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评龙冬翻译的仓央嘉措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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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明
龙冬先生重译了仓央嘉措情歌,并强调了他的翻译“有部分不同于前人,最最重要的是,纠正了“情歌”的错误译法,其次是口语化,文句整齐。”在翻译的原则上讲求准确、流畅、每行句子的字数要一样,而且,“将藏文中的什么副词、连词、介词、助词,也做到严格翻译和处理,以求阅读连贯效果。”我在这里分析评论一下龙冬先生翻译的几首仓诗,希望龙冬先生有雅量听听一个读者的意见。
我在先前质疑过龙冬先生是否有足够的藏文水平能“直接从藏文翻译仓央嘉措诗歌”,那时我已经说过,前人译成“情歌”是就大致内容来说,没有什么谬误不谬误的,龙冬先生把这一点看作是最最重要的,我实在不敢苟同。既然是重译诗歌,又说做到文句整齐,我认为最最重要的是在译文的忠实准确、译笔的流畅、和韵律是否悦耳。这三点都要超过前贤才好,不然重译就是多余的。现在我就以下三点讨论一下龙冬翻译的仓央嘉措诗歌。
第一点:龙译准确吗?
龙冬先生认为译文准确是要务,我非常赞同,所以曾缄和刘希武的翻译我看了直摇头,因为他们随意增删原著,自行创作,根本不能称为翻译。那么龙冬的翻译是不是准确呢?请看这一首极有名的被认为是仓央嘉措预言第七世达赖喇嘛转世地点的诗:(庄晶译文附在右侧作为对照)
雪白的仙鹤啊 (洁白的仙鹤
借我羽翼之力 请把双翅借我
说好不往远方 不会远走高飞
只是飞飞理塘 到理塘转转就回,庄晶译)
龙译前两句跟庄译差不多,藏文“白色”译成洁白或雪白都无所谓,藏文的“秀则”二字于译“飞的本领”,译成“羽翼之力” 或 “双翅”也都可以,然而从整首诗的语气上来看,龙冬的“羽翼之力”四字,跟第一句的感叹词“啊”、第三、四句纯口语的“说好”、“只是”、还有动词重叠式“飞飞”不大搭调,显得太书面,念来有点突兀,不如庄晶简洁的“请把双翅借我”。
以上是细枝末节,但第三、四两句问题就很大了,龙译自行增删,十分不准确,可以说是犯了翻译的大忌。为了方便讨论,我列出第三、四句的藏文音译:
塔仁江尼门卓 (塔仁江,路远-距离;门卓:不去)
理塘廓尼勒永 (廓,转;勒永,回来)
尼字一般有两个写法,一是拉丁转写成nas的介词“从”、一是拉丁转写成ni的虚词,无义,作衬词用,按第四句的句法结构来说,廓字后应有介词,所以于道泉选择nas“从”。藏文的原意:(我)不到远处,转到理塘就(从那儿)回来。
第三句龙译“说好不往远方”,龙冬加了“说好”二字,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原诗既为六世达赖预言,口气自然是活佛告诉我们他不会去远方,“说好”二字表达的是约定,不是告诉。跟谁约好了?原文没有,为何要改动语气?于译的“我不到远处去耽搁”和庄译的“不会远走高飞”都是正确的语气,只有龙冬的翻译擅自改动了。
第四句里的第三个字“廓”就是拉萨最著名的“八廓”的廓,意思是“转”,是一个常用字,去哪儿转转固然用廓,转经的循环道路也叫廓,这首诗一般理解成有关活佛转世的预言(见庄注),那么这个能有宗教含义的廓字极为重要,不能不译。同理,“勒永”二字意为“回来”,暗喻活佛圆寂转世重回人间,能不译出来吗?请看龙冬的翻译:
只是飞飞理塘
