名病重男子,温柔地搀扶着他走进拱廊,沿着一段倾斜向上的冰凉的楼梯,去那个流淌着安息日圣餐芳香的楼层。
我们继续散步,母亲和我,沿着被阳光直射的市政广场两侧。太阳光按图索骥地摸着一台巨大的打字机键盘从密集的房屋群中投射我们畸形肥胖的影子。在沉闷而失重的脚底下,铺路石呈规律性倾斜——那几块苍白粉红的就像人的皮肤,此外还有金色和绿光蓝,在阳光照耀下如同天鹅绒般温软平整;被凌乱恣肆的脚步踩踏的日晷颜面尽失,唯有祈求尽快消失遁形。
最后,在鳄鱼街拐角,我们走入了药店的阴影深处。橱窗内摆放着一个盛放山莓汁的广口大瓶,传递着凉爽的香树脂发出的信号,利用它可以缓解身上所有的痛区。当我们继续走过更多房子,街道逐渐失去了大城市端庄的仪态,像个往出生地村庄返回的农夫,一路上不停地褪下城市印记的风度翩翩的盛装。乡村流浪的终点是他真正的故乡。
郊区的小房子摇摇欲坠,窗户之类的一切风景皆被小果园错综繁杂的花海淹没。在耀眼的日光俯瞰下,形形色色的药草、开花植物和杂草在寂静而绚烂的氛围中生长。它们喜欢在停顿走神的间歇,在周而复始的一天外围,在时间的边缘上做白日梦。一棵用茎秆举着自己身体的巨大的向日葵得了象皮肿病,无节制生长的肥胖症迫使它弯腰隆背,在黄褐色的哀矜里等待死神的传唤。来自纳米比亚和委内瑞拉郊区的风铃草属植物与那些用以制作印花棉布的小花(穿着女式两件套粉色和白色透明背心)视若无睹地站在一旁,毫不同情正在向日葵身上上演的悲剧。
2
被花穗、杂草和蓟纠缠起来的草丛在下午的光线中闪烁。昏昏沉沉的果园在蝇群的回响中打瞌睡。阳光照射的金色亩茬地发出阵阵尖叫仿佛爬满了黄褐色蝗群;被湍急的火雨淋浇的蟋蟀大喊大叫;豆荚悄无声息炸裂像片轻声跃起的蚱蜢。
一丛羊毛状的牧草越过树篱爬到了圆形小土丘上,就像昏昏沉沉的果园(枕着土丘的肩膀,趴在泥土上喘息)翻了个身。蓬乱而肥沃的八月像个越睡越胖的老泼妇在牛蒡凹陷的部落内部继续生长,摇晃着粗粗长长的硬片状悬垂物、枝繁叶茂的镀锡钢片和脱离了大组织的肉鼓鼓的苔绿舌。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布娃娃般的牛蒡被埋伏在野地里的女巫疯狂挥舞的围裙吞噬了大半。果园免费出售廉价的野丁香硬颗粒(腐烂的肥皂泡、车前草的滚粥与烈质薄荷酒精的混合体)和所有从八月体内产出的一文不名的垃圾。在树篱另一侧,距离这个夏日洞穴更远的水塘边长着白痴模样的杂草,一个长满麝香蓟的垃圾堆。不知道那年的八月为何选择在那里供奉狂热的异教徒圣坛。垃圾堆顶上(被树篱和丛生的野丁香包围)放着特鲁嘉的睡床。我们叫她白痴少女。这是个由碎渣和废弃物构成的垃圾堆——古老的瓦罐、鞋子、瓦砾和碎土——她那张绿色的床用两块砖头垫着,其中的一条床腿已不见踪影。
瓦砾上方的天空中布满了闪电的反光,被高温和日光激怒的马蝇疯疯癫癫,湿啰着一堆蠢蠢欲动的看不真切的猪屎豆。
特鲁嘉蹲在黄色的毯子和碎布堆里。脑瓜子上长满了浓密的黑发。她的脸像把收缩的管风琴。痛苦的表情时不时地把管风琴折叠出成百上千条横向伸展的褶子,但瞬间浮现的困惑很快就把它们拉回了原状,抚平褶子,露出了眼睛的缝隙、微湿的牙龈、动物般的口鼻和肉鼓鼓的嘴唇后面的黄牙。几个小时过去了,充斥着热意和腻烦。特鲁嘉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嘀咕声,打盹儿,低声抱怨,咳嗽。密密麻麻的蝇群笼罩着这个昏昏欲睡的白痴。突然,这个由肮脏的碎纸、旧衣服和破布条构成的垃圾堆开始整体移动,好像被一窝新生的幼鼠搔痒痒吵醒似的。