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椴有诗曰:偶尔兴起,剑挑金庸。于是十年前,《杯雪》横空出世,震古烁今。高中时朋友聚首,偶谈武侠,我所能铺开的话题竟仍然停留在金庸时代,遂得好友好心教诲:“看武侠不可不看小椴!”惭愧的是高中四年浑浑噩噩,恶补小椴与大陆新武侠作品也不过近两年所为。今夏暑假喜闻《杯雪》再版上市,虽囊中羞涩却也不惜重金沽而读之,别一江湖,清奇古拙。
《杯雪》俗名“乱世英雄传”,故事当然在乱世展开。时值南宋高宗年间,南渡不久,内忧外患。“茫茫江湖、天堑南北,一时间更多了些趋利竞名之徒,少了写些悲歌慷慨之士。人人争相打理的只是自己的有限生涯、区区小命,倒没谁去注意什么立身报国的大计了。”江湖之中,有三位武功超然的前辈,张天师高居峰林,隐于道;文昭公立身庙堂,隐于仕;鲁布施倒手银钱,隐于商,在小说中都没有直接的表演。朝野之间势力最盛的是袁辰龙,在朝中是一名武将,统领“缇骑”内安帝府外平绿林,组建“辕门”为嫡系王牌,得以自保。江湖里几乎没有哪路英豪不受其制约,也各自怀恨在心。
整篇小说从一场劫杀切入。江南名士沈放与妻子荆三娘客行江苏吴江,恰遇小说主人公骆寒劫杀金使于近旁,江湖以讹传讹,竟说沈放单身孤骑怒斩金使,遂被朝廷追捕,亡命江湖。漂泊之中,得知妻子荆三娘多年前竟是江湖儿女,七尺男儿倒要靠娇妻保护了。幸遇豪侠耿苍怀路上相助,逃过数轮鹰犬围捕。后行至皖中,被大雨阻在一间客栈,客栈中竟有诸多江湖豪强,耿苍怀也被缇骑围困此地。当时骆寒劫得一批赃银,托临安镖局送往淮上抗金义军,且造成耿苍怀劫银的假象,引开缇骑的视线。诸般巧合与布局,诸人齐聚客栈,一番火拼恶斗之后,骆寒凭一剑之锋与少年妙计突出重围,巨款也随镖局送至淮上,沈放也随妻子投奔义军。如果故事只写到这里,也足以堪称一部荡气回肠的恩仇录,但小椴从来不甘于对江湖只做管窥蠡测,他偏偏要在江湖中每个细枝末节里都泼尽笔墨。在另一篇长篇小说《长安古意》里,老武夫余果老历尽生死波折,护送清流朝臣之遗孤遗孀,已经足够读者品味那“请从绝处读侠气”的风骨,但小椴却毅然把故事铺得更开,《杯雪》当然也不例外。
《杯雪》中的江湖格局倒是与《倚天屠龙记》有些相似。少年才俊——易敛——经营的淮上抗金义军,好比张无忌领导下的明教;袁辰龙整肃朝野,也好比《倚天》中的汝阳王。虽然在人物刻画上小椴绝对比不上金庸,但平心而论,《杯雪》确又比《倚天》少了很多迂腐气。幼年我仅仅沉迷金庸,被曲折的情节与饱满的人物形象迷得晕头转向,再加上海内外诸多评论家头头是道的溢美之词,我只把金庸当成了武侠小说的至圣先师。但是,近两年来我对金老的态度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浮光掠影地读些“旧武侠”和“大陆新武侠”,开始觉得有很多层面是金庸不曾涉及或者说根本触碰不到的。《天龙八部》里鸠摩智用道家的“小无相功”的内力运“少林七十二绝技”的招式,看似正宗的少林功夫,但在心法上其实大相径庭。众所周知金庸是个洋才子,国学本非所长,古文也不甚了了,所以我近些日子颇有怀疑,金老的小说是不是完全承袭着西方小说的叙事手法,只是披上了中国武侠的外在形式。去年读戈革老头的《挑灯看剑话金庸》,《金庸的营养摄取》一文更将金庸小说的情节渊源剖析干净了。不过金庸也从来没强调自己小说的武侠身份,只谦称自己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至于当今的沧月、步非烟,天马行空笔下生花,但特么华丽飘渺的玄奇神幻还称得上是武侠吗?个人力量的无限膨胀,最终只能靠万能的命运来结束一切,这根本违背武侠理念。
暑假也曾拜读沧月的《七夜雪》,故事很华美,画面感很强,但似乎留个我的印象也就是那浓墨重彩的画面感了。故事的主题仍然是命运,英雄与红颜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到最后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只剩下对命运的无力,和对人生的空虚。但读完小说我只觉得,这种人生的空虚还赶不上小说本身的空洞。没有思考与思想而只有所谓的文采架构出的主题,总是脆弱的经不起推敲与打磨的,小说仍然只是作者个人情绪的表达,仍然只是“小武侠”的范畴,如果还称得上是“武侠”的话。小椴的小说,虽不能说有多么深厚的思想,但总称得上是有哲学思考的。关于命运这个命题,小椴谈的并不多,《杯雪》中段,骆寒被一位野心勃勃的江湖耆旧困于一石阵之中,耿苍怀在一旁观战。小椴借耿苍怀之口抒发了一段感慨:
“天地生人,但人能重返自己所出自的天地面前、近观天地时间,却往往越来越少。天地生人,但生人为何……这些都是耿苍怀年轻时萌动于心里的大问题。但世界太大了,耿苍怀自己所治之学也太浩瀚,浩如烟海,一入其中,即刻沉湎。好多本初性的大问题,都退让于身边一些小问题。这场人生让人无需远虑,只有近忧。近忧是苦的,但远虑——空空茫茫,无际无涯,如洪荒怪兽,令人惊怖。一时间,耿苍怀不无悲苦地想起自己和这个世界。”
