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異人
繼母真的是人類嗎……
巖的心裡之所以會出現這種令人難以置信又可怕的懷疑,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在距今剛好一年前,她在豬丸家待了一陣子,一個月後重新嫁進這個家裡,成了父親岩男的第三任妻子。從那之後一直到今天,他始終覺得有她在的日常生活有點不太對勁。只不過,她的那些言行舉止倒也還算不上離人類太遠就是了。
當然,讓狐狗狸大人透過她傳達各種指示,不是任何人都辦得到的。但若只是從事同樣行為的祈禱師,應該隨便找都可以找得出一堆。
不是這樣的……不只是這個問題……
她是在更根本的地方、更核心的部分,散發出一種非人感。他在繼母身上感覺到一股人絕對不會有的氛圍。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如今回頭想想,似乎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已經產生這股膽顫心驚的懷疑了。又或許是在與繼母朝夕相處的日常生活中,那種膽顫心驚的不安才慢慢在他心裡滋長。
但不管再怎麼說,至少在一年前的三月下旬,於那裡看到她的那一瞬間起,他就已經開始懷疑了……
那天傍晚,巖正在找同父異母的弟弟月代。月代平常多半都是一個人在家裡玩,外出的時候一定黏在奶媽染的身邊,可是那天屋子裡卻到處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糟了!少爺。小少爺不見了!剛才明明還在緣廊 33上玩的,突然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求你行行好,幫我找一下小少爺。」
染至今仍稱巖為「少爺」,在第三者面前則稱他為「大少爺」、月代為「小少爺」。
「不要再叫我少爺了,我都已經十歲了。」
巖不知道抗議過多少次,可是染完全沒聽進去,不儘如此──
「你在說什麼啊!每個小學生看起來都是少爺呀。」
看樣子她似乎還打算至少再叫個兩年,讓巖有些無力。
只不過眼下可不是跟她抱怨這個的時候。從小就很聽話、非常怕生,還有些體弱多病的月代應該不太可能一個人跑出去玩,既然如此,在家裡到處都找不到他的話就有點不正常了。
事情一旦牽扯到小少爺,會變得狼狽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即使她原本就有小題大作的性格。
「我去外面和院子裡找找看,染嫂妳就再把屋子裡……包含店舖那邊仔細檢查一遍吧!」
「我、我知道了。」
像這種時候,染就會變得非常老實,把巖當成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豬丸家的長男。
「不可以跟徹太郎伯父說喔!因為他肯定會把事情鬧大的。」
川村徹太郎是月代的伯父,住在豬丸家裡。沒有固定的工作,整天遊手好閒,偶爾幫父親做點事,拿點零花錢,只是那些錢似乎全都拿去賭博了。套一句染的形容詞:「那傢伙只是個地痞流氓罷了。」
除了向父親伸手要錢,若要說他對豬丸家還有什麼感興趣的對象,就是月代了。只要是跟這個外甥有關的事,無論是什麼事他都要來湊上一腳,煩不勝煩。
巖從玄關出去,在轉角處往右轉,順著石板路往前走,把頭伸出冠木門 34外,將門前的馬路看過一遍。
果然不在外面呢!
在他們家的產業「豬丸當舖」前的北邊馬路上林立著各式各樣的商店,因此人潮也很多,月代應該不可能跑到這麼熱鬧的地方來。
這麼說來,就只剩三個院子的其中之一了……
巖從門口轉身,沿著來時路往回走,讓視線越過左手邊的圍牆,望向「前院」。只不過月代幾乎從來沒在這個從大馬路上就看得到的院子裡玩耍過。果然,到處都見不著他的人影,反而只看到巖的伯父小松納敏之站在那裡。
再套用一句染的形容詞,伯父是個落魄的文人。所謂落魄的文人,指的是只會寫一些賣不出去的小說,所以出版社也不願意幫他出書,沒辦法只好自費出版,但果然還是賣不好的人。儘管如此,他還是自比為大作家,只會虛張聲勢。會這麼稱呼他也可能是因為,他明明都已經三十多歲快四十了,看起來還是一副書生樣。
這樣的人當然是把生活過得亂七八糟,只能靠跟周圍的人借錢來勉強糊口,但是又還不出錢來,如此惡性循環下去,最後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路旁。雖然比徹太郎稍好一點,但自尊心莫名強烈的他,反而更難相處……染苛刻地做出了這樣結論。
常聽人家說,作家沒拿過比筆還重的東西,伯父這點倒是挺像個作家,單薄的身子骨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跟雖然矮小,但身材十分結實的徹太郎剛好相反。
還好,對本人來說還是有個好消息,那就是他有個很照顧哥哥的妹妹,也就是巖的母親。這點徹太郎也一樣,因為月代的母親也是很照顧他。所以敏之和徹太郎就雙雙住進妹夫家裡,而且從此賴著不走。
如今,母親和繼母都已經去世了,父親居然還願意收留他們,這點也令巖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是因為那兩個伯父看起來雖然那副德性,其實對店裡的生意還是有幫助呢?還是因為死去的兩任妻子生前都向父親說過「我哥哥就拜託你了」,所以父親覺得必須要信守承諾?