大吃一惊的蝇群,腾空飞入格外响亮的蜂群,充满了暴躁的嗡嗡声和摇曳闪烁的电光火石。紧接着,落向地面的碎纸屑像受惊的老鼠般到处乱爬,碎纸丛中露出了垃圾堆的中心部位:被削了皮的垃圾堆的内核;这个阴郁的曝露狂白痴也将自己从泥土中拽了出来,在两条发育不全的畸形腿的支撑下站立起来,就像一个异教徒女神。她的脖子被歇斯底里的暴怒吹得鼓鼓的,她的脸由红色变成了盛怒之下的暗色,膨胀扭曲的脉络,像一张洞穴族的壁画——她发出了一声尖叫,从半兽半神的胸腔中发出的马驹般的嘶喊牵动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气管。被太阳烤焦的蓟在尖叫,牛蒡炫耀着它们羞耻的肉身,杂草对着发光的毒素流露出痴迷的神情。而那个白痴也在大喊大叫,像个痉挛的野蛮人,用她肉鼓鼓的前胸拍打着一棵老树——在这个已经完全沦为异教徒的乞丐女人旺盛淫欲的威逼利诱下,这棵树发出了温柔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特鲁嘉的母亲是个长年雇佣在外的女佣,干着一些给人擦地板之类的活,她的脸就和晒干的藏红花粉一般暗黄。她十分吝啬,只有在穷人住处打扫卫生时,才会往松木桌子、长凳或者楼梯扶手上撒上一些粉。有一次,阿德拉带我去老玛丽丝嘉的家里。凌晨时分,我们走进一间被清洗得发蓝的小房间,走过去时地板上留下了踩陷进去的泥鞋印。一天中这一时辰的太阳光耀眼泛滥,被挂在墙上的那口用质地粗糙的树枝制作成的挂钟发出的刺耳的叮当声,计算着倒入了那口寂静的上午。痴呆老人玛丽丝嘉躺在一口放满稻草的板条箱内,像块灰白色的圣饼,她与一只手上摘下的手套一起静止不动地躺着。当她休息时,房间深处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耀眼而又歹毒的窃窃私语,争执不下。随后,便以一种响亮而粗俗的方式宣告了癫狂长篇独白剧的开始。玛丽丝嘉的时间,关押在她灵魂深处的时间,流出了身体,在房间里四处乱跑——可恶、喧闹的卡答卡答的故障声,在那个寂静的上午回旋升腾,就像被挂钟的小齿轮响亮碾碎的粉末——变质、易碎、愚蠢而错乱的粉末。
3
市郊的一间小屋被淡褐色的树篱包围,掩埋在果园茂盛繁杂的草木丛中,阿珈塔姑姑就住在那里。在进去看望她时,我们经过了一排彩色的玻璃球,粉红、绿色或紫罗兰,拴在她家果园的柱子上,变魔术似的转出一个通体发亮的世界,就像记忆中被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萦绕的愉快画面。
幽暗的走廊上挂着被霉菌侵蚀过的旧版画,我们又一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古老而可靠的香味,浓缩着世世代代家族成员的生活,一口无比神奇的蒸馏器——他们的血统和命运的谜底,被分门别类地密封在消逝的每一天属于他们自身的断断续续的时间流深处。古老的门扉发出一声黑色的叹息,引领着那些人的进出往来,一个沉默寡言的旁观者,注视着从它身边经过的母亲和子女。门扉静静开启,像要把人带往一口衣柜,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坐在那里,被命运的阴影笼罩,放下了戒备心后手势笨拙地向我们介绍他们的神秘身份。难道不是吗,毕竟,不久以后,我们的血统和命运就会和他们交汇在一起?