龙冬说他“连虚词都照样原译”,但是第四句“理塘廓尼勒永”六个藏字,龙冬只译了两个:理塘。他自己擅加了“只是飞飞”四字,却把极重要的“转”还有“回来”无故删了,虚词“尼”(从)更没了。变成了只是去理塘飞飞,把一首活佛转世预言的诗,译成了活佛出门散心游玩了。跟于译的“到理塘去走一遭就回来”和庄译的“到理塘转转就回”相较,龙冬这里的翻译,不但失去了他所标榜的“圣歌”的涵义,跟他自己所强调的基本特点:“从藏文直接翻译”和“力求准确”更是背道而驰。
当然,宗教比喻或政治比喻的诠释见仁见智,不一定每个人对这首诗的意见一致。但正因如此,才需要翻译者力求忠实于原文,力求准确,唯有文字存真,才能允许读者自行演绎而不失据。龙冬先生虽然说过他“基本直译,并不过多主观润色”,但我们可以从这首“仙鹤诗”里很明显地看出来事实并非如此。
藏诗短歌的音节如此有限,每一个字词都要慎重翻译,龙冬的译文在许多地方都失之不准,此处另举一例:
乌云镶着黄边 (黄边黑心的乌云
缘自霜害雹灾 是产生霜雹的根本
僧徒似是而非 非僧非俗的出家人
成了佛法仇敌 是圣教佛法的祸根,庄晶译)
这是一首批评某些僧人披着黄色僧袍而内心黑暗的讽喻诗,十分浅显。第一句“黄边黑心的云”,原文句末有“丁那”二字,意指黑色的底层或深处,可以理解成黑暗的内心,与外表的“卡塞”(黄边)作对比,不能不译,于和庄都翻译了,龙冬却把这首诗最重要的比喻“黑心”省略了,转接到云上,又无端加了动词“镶着”,这样一来,黑暗的内心(丁那)与黄色的外表(卡塞)的对比没了。
第二句原文是“霜和雹的根本”,与第一句结构一样,都是名词短语,这是直喻用法,翻译时应用连缀动词“是”表示对等关系,这也正是于道泉和庄晶的译法。龙冬说他做到严格翻译和处理副词、连词、介词、助词等,但其实他随意更改句子结构,此处他自行加了一个连词“缘自”,使一个对等关系的明喻,变成了因果关系的复句,更有甚者,我相信龙冬并不知道这个“缘自”是“理由或原因是来自” 的意思,因为他把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因果关系整个弄拧了,按道理(虽然不是仓央嘉措的原意)应该说乌云是造成霜和雹的原因(原文只是霜和雹,不是霜害雹灾),而不会说霜害雹灾是造成乌云的原因。龙冬在这里不仅译得不准确,甚至可以说倒因为果、语无伦次了。
龙冬的汉语除了“缘自”译错之外,第三句的“似是而非”也错得离谱,因为似是而非的意思是“看起来对而实际上不对”,并不是“看起来是而实际上不是”,所表达之事有关对错,例如我们可以说那个说法似是而非,但绝不能说那个学生似是而非(看起来像学生但其实不是)。第三句原文“班第嘉敏塞敏”是非常简单的“非僧非俗的出家人”(藏文出家人“班第”有歧义,所以于译 “非僧非俗的[班第]”,见于注),这句藏文含“僧、俗”二字作对比,连最不忠于原文的曾缄都译了(貌僧心是俗),可是龙冬却舍藏文不译,而用了一个在此处不伦不类的“僧徒似是而非”。这已经超出了准确不准确的范围,因为龙冬的翻译不仅不准确,甚至连汉语语意和词语的正确用法都谈不上。
第四句原文没有动词,也是一个名词组“佛教教法的仇人”,龙冬加了动词“成了”,这跟“是”不太一样,“成了”表示状态的变化,原本不是,现在是了,藏文原文没有这个涵义,所以还是以于译庄译为好。
我可以把龙冬译的仓诗从头到尾逐句分析一遍,但是结论跟分析这两首诗一样,那就是龙冬的译文,与前人大同小异之处不用评论,若有较明显的差异,则远远不如前贤所译的忠于藏文,有时甚至连汉文也不通。龙冬随意增删,不当地改动语意与结构,跟他宣称的“准确”和“严格翻译”的原则相差太远了,让人不得不在对他翻译能力失望之余,还禁不住怀疑他欣赏原作的水平。
第二点:龙译流畅吗?
翻译家思果先生曾经在《翻译研究》一书中说过写白话文也要讲平仄,读来方能和谐好听。白话散文尚须注意要读来好听,翻译诗歌则更应该注意声调的搭配,我们看看龙译“一仄到底”的第52首:
黄昏寻找慈士 (入夜去会情人
黎明落了大雪 破晓时大雪纷飞
保密毫无用处 足迹已印在雪上
雪地留下脚印 保密还有什么用处?)