總而言之,巖不只對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徹太郎很感冒,就連對親伯父也一樣,所以他想趁自己還沒被發現的時候趕快離開,只可惜馬上就被叫住了。
「怎麼了?」
「你有看到小月嗎?」
「他不是在屋子裡嗎?」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下午……大概兩點左右吧!怎麼了?他不見了嗎?」
伯父的語氣聽起來彷彿很期待月代不見似的。
「我想一定是在『中庭』裡。」
「啊!說得也是。不過在找到他之前,最好不要告訴徹太郎君他那個寶貝得不得了的外甥不見了喔!否則他可是會搞得雞飛狗跳的呢!真是的,不就是個吃閒飯的人嗎?還自以為是那個孩子的監護人。」
這麼說別人的伯父其實也跟川村徹太郎一樣,是賴在豬丸家白吃白住的人。雖然沒有徹太郎那麼嚴重,但也還是密切留意著身為外甥的一舉一動,這點其實也跟徹太郎半斤八兩。
「還有啊……」
「如果你有看到他,麻煩通知染嫂一聲。」
巖明知對方還有話要跟他說,卻裝作不知道,轉身回屋子裡。
沿著走廊往東走,然後直接從緣廊下到中庭。這裡剛好是儲藏室的後面。儲藏室坐落於庫房以南,庫房則蓋在店舖的正後方。
咦?也不在這裡。
就連長在院子角落裡的巨大橡樹後面都找遍了,還是不見月代的人影。巖還以為他一定是在這邊玩,沒想到居然猜錯了,害他一下子沒了主意。
他還不可能爬到這棟樹上去吧!
巖還記得明明也沒有人教他,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就會開始爬到橡樹上玩。他記得那個時候月代也在,不過月代畢竟年紀還小,應該還爬不上去。
接著打開圍牆上通往中庭東側的木門,看了一下和隔壁鄰居中間的那條路,依舊不見月代的人影。
如果不在這裡的話,接下來就只剩「後院」了……
位於店舖、庫房、儲藏室三個相接房間西側的,是豬丸家由南向北延伸的木造主屋。只不過就構造而言,以中庭為界的房子前半部是會客室和客廳,所以被視為店舖的一部分。相對的,與中庭平行的後半部則相當於所謂的住家部分。
主屋以南、中庭繼續往西延伸的那一塊區域就是後院。話雖如此,和經過空間設計、光線充足「前院」及「中庭」比起來,只有一片空地的「後院」不只殺風景,而且在其南側還有味噌倉庫、醬油倉庫、酒倉庫等三間大倉庫,所以總是彌漫著一股陰森森的昏暗氣息。
再加上倉庫後面就是一大片鬱鬱蒼蒼的雜木林,雜草帶著一骨壓迫感,彷彿就要長到三個倉庫之間了,和前面人聲鼎沸的店舖比起來可以說是天壤之別,所以總是籠罩在靜寂清冷的氛圍裡。
由子繼母曾經非常討厭後院。
由子是岩男的第二任妻子,也是月代的母親、徹太郎的妹妹。或許因為原本是藝妓的關係,特別喜歡華麗的東西,也特別討厭陰森森的東西,這點就連巖也印象深刻。
年紀尚幼的月代,雖然還不能理解母親的好惡,但是自從他懂事以來,也不曾自己跑到後院裡去。
可是,既然沒有在中庭裡,那就肯定是在後院了。
啊!該不會是跟徹太郎先生……
他可能又把月代偷偷帶到沒人的地方,跟他講一些沒安好心的話了。
一思及此,巖趕緊加快腳步。萬一月代真是被那個不懷好意的伯父帶走,就得趕快把他救出來才行。
然而他也不在後院裡。換作是其他的小孩,可能會闖進三個倉庫之間的雜木林,但他是不會這麼做的。
什麼嘛!會不會是染嫂搞錯了,他根本就還在家裡?
心裡雖然這麼想,但是巖馬上又想起另一個可能性。月代最喜歡以前由子彈三味線、詠俳句、把漂亮的和服拿出來欣賞的儲藏室。只不過從一年前開始,那裡已經變成封閉不開的房間了。
那孩子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呢?
腦海中雖然浮現出神隱 35這個名詞,但他可從來沒聽過在家裡遭到神隱的孩子。還是其實是有這樣的例子,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接近黃昏時分的後院愈來愈昏暗了,就在一股筆墨難以形容的不安密密實實地把巖籠罩起來的時候──
卡沙卡沙……
聲音是從後面傳來的,而且聽起來就像是某種東西正撥開草叢的聲音。
巖反射動作地回頭,往三個倉庫之間的縫隙裡定睛一看,發現有個東西正從右端的味噌倉庫和正中央的醬油倉庫之間茂盛的草叢裡往這邊靠近過來。
看在巖的眼中,那個東西就跟怪物一樣……
「咿!!……」
他明明是打算要尖叫的,但是聲音卻發不出來。明明是想要逃跑的,但是雙腿卻不聽使喚,只能一動也不動地呆站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
那個東西離開草叢,正要開始往這邊前進的時候,他終於知道怪物的真面目了。
是鬼婆!