黑漆漆的起居室像块柔软的天鹅绒,白昼燠热的回音在绣着金色花纹的品蓝色帘子上闪烁不定——花草树木的影子在黄铜画框、门把手和金色的踢脚线上摇晃。阿珈塔姑姑从墙边的一把椅子上苏醒过来,丰腴润白的身体上长满了姜锈色的雀斑。我们依然和那些人坐在一起(就像坐在命运的边缘),毫无保留地向我们讲述他们的故事。我们喝着加了玫瑰花汁的水,一种口感奇特的饮料,我仿佛品尝到了沉淀在那个燠热的星期六最深处的精华。
我的姑姑在诉苦。她一贯的口气,高谈阔论,像从她白润而多产的体内钻孔取出的声音——只不过是对她受限的私人生活的抱怨。那个受限的集合千变万化,如今开始分裂,扩大了活动范围,渗出并流进了这个家庭。这简直就是一种自生自灭的肥沃,女性那不受控的个性和扭曲心理的挥霍。
看来是男人身上的气味,难闻的烟草味或单身汉粗俗的玩笑,把女人柔弱的个性转变成淫乱的单性生殖。她所有的诉苦,不管是对她丈夫还是仆人,对孩子们的担忧,其实都是她的多疑、不满和愠怒,紧接着的生气、哭诉和媚态(她强加给丈夫的那些)毫无意义。马莱克姑父身材矮小而且是驼背,长着张分不清性别的脸。他的身体已经破产,把余下的命运交给附近那些轻蔑的眼神后,走到哪里皆十分坦然。那个肥沃的果园,已在他灰白色的眼球中耗尽了。有时候他试图反抗,却都是些经不起考验的提议,那个自给自足的女人把他搁在一边不予理睬;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胜利扬长而去,听凭那道来势汹汹的急流冲垮他的全身。这个男人开始在一边有气无力地痉挛。
在这些未加梳理、无节制的肥沃中埋藏着悲剧的元素;那是在虚无和死亡的边界上苦战的贫乏的人类;那是虚张声势的女人试图凌驾于自然界和不健全的男人之上的因肥沃而生的执拗心理。只有她的子女们才能解开母亲恐慌的根源,在分娩这代邋遢古怪的畸形人种、存在时间极为短暂的魔鬼般的幽灵过程中把肥沃的源头耗尽了。
就在这时候,卢卡娅进来了。排行中间的孩子,成年人的脸,白净的幼童之身。她向我伸出洋娃娃般的小手,她的脸马上红了,像朵粉红色的牡丹。她闭上了眼睛,窘迫的红脸暴露了月经来潮的隐私。无关紧要的闲聊都会使她的脸一阵阵发烧,仿佛都在试探未婚女子精美的单身生活秘密。
埃米尔,年纪最大的表哥——长着亚麻色胡须和被生活的河流洗净了表情的脸——两只手插在肥大的裤袋中,在房间内来来回回踱步。
他派头十足的外套上留下了他曾去过的那些国家的痕迹。他的脸松垂有阴影,像在流逝的时间深处遗忘了自身,变成了死尸般的苍白,那上面还镌刻着模糊不清的网纹,就像褪掉了颜色地图上的线条,曾让自己深陷进去的颠沛流离的徒劳生活日渐黯淡的回忆。他是玩纸牌游戏的高手;他抽贵族式的长烟斗;他的身上总是奇怪地散发出来自异国他乡的气味。他的目光在古老的往事中漫步,他和奇闻轶事保持着亲密接触,但在某一刻又突然断交了,变得凌乱不堪,直至被时间的风吹入虚无。我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盯着他看,希望他把注意力转向我,把我从无聊的折磨中解救。他似乎在朝我使眼色,起身向另一个房间走去。我紧跟在他的身后。他坐在一张小沙发上,身体深陷在里面,像颗光秃秃的桌球,盘起来的膝盖和脑袋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那里看上去只有被胡乱丢弃在扶手椅背上的皱巴巴的衣裤。他在深呼吸,左半边脸的条纹永远保持着不予理睬的陌生表情。他那苍白得如同瓷釉般的手掌中握着个皮夹,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里面的一些东西看。
从这张越来越模糊的脸上,斜视眼膨胀的薄膜在挣扎突围,我那受了蛊惑的心怦怦乱跳。我很快便喜欢上了他。他让我去他的两个膝盖中间并指给我看——洗着一叠扑克牌照片,手法无比娴熟——裸体女人和她们情人的阴阳怪气的姿势。我斜靠在他的身上,以一种漫不经心而又不太友好的目光看着这些精致的人体。一道模糊含混的异样气流乌云压境般向我袭来很快便从我体内溢出了心神恍惚的痉挛,突然间明白过来的高潮。这时,他那美丽而柔软的胡须下面浮现出烟雾般的笑容。欲望的紧张的源头在他太阳穴上扑扑乱跳的静脉血管中汇聚,那张全神贯注的面孔尽力保持了片刻,便幻灭成了虚无。他的脸上再也没有情绪,无比舒坦地遗忘了肉身,像被风吹走一样。
① 波摩娜(Pomona):罗马神话中的果树女神
《肉桂色铺子》
奇平译