这样的文字,真是每念一遍难受一遍。每一句都以仄声结尾,尤其最后两句的“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仄仄仄”基本完全一样,念来呆板生硬,全无起伏。俗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说的就是一个以汉语为母语的人对文章(尤其是韵文)抑扬顿挫的语感。如果您不明白我此处说什么,可以拿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来做一下对比: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现在再回头念一下龙译的: 黄昏寻找慈士,黎明落了大雪,保密毫无用处,雪地留下脚印!便很清楚汉诗抑扬顿挫的重要性。仓诗的轻灵俊逸在龙冬的译笔下全没了。
虽然藏诗讲节奏不讲押韵,但是既然龙冬译成固定格式的诗歌,怎能不特别注意声调的和谐呢?龙冬先生除了说他尽量每句要有“六粒汉字”(龙冬原文用“粒”来算汉字)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管了(也可能是什么都不知道了)。看来,龙冬先生不仅没有上过汉语声韵学或汉诗格律,甚至连对声调平仄的基本语感也是完全欠缺的。这样的学识修养翻译白话散文或许还能过关,但要译诗,就需要多充实自己的国学基本功了。龙译中声调不谐调的例子很多,让我们再欣赏那首刚才讨论过的“一平到底”的例子“乌云诗”:(第39首)
乌云镶着黄边
缘自霜害雹灾
僧徒似是而非
成了佛法仇敌 (敌字今韵算平声)
如果不译成六言绝句的格式,龙译平仄不谐调的问题还比较不明显,但既然选择了这个格式,现在译成这个样子,只能说龙冬先生翻译诗歌的文笔过不了“读来流畅”的这个最低标准。
刚才谈的是声调和谐的问题,在汉文诗歌上非常重要。至于龙译文字上流畅不流畅,这个问题比较主观,我不愿多说。若从上列几首诗的翻译手段,诸位读者还品不出味道,可以在网上寻一寻龙冬先生的翻译,与前人译本比较(推荐于道泉、庄晶、王沂暖),只要多看几首,就了然于胸了。
第三点:文句整齐就是算字数吗?
龙冬先生认为自己译文的另一特点是文句整齐。仓央嘉措短诗多为六言绝句,间有六言六行者,韵律多为2-2-2,念来朗朗上口,节奏感强烈。但是翻译成另外一个语言,是不是须要(或能够)维持原来的格律呢?还是改用汉诗的格律呢?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我们只消看一下过去曾缄的七言和刘希武的五言“仙鹤诗” 便知道了:
跨鹤高飞意壮哉 求汝云间鹤
云霄一羽雪皑皑 借翼一高翔
此行莫恨天涯远 飞行不在远
咫尺理塘归去来 一度到理塘
这两首诗念起来虽然上口,但是不能说是合格的翻译,尤其是曾缄的“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那是仓央嘉措写的吗?刘希武的“云间鹤”和“一度到理塘”也有点莫名其妙,什么一度? 曾经去过一次吗?
藏文原文短,有的音节是功能词,不一定每句都能译成汉文相同的字数。不难看出,为了合辙押韵并维持七言或五言的格式,曾刘二人擅自增删篡改了原文,尤其是曾译的七言,因为要凑字数,把原文改得不像话。其实,我们从于道泉和庄晶的译文里可以感觉到,仓央嘉措的诗好在比喻清楚、抒情写景直截了当,不在辞藻的堆砌。正因清新简洁,所以动人心弦。他的诗用散文白话来翻译成任何语言都非常合适,硬要追求固定格律反而给译者自己上了枷锁,重蹈曾刘二人的覆辙。
现在龙冬先生标榜自己“译文忠实于四六句,虽然做不到每句都六粒汉字,但是必须做到句子整齐。”龙冬先生说的“四六句”的意思我懂,虽然那不是规范的说法(四六另有其义)。我们看看他的“仙鹤诗”
雪白的仙鹤啊 (洁白的仙鹤
借我羽翼之力 请把双翅借我
说好不往远方 不会远走高飞
只是飞飞理塘 到理塘转转就回,庄晶译)
看着在排版上是整齐了,但是第一句最后加上一个“啊”字就算了事了吗?字数一样并不表示诗句的韵律结构一样。“干枯的藤蔓啊,小桥流水人家”的节奏能跟“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一样吗?这里,龙冬先生所谓“句子整齐”的概念很肤浅,就是“字数一样”,这在诗歌翻译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难道诗歌的格式就是算算几粒汉字吗?不讲究韵律吗?龙译的二、三、四句都是2+2+2的节奏,第一句格格不入啊,除非他念的是[雪白 + 的仙 + 鹤啊]。(此诗的藏文节奏全是2+2+2)