只可惜小椴好像并没有足够的玄学功底,否则定能将这石阵中的阴阳五行变换写得淋漓尽致。
“武”是武侠中发挥个人潜力与能力的寄托,一代一代的武侠作家在“武道”上都没少费笔墨,小椴当然不能不有所发挥,也是在石阵一节。
“武学一派,洋洋如横沙瀚海,包容无数,各家各派,各有源流,年深月久,歧义倍出……各家各派求的都是一个道,但是那‘道’都是传下来的——前人开基,后人装点,一堂一室,一架一构,都出于众手。纵难说洋洋大观,也实结构纷繁;不说美轮美奂,却也都有些机巧独擅。所谓出手相搏,就是拿这一家一派的套子来罩你,你但有沉迷,无不陷落,就看你的功力高还是他的手段深了。但那骆寒却一剑独逸,抛万般法门于不顾,远溯武学之前,独探源流,当然自得活水。”
但写到这里小椴也还不甘就此搁笔,他又加以延伸:
“此处,文武殊途,却可同归,孔孟观之,说:‘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无定力者,必沉溺无限,为小民细智所未宜轻至。’悲悯众生,故言‘敬鬼神而远之’,垂五经六艺以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开万世不易之基,虽有藓芥,终成大德。百千年来,董仲舒、韩愈,一代代大儒,叠房架屋,建构人伦,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让万民兆姓的思想安于其中。行有常则,动静有止,不至于面对意识荒漠中那难以预料的狂风暴雪而已。”
这一段由武到文再到社会人世的小侃就不是靠单纯的文采架构的了。当然,这种论调其实并不陌生,也并不新颖,在《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等明清小说中都可以找到相似的语意,走的都是抛开世事民生琐碎,直追孔孟原道的路子。孔孟是人本的,武侠其实也是人本的。人本者,一方面注重现实生活,不涉玄渺神奇的境界;一方面又注重人格修养,推崇理性。所以武侠虽然超脱,虽然绚烂,但仍然是人本的。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杯雪》中有“六合门”一派,讲究“精与气合、形与神合、心与意合”,但诸位前辈高手都折在了追问六合源流的“六问”之中,小椴借一位才俊却破了此问——“六合之前,空空茫茫,本无一物,更无精、无气、无神,也无心、无意、无形,又何来六合?此问无答,又何必发问。”
说小椴的武侠是人本的,还有一处佐证——维系江湖儿女安身立命的,是个人的感情,而不全是冰冷刻板的道德与规则。小说的题记这样写道——
杯是只普通的陈年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像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流连。
雪还是多年前的那场天涯初雪,握杯的指是寂寞的。而多年前的雪意似乎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寒凉,能把一切冻结成深致久远——像这只不动的握杯的手,还有,友情。
“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主人公骆寒和男二号易敛之间就是这么一段杯雪之交。骆寒送巨额赃银给淮上,却并非为抗金,而只为解朋友燃眉之急,而且更让人惊叹的是,那几十万两白银其实并不是骆寒真正要送给易敛的,真正举以相赠的是一个木杯,胡杨木杯,“痛质胡杨”木杯,“痛质胡杨”木几曝几晒、再配上种种药材腌制,三年才能炼成一个的木杯!易敛幼罹奇疾,不容于世,只有“痛质胡杨”所蕴的先天禀性才能调和,骆寒每三年,纵矢石如雨,也会依约送来,不管千难万险,他们这段交情,当真——可比刎颈。他们十四五岁年纪陌路相逢,偶然相晤,却由此倾生一诺,不离不弃。这世间既有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胡杨奇木,也就有这种三年寒暑仅得一唔的友情。
另一段生死之交,就是沈放与荆三娘的夫妻爱情了。沈放夫妇与易敛在“六合门”遭困,荆三娘在易敛的琴韵指引下成就功力,杀贼保命。“她以一介女流搏杀‘文府三藏’于永济堂,明日传出,必然轰动天下。但这些她不在乎;她终于练成十年来苦心孤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但这些她不在乎;这一刻,绝艺已成,强敌已诛,她的心里却猛地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才不会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时那种空空茫茫、四顾无人的孤独。”我常幻想我未来的夫人定也有此番真情。当然沈放虽身为文人无寸箭之功,但性格里却有着足以让一代女侠荆三娘都觉得可以依靠的耿直无畏,堪称我辈书生之楷模。