冬季稍纵即逝、睡意沉沉的白天两侧,附着黑夜毛茸茸的边缘——黎明和黄昏——当天空中的树枝愈发清晰地伸向寒冬的迷宫内部,小镇被转瞬即逝的黎明给摇醒了——我父亲已经失踪,被拐卖、抵押给了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他的脸部和脑袋郁郁葱葱,长出了野蛮人的灰头发罩子,以长柄刷子刚毛的形式从他的瘤子、眉毛和鼻孔中不规则地探出——老狐狸似的怒容。
他的嗅觉和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面部表情沉默而紧张,仿佛正处于激烈的角逐过程。为了调停它们,他开始和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频繁接触,黑暗的墙角、老鼠洞、地板下发了霉的空荡荡的空间和烟囱排气管。
所有的刮擦和夜间爆裂声,楼层间嘎吱嘎吱的生活隐私,都逃不过这个可靠而警觉的观测员,间谍和共谋者。那个世界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我们无法进入,而他也不打算向我们汇报。
通常,当这个看不见世界中的古怪行为变得异常荒唐时,他仅仅以打响指和偷笑的方式回应自己,然后快速地瞟一眼我们的猫并开始和它谈心,紧接着又把它介绍给了那个世界,抬起它的下巴——条纹中蚀刻着冷酷、怀疑的神色——眼角那条倾斜的裂缝开始收缩,无精打采而漠不关心。
吃饭时间,他经常在中途放下餐具,陡增一股猫科动物般的狂热,下巴底下还挂着餐巾——蹑手蹑脚地走向隔壁房间那扇门,屏住气息从锁眼中偷窥一个空置的房间。之后,他又失落地回到餐桌边,怯生生地笑着,发出咕噜咕噜听不真切的声音——来自他曾投入了很多精力在其中的内部独白。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把他从不健康的调查中拽出来,母亲提议在傍晚时分出去散步。他一声不吭而且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就算是同意了,尽管兴趣不大,心烦意乱走了几里路。有一次,我们甚至走进了大剧院。
我们发现又来到了那个光线昏暗脏兮兮的大厅内部,充斥着昏昏欲睡的打鼾和语无伦次的嘈杂。当我们挣扎着挤过人群便会隐隐约约看到浮现在面前的天蓝色大幕布,就像苍穹的其中某部分天空。膨胀的脸颊上戴着大红色面具在巨大的油画布上面翻卷。这片人工制造的天空此起彼伏,以一种悲壮而伟大的姿态,上升,逆流,回落——属于那个世界的空气中布满了矫揉造作的虚假光线。这些光线散落在用脚手架材料搭建成的咔哒作响的舞台上空。一道痉挛的急流流过天空体表,那是油画布的呼吸,刺穿面具渗入现实的苍穹幻影。我们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阵轻微抖动。在这些超自然的片刻,我们将体验到神秘的闪烁。
这些面具眨着红色的眼睑,嘴唇上涂了颜色,窃窃私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知道那个时刻马上要来了,当隐秘的张力抵达顶点,幕布的天空就会膨胀凸起,揭示愉悦而迷人的风景。
但他们却不许我体验那个时刻,因为这时父亲现出了某种焦虑的情绪——他抓了把口袋发现忘了带钱包,除钱之外还有一些重要文件。
在经过与母亲的简短磋商后(这期间阿德拉的忠实遭到了仓促而泛泛的评价),最终决定派我回去找钱包。母亲认为在表演开始前还有足够时间,考虑到我的灵活性,可以及时返回。
我走出剧院大厅,步入了被五彩斑斓的天空着色的冬夜。这是个明亮的夜晚,支离破碎的星空的巨大分支,分裂出一个个拥有独立空间的迷宫,足以被每个月的冬夜共享。镀银的球面上涂着所有的夜间现象,冒险、丑闻和狂欢。
这种私底下的勾当简直难以原谅,派个小男孩在这样的夜晚去完成一件紧急任务。要知道那些盘绕交织起来的忽明忽暗的街道将会变得五花八门。小镇的最深处是敞开的,某种程度上是两倍的街道,幽灵般的街道,凭空捏造出来的虚假的街道。人的想象力被误导和蛊惑,创造出表面上早已熟悉的小镇的虚假地图。那些原本拥有自己位置和名字的街道被这个无限生殖的夜晚乐此不疲地产出虚构的新轮廓。在这些充满诱惑力的冬夜,人的情绪都会变得异常亢奋,在走捷径念头的驱使下拐入了平日里不常行走的绞索般的巷子,马上又会出现一个个十字路口的迷阵,继续沿着某条从未尝试过的街道步履维艰地慢行。但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没走几步路我便发现忘了带大衣,正要往回走可我盘算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况且这个夜晚一点都不冷——相反,它的脉络中流淌着一股奇怪的暖流,某种在空气中飘荡的虚幻的春日气息。积雪缩成了一缕缕的白色,散发出紫罗兰香气的羊毛卷纯净、香郁。解冻的天空呈现出丝丝缕缕的形状,从自身层层叠叠的幻影中浮现的月亮展示了五花八门的位相和地形。