看看旁边庄晶的翻译,字数并不整齐,人家也不要求表面上的整齐,但结果要比龙冬译得忠实准确。先前分析过,龙冬的第四句只译了理塘二字,把“廓尼勒永”四字都丢了,他是不是也像曾刘二人一样,受了字数的限制而随意删改原文呢?读者可以自行判断。
仓央嘉措最有名的“东山诗”不能不提一下。这里也不难看出来追求表面上的字数一样,不但不能给翻译添色,反而让译者犯一些翻译上的低级错误。
从东方日乌山尖 在那东山的顶上
升起皎白的月亮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妈的面影 娇娘的脸蛋 (关于娇娘一词,见庄注)
默想着聚到心上 浮现在我的心上。
藏语“日乌”就是山,没有什么专有名词“日乌山”的,我问了许多藏族朋友,西藏有没有这么一座就叫“山”的山,答案是没有,谁都没听说过。为了凑足字数,龙冬把普通名词“山”变成了三个字,这样的译法,就等于把英语的to the airport翻译成“去艾尔波特机场”、cross the bridge翻译成“过布瑞基桥”一样,凑字数有这么凑的吗?难道龙冬先生真的认为全中国没有人能看得懂汉藏双语吗?再者,凑足字数也得让韵律整齐才行,这里第一句是3+2+2的节奏,第二句却变成了2+3+2,让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念出格律诗的节奏。看看旁边庄晶的散文翻译就舒服多了,至少他没有瞎凑字数,冒充格律诗。
在文字和语意上,龙冬在第四句也随便加了“默想着”这样的词,这个词加得很糟糕,破坏了仓诗原来的意境。仓央嘉措把玛吉阿妈浮现在他心上的脸庞比作出于东山顶上的月亮,这是个优美的比喻。月亮出于东山,是自然而然出现的,不用求就突然看到了,而一个人的心坎也被温柔地照亮了。同样的,玛吉阿妈的脸庞也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诗人的心上,这才是对比的原意。原文“依啦蔻蔻切琼”就是“在心上浮现”,动词“蔻蔻”为重叠式,有一再浮现,无法从心头抹去的感觉,多好啊!现在龙冬莫名其妙的加上了原文所无的“默想着”三个字,那变成了有意识的努力,去努力想玛吉阿妈的脸长的什么样子吗?完全失去了原诗那种曼妙而细腻的情感描写了。庄译忠实自然,优;龙译强求字数相同而随意增删,劣。
结论:
关于翻译仓央嘉措诗歌,龙冬说过,“基本每首诗24个藏文字词,翻翻字典就能解决,没什么困难的。”我认为他把翻译诗歌和翻译第二语言看得太容易了,是对翻译的缺乏基本素养,更是对仓央嘉措作品的轻视。龙冬翻译藏文的结果我在这篇短文里讨论了几首,我的结论有三:第一、龙冬对于原文并不忠实。第二、龙冬的译文并不准确。第三、龙冬所谓的文句整齐只是表面的字数相同,他没有诗歌韵律的概念。分析得有没有道理,请诸君指教。
龙冬在他的博客里高挂着几个名人对他翻译作品的推崇,兹举数例:
对仓央嘉措的误读,意外地造就了一代情圣,夸大了他的情感历程,却忽略了历史的真相,尤其在汉文研究圈子里,已经以讹传讹几十年,几乎成为定论。感谢龙冬先生慧眼钩沉,圈点谬误,重新翻译,更新诠释,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堪称佳作。——才让太(著名藏学家、中央民族大学藏学院院长)
龙冬先生新译仓央嘉措的圣歌,是至今我读到最忠实于原著的文字,真实地再现了这位历史人物的情感和命运。——郭莽·俄赛尖措(仁波钦)
仓央嘉措诗歌译文,以往总是不经意地被贬谪成形而下的世俗情歌。龙冬的新译作,是对藏族人心中“神王”一次新的还原,新的诠释。——扎西达娃(著名作家)
这是我所读过的最精妙的汉译仓央嘉措诗歌版本。期待龙冬的《仓央嘉措传奇》尽早问世。——马原(著名作家)
我很好奇,这些人对龙译的评语只是朋友间酬酢的客套话呢,还是像我一样,认真地对照了藏文原文,按翻译诗歌的常识分析了龙冬的作品而得的结论呢?说龙译是“最忠实于原著的文字”的人是否看了他译的“只是飞飞理塘”?说龙译是“最精妙的汉译仓央嘉措诗歌版本”的人是否读了“乌云镶着黄边缘自霜害雹灾”还有“僧徒似是而非”这样的句子?因为这些名人对龙冬作品的评语都没有举出实例分析,所以这些问题我无法回答,只能留给读者自行考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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