韩寒说,小说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语言和思想。倪匡说,一篇小说好不好主要看人物刻画。前面这么些大概都可以说是小览《杯雪》的思想,那人物又如何呢?诚然,比起金庸、梁羽生这些前辈来说,小椴的人物刻画并不显得多么深刻,也不时地落入片面强调“画面感”的俗套。比如对骆寒的一次特写:
那黑衣服的少年人,苍颊带酒,独坐在那里,脖颈的姿态中显示出一种怪异的冷峻和一种说不出的孩童般的妩媚,只有一个少年人才能把这两种神色统一在一起。
又比如易敛的出场:
阁内木头做的地板上,正坐着一个弹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种旧旧的白,把旧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后再捣上千遍,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颜色了。
不过好在这两位少年都比较沉默寡言,少许的心理描写也略可弥补其他方面欠缺之墨了。
最后再回到小说的情节中。骆寒将镖银带走,损了朝廷的面子,袁辰龙势迫淮上,又遭骆寒阻隔,重伤其羽翼,庙堂与江湖中的倒袁势力纷纷露头,一时间群魔乱舞,布局无数,凶险无比,就在事态发展几近狂乱,读者耐心也几近崩溃之时,小椴彻底地又把这个苦心建构出来的江湖世界重新解构——
“这次江南之变,看似繁琐,种种图谋、种种人马、种种构陷,但说到底,也还是骆袁之争。是一场个人的肆无忌惮的自由与袁老大欲整束天下的秩序之间的冲突。”
于是骆寒与袁辰龙的一场对决,既是江湖各路豪强精心布局的结果,也是故事发展情节需要。可这场对决到底谁赢呢,每个读者都想知道。但对于作者来说,这是一个难题,因为骆袁已经不单单是两个人物。且不说二位不管谁胜,也必定元气大伤,逃不过对决后群魔的伏击,单单假设少年骆寒取胜,那不免又落入传统武侠片面任侠之风的窠臼;而如果袁辰龙胜,则又输出了一种妥协无力的价值观,彻底背离武侠精神。所以这场对决不能有胜负。最终结局袁辰龙代表朝廷再与骆寒代表淮上缔结盟约,各分泾渭,这并不是作者避重就轻无力续写,而真正是情理使然。
贾谊赋曰: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袁辰龙的条理秩序好比这炉火碳焱,但骆寒呢?就算你是天地洪炉,且炼炼他这荒僻之乡、化外之境、非金非铜、无所称、无何有之物!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本就各自为各自的另一方面,各自为各自的异端。这本是无稽之较,也本就无所胜负。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是以当作如是说。
读《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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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封笔,古龙已死,在我眼中早已没有了武侠。步非烟和沧月只能说是披着武侠外衣的怪胎,一文不值,说白了就是垃圾。他们的粉丝可以喷我,我不怕也不再回应。
再补一句,楼主“众所周知金庸是个洋才子,国学本非所长,古文也不甚了了,所以我近些日子颇有怀疑,金老的小说是不是完全承袭着西方小说的叙事手法,只是披上了中国武侠的外在形式。”我觉的这句话可以让人笑掉大牙,金庸要是对国学和古文不甚了了,那大陆这帮人连汉语都不会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捧杀”?
金庸封笔,古龙已死,在我眼中早已没有了武侠------然也。
金庸封笔古龙逝。。。。。
捧杀。这文格局远远谈不上高远,就是比较有趣。
能写的“有趣”,就已经很难得了啊~~
维系江湖儿女安身立命的,是个人的感情,而不全是冰冷刻板的道德与规则。——读完《笑傲江湖》,感触最深的也是这一点呐~~~
人本,中国的传统本来就是讲究“情”“义”二字的,可是现在反而最为淡薄的就是“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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