那晚的天空揭示了迷人的内部结构,解剖了多副标本,并展览了黯淡的螺旋形纹理、夜晚的淡绿色剖面、广阔散布的血浆和夜间的梦境系列。
这样的夜晚,人们不可能沿着伯德威尔街或其他任何一条黑暗无光的街道行走。因为这些街道逆转了方向,某种程度上变成了市政广场四条边的衬里。我不记得了,有时候似乎已经很晚了都还开着一两间店铺,渗出一股诱人的香味——那些在平日里常被我们忽略的商铺,我管它们叫肉桂色铺子,嵌在黑漆漆的壁板后头。
这些商铺确实挺有气派,很晚了还在营业,总会成为我刨根问底的好奇心对象。
朦胧而肃穆的店内溢出一股混杂着涂料和清漆的味道,某种来自偏远国家的稀有原料香味。你将会在那里发现孟加拉的灯,魔术匣子,历史上消失已久朝代的邮票,中国贴纸、青花瓷,产自马拉巴尔海岸的松香,外国昆虫的卵,鹦鹉,犀鸟,活生生的蝾螈和美洲蜥蜴,曼德拉草根,纽伦堡电动玩具,装在小罐子中的侏儒,显微镜和望远镜。特别是那些罕见的禁书,古老的书页上画满了让人心惊肉跳的插图和心醉神迷的情节。
我还记得这些商人总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某种老派的端庄,断断续续为顾客服务,并适时地判断出顾客内心中最见不得人的想法。遗憾的是我只在其中一间书店里与这些市面上罕见的禁书有过一面之缘,来自地下俱乐部的出版物,将揭开那些让人倍感折磨的神秘性事件面纱。
很少有光顾这些店铺的机会——何况我只需要一小笔但数额足够的钱。再也不可能错过了,尽管我被托付了那个重要的使命。
我推算,现在必须挤进一条巷子,再经过两三个十字路口才有可能到达夜店街,却会使我摆脱原来的路线,但只要沿着盐店街返回,便可补偿这次的耽搁。
快借我一双翅膀吧,好让我飞去那些肉桂色的铺子。我进入了一条并不陌生的街道,健步如飞,暗中告诫自己可千万别迷路。就这样,我穿过了三四个十字路口,但我要去的那条街道还没出现。街道的轮廓和我记忆中的形象产生了很大偏差。根本就没有那些店铺的影子。我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路边的房屋都没有入口,窗门紧锁,仿佛被月亮的反光闪瞎了双眼。我推测正确的街道必定在背面,那些拥有入口房屋的那一侧。我感到一丝不安,不禁加快了步伐。现在,我已经彻底放弃了光顾店铺的想法,只希望尽快浮现出那个我所熟悉的小镇。我来到了一个出口,盘算这一回它能否把我带出去。之后我便进入了一条建筑物越来越少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路。一阵风从那个广阔的世界中扑面而来。在那里,紧挨着街道和花园的深处,矗立着一幢幢风景画般的别墅,从公园和果园围墙间的缺口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装修豪华的建筑。而更远的地方,那片地势较低无人问津的区域,让人回想起莱什尼亚斯卡街的风景。被月光普照的夜晚如同白昼般惨白,分解出成千上万丝丝缕缕的碎片,仿佛天空中出现了银色鱼鳞;公园和花园从银色的风景后面黑漆漆地浮现。
近距离端详了其中一幢建筑物,我断定那是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健身学校的侧面。我径直向入口走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门竟然没锁,走廊上亮着灯。进去后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铺着红地毯的走廊上。我准备穿过这幢建筑,不发出任何声音,再从正门口离开,如此一来将大大缩短回去的路线。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这么晚了,阿伦特教授的选修课也一定开始了。他在寒冷的冬夜给我们上课,我们聚在教室里,挥霍着被教授唤醒的对于绘画艺术的热情。
学生们全到齐了,迷失在那个黑暗的大房间里面。脑袋的投影在墙壁上摇曳,变得越来越大,那是被插在瓶中的两根小蜡烛的光投射上去后产生的。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画画,教授也没有特别严格的要求。有几个学生甚至从家里带来枕头在长凳子上睡觉。只有那些最用功的学生才会在蜡烛辐射的幽静的金色光环底下画啊画。
越来越无趣,充斥着昏昏欲睡的闲聊。在教授抵达之前我们通常要等上好长一段时间。终于,书房的门开了,他走了出来——不多但却修得十分精致的胡须,神秘的笑容背后散发出迷人而难以捉摸的香味。他甩上房门,在它尚未关闭的一刹那,从他的头发后面浮现出一长排石膏像——古典主义的断片,忧心忡忡的尼奥比斯、狄奥尼索斯和坦塔罗斯。奥林匹斯山巅日渐枯萎悲伤欲绝的众神,搬入这个石膏模型的博物馆里已有多年,空洞的眼神、贫瘠的轮廓,深陷在虚无里头沉思冥想。我们喜欢贴在门板上偷听摇摇欲坠的蜘蛛网废墟发出的叹息和窃窃私语,那些在无聊和单调中消磨的属于诸神的黄昏。
教授沿着光秃秃的长凳子踱步,庄严而得体,冬夜的灰光洒落在他身上。我们正在临摹某个几何体。渐渐地,教室开始安静下来。因为有很多人都已经睡着了。瓶中的蜡烛一点一点地滴尽。教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口装满旧书、老式插图、版画和印刷品的玻璃橱,神秘地向我们展示着傍晚风景的古老版画——夜间灌木丛,月光照耀的白色小径,冬季公园近旁黑漆漆的林荫大道。
在昏昏沉沉的闲聊过程中,时间不知不觉流走了,像打了绳结似的不顺畅(某种程度上延宕了时间),突然又开始吞噬分割成一段段的整个过程。在这种不觉的状态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时候,我们已经沿着白雪皑皑的小径走在回家路上。马路两边是黑色干枯的灌木丛。我们沿着黑夜毛茸茸的边缘行走,与灌木丛的熊皮高帽产生了摩擦。这个已过午夜时分的夜晚异常明亮,沉浸在银河系虚假的日光中。我们加快了步伐。漫射的白光中夹杂着轻飘飘的雨雪、灰白色的大气层和属于银河系的时空,就像雕刻在老版画上的细密的灌木丛,纠缠在一笔一划的黑色影线之中。这是个正在向次日凌晨过渡的夜晚复制并影印了前夜的夜景系列,只要被阿伦特教授的想象力加工后就会变成他书房中的夜景版画。
黑漆漆的灌木、密密麻麻的树丛和嘎嘣响的树枝堆里隐藏着壁龛般的鸟窝,毛茸茸的黑暗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正在用隐秘的手语对话。这些鸟窝异常温暖。我们垫着毛外套,坐在软绵绵的积雪上用榛果填肚子。在那个酷似春日的冬天里,满地都是坚果。遍体鳞伤的貂、黄鼠狼和埃及蠓,默不作声地在灌木丛中穿梭——这些以爪子刨地的小动物,毛发间弥漫着体臭,却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我们怀疑它们和学校实验室里那些开膛剖肚的陈列品是同一族类。在这个难以入眠的夜晚,空荡荡的体内传来了本能的求偶声——赶快回到各自的巢穴,躺下来享受瞬间的幻觉。
春雪的磷光很快消逝了,黎明来临前的最后的黑暗开始涨潮。我们中的有些人早已在温暖的雪花的抚慰下沉沉睡去,其他人则还在灌木丛中摸索回去的路,不经意间潜入了黑暗深处,进入了他们亲人的梦境,在那些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搜索姗姗来迟的归途。
这些夜间的房屋让我感受到一股神奇的魔力。现在我绝不会放过偷看教授的美术教室的机会,就让我看一眼吧,哪怕只逗留片刻。当我沿着松木楼梯往上走时,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回响。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幢陌生建筑物的某个局部。
可这些微不足道的声响绝不会打乱这里的宁静与庄严。建筑物这边的走廊都很宽敞,铺着精致豪华的手工地毯。角落里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走过一个拐角,我发现来到了一条更为宽敞的走廊上,像个奢侈宫殿。其中的一面墙壁视野开阔,安装了很多玻璃门,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一个个套间,一排纵向伸展逐渐从视线中消失的房间。那些富丽堂皇的缀饰简直让我眼花缭乱。我的目光顺着丝绸帷幔和镶金边的镜子游走,沿着昂贵的家具和水晶吊灯,穷奢极侈的天鹅绒王国在五彩缤纷的灯光辉映下,展示着晶莹闪烁的花饰、花冠和含苞待放的花蕾。那些无人居住的沉默而空洞的大厅内漫射着镜子的反光,修饰墙壁边线的花饰朝这粉刷过的白色天花板延伸,在某个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站在豪华套间的门口,这次意料之外的夜间冒险难道把我带入了校长的私人公寓。我的心怦怦乱跳,定定地站在原地,准备在不发出一丝声响的情况下尽快离开。可是,如果被发现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去为这种夜间的间谍行为,这种厚颜无耻的窥视辩解?也许现在,校长的小女儿正坐在套间的天鹅绒扶手椅上突然移开图画书看我——常人所不具有的女巫婆般乌黑发亮、气定神闲的目光。如果我因胆怯而临阵退缩,必然无法达成最初的设想。在那个迷迷糊糊的时段,昏暗的回廊被一种沉默的气氛控制。穿过回廊入口的拱门,我望见尽头处通往楼梯的玻璃门。一切都那么安静,我鼓足勇气。看来不必冒很大的险就可下楼来到那片光滑的地板上,而且从楼梯口过去没几步路只需穿过地毯便可轻而易举地进入那条并不陌生的街道。
我如愿以偿地实施了计划。下楼后来到铺着木地板的客厅,地上放着口花瓶,插着尖削的棕榈叶(已碰到天花板上的花饰)。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色泽黯淡的地面上,客厅正面没有墙壁。回廊的延伸部分通过台阶和小镇广场相连,就像广场的某个分支,地面上摆放着一两件家具。我跑下石阶,再次进入了那条街道。
天空中的星座反转了方向,陡峭而险峻。所有的星辰都偏离了原来位置。月亮掩埋在碎云的鸭绒被底下,在那些若隐若现的区域内发光,前面横亘着一条遥不可及的道路。它还没有作好天亮前的准备,只顾全身心破解错综复杂的天国程序。
几辆摇摇晃晃的俄式无顶四轮马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奔跑,就像被打残了的哈欠连连的螃蟹或蟑螂。马车夫从高耸的座位上探出身子,脸型瘦削,面色红润,客气地问:“想去哪里,年轻人?”挥了几下用好几条绷带连缀成的缰绳,车子应声而去。
这样的夜晚,谁会心血来潮地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信马由缰的马车夫?在车轮辐条的咔哒声、车厢和车顶混合发出的隆隆声响中,我边说边做手势,试图让他明白我要去的地方。我说什么他都漫不经心地点一下头,哼着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曲子,绕着小镇来回兜圈。
在一间酒肆的门口站着群马车夫,正在热情地朝他挥手。他兴致高昂地回应他们。然后,他把缰绳扔到我膝盖上,车甚至还没停稳,他就跳下去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那匹马——拽着马车的深沉的老马——漠然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后便又开始赶路,踩着属于无顶四轮马车四平八稳的节奏。这匹马给了我很大信心——他看上无比马车夫老实多了。可我却不懂驾驶,只好顺从他的意愿。我们沿着一条两边栽着树苗的郊区小马路前行。这些渐行渐远的树苗逐渐进入了一个绿荫蔽日的公园,最后停留在森林的坡地上。
我绝不会忘记在那一年闪闪发光的冬夜里的明亮旅途。天空的五彩斑斓的大地图上环绕着形形色色的陆地、海岸线和灯塔,直线伸展的星云和气流是地图上的发光线条。空气是那么清新,就像被点燃的银色气体,夹杂着紫罗兰香味。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卡拉库尔大尾巴绵羊毛)底下,露出了颤抖的银莲花,花瓣的每一个精致的圣餐杯里都盛满了被月光洒下的小火花。隆冬的天空中飘落下无数小星星,森林仿佛被成千上万朵火苗点燃了。空气中散发着雪花和紫罗兰的难以言传的纯净,预示着一个潜伏期春天的即将到来。我们进入了丘陵地带,此起彼落的山坡像天空在爽快呼吸,点缀着那些裸露在外的树枝。我偶然瞥见了一队正在小山坡上徒步行走的旅人,被苔藓、灌木丛、飘落的雪花和湿漉漉的星光环绕。地势开始高低不平起来;马在溜坡,连接车身的带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我吸了几口空气,里面洋溢着星光和雪花的清新。积雪在马的前胸口上涌,像白色泡沫。它用尽力气从雪堆里开掘出一条小道,直至筋疲力尽的一刻。我下了车。他低着头,气喘吁吁。我把他抱在怀里。黑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肚子上有个碗口大的黑色伤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流下了眼泪。“亲爱的,都是为了你。”他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像匹小木马。我离开他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轻松与幸福感。我该继续等待从这里经过的火车呢,还是直接走回去。我决定步行,沿着森林深处蜿蜒陡峭的蛇纹石,起初还能看到一些柔韧性极佳的亮闪闪的石阶,瞬间聚集起了强大推力,从慢行变成了奔跑,最后就像在滑雪。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灵活的身体,调整速度,或者改变方向。
在小镇的边缘地带,我减慢了凯旋回归的跑速,修饰成一种理性而从容的步伐。月亮高悬天际。天空的运转永不停止——那些千变万化的拱顶大胆地构想着天空的新面目。那晚的天空打开了内部的迷人结构,就像一张银色罗盘,展示了亘古运转的镀金齿轮规范严谨的数学节奏。
我碰到了来市政广场上散步的人群。被天空的魔术镀了银的脸正在普遍上升。面对这个壮观的夜晚,他们啧啧称奇。我早忘了回去找钱包的事情。一直沉湎于怪念头中的父亲,肯定也已忘得一干二净——而我根本不在乎母亲怎么看。
在这样一个一年中独一无二的夜晚,幸福的念头和灵感,被神预言的手指轻触。我快到家了。同学们在向我打招呼,他们的手上拿着书本,被那一晚迟迟不肯消散的亮光唤醒,一大早就去了学校。
沿着一条向下倾斜的街道,我们逐渐走到了一起。夹杂着紫罗兰香气的微风迎面吹来。不知道它究竟是覆盖在积雪表面的夜色所变的银色魔术,还是这个正在缓慢上升的黎明……
哇,好多啊,我要慢慢看才行,等看完了再写写感受
Great! Thanks!
mark~
可惜我没法写书评的评论 不过小说确实都不错
偶像,绝对的偶像,精神的支柱,陪伴我的孤独……
非常感谢
mark~
好,谢
刚读了第一篇,我知识什么原因,一点也没有译笔的感觉,完全像是中国人写的,可以认为是翻译的太好吗?
刚读了第一篇,我知识什么原因,一点也没有译笔的感觉,完全像是中国人写的,可以认为是翻译的太好吗?
博尔赫斯之后终于又有可以读的书了.
很多很多年前我也就读过布鲁诺舒尔茨的鸟~~
mark~
mark~~~
有没有《书》那篇,麻烦贴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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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
比杨译版好 至少环境景物好多了
同意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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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似这个翻译靠谱多了…
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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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尔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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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译为《查尔斯叔叔》,相差也太大了:)
我更喜欢杨的翻译
M记
谁的翻译都比杨好,杨的译文太做作了。
m
我最喜欢那篇七月之夜,有除了杨之外的译本在么
觉得杨译很温柔,读着很舒服
读到上面的《八月》一篇。这才是真正的好译文。这本书的翻译(杨)完全不对路数,行文的节奏完全被他奇怪的用词打乱,而且,这篇《八月》第一句话的理解就是错的。take the waters 应该如楼主这里的意思。
mark~
Goooooood~
mark
m
马一克
有鳄鱼街太好了!现在实在不想读英文
非常感谢!
天才级的作家。一个在家写了二十年小说的下岗大叔推荐给我的,非常感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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