被抓到的話會被吃掉……他雖然馬上想起這個恐怖的傳說,但身體還是動彈不得。就在這個時候,像是鬼婆的怪物確確實實地往這邊靠近了。而且在她的兩側還跟著好幾條蛇。
一旦等她進到院子裡,再想要逃就太遲了。
巖領悟到這點跟鬼婆從倉庫的陰影現身,幾乎是同一時間的事。
啊……
這時,他終於想到那個東西或許是人類也說不定。而且還很意外地是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性。
他只能用猜測的,是因為對方的外表所致。亂七八糟的頭髮、彷彿塗上一層煤灰似的髒兮兮的臉、已經破爛到無法分辨原來顏色的衣服和同樣襤褸的草鞋……這樣的容貌和打扮,比偶爾在路上看到的乞丐還要誇張。
咦?……
原本應該在她兩旁的蛇,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
「請、請等一下。」他打算請染準備一些食物和衣服。「我馬上回來。」
就在巖轉身的時候,突然從女子身後冒出個東西來。
什麼?……
雖然又被嚇了一跳,不過在發現那是個小孩之後就放心了。然而,他也只放了一下子的心,因為他發現那個孩子就是月代之後,差點沒嚇得魂飛魄散。
「怎、怎麼會?……」
他忍不住問月代,但月代卻只是露出一臉怔忡的表情,一句話也不說。那個樣子簡直像是三魂丟了七魄一般,巖又開始感到心裡不踏實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染終於也找到後院來,事情自此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因為她誤以為月代被來路不明的乞丐婆抓住了……
巖連忙說明狀況,再加上染向女子逼問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才知道原來是她把在雜木林裡迷路的月代給帶回來的。
這下子染的態度突然急轉彎,先是捧來了裝有熱水的臉盆和舊衣服,還讓她進入搭建在後院裡放東西的小倉庫,不僅幫她擦身體,還幫她換衣服,最後甚至還讓她從主屋南端的後門進到沒舖地板的小房間裡,給她一點東西吃。
過程中,月代沒有離開女子身邊半步。既不是因為喜歡她、也不是想要跟她撒嬌、更沒有什麼特別親暱的感覺,可是他卻一直黏著她。
被迷惑住了嗎?……
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在雜木林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光是想到這個,不知道為什麼兩條手臂就開始起雞皮疙瘩。
然而,染卻完全沒有注意到月代不太對勁的態度,反而熱情地招呼女子,一直問她一堆問題。
「妳是打哪兒來的?」
「一個人嗎?沒有人陪妳嗎?」
「在這裡可有認識的人?」
「一路上肯定吃了很多苦吧?」
然而女子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完全不明白染在說什麼的樣子。
當染問起她的名字的時候,女子終於輕聲細語地開口:
「我叫葦子……葦是蘆葦的葦……」
剛好就在這個時候,父親岩男意外地出現了。平常這個時間他應該都在前面的店舖裡才對,而且他也很少會走到後面的廚房來。
面對父親沉默的質詢,染開始把事情娓娓道來。
只是,這時巖已經確定,父親一定會命令染讓這名女子在豬丸家住下。關鍵在於名字。巖的母親叫「好子」、月代的母親叫「由子」,而這個女子自稱「葦子」 36。當然這只不過是偶然的巧合,但是父親的確有他偏執的地方,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意外的巧合。
父親把染叫了過去,在她耳邊說了些話,在這個過程中還一直偷偷地打量著葦子。
另一方面,可能是父親的命令太過於意外,染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遵命。」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低頭領命。
父親到底對染下了什麼命令,在當天晚飯的餐桌上就揭曉了。
葦子似乎洗過澡了,不只洗淨滿身的污垢,還化上淡淡的妝,就連身上穿的美麗和服也是由子生前視若珍寶的和服裡最好的一件。化妝及和服的穿戴或許是由染幫忙的也說不定,但是想也知道,肯定是完全遵照父親的指示。
「這真是……」
「太美了……」
設置於主屋前半部的西式餐廳裡,早已在餐桌前就座的小松納敏之和川村徹太郎幾乎同時發出讚嘆的聲音。
巖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心裡其實比他們兩個還要震驚。那個看起來髒兮兮又一臉窮酸樣的乞丐婆,居然可以打扮得判若兩人,完全超乎他的想像。
「別理他們,這邊坐……」
只有坐在上位的父親一個人情緒高漲,要求她在自己右手邊的位子坐下。
附帶一提,那裡一直到昨夜都還是巖的位子。至於父親左手邊的位子,當然是給月代坐的。然後巖的旁邊是敏之、月代的旁邊是徹太郎。
如今因為父親的命令,所有人都移動了一個位子。座位的順序變成上位是岩男,他的右手邊是葦子、左手邊是巖、葦子的旁邊是月代、月代的前面是空位、然後旁邊是徹太郎、對面則是敏之。
父親早就知道她的美了……
巖看到葦子宛如脫胎換骨的樣貌之後,明白了這點。
即使用熱水洗過臉,也把破破爛爛的衣服換掉,葦子看起來還是一個乞丐婆。但父親恐怕當場就一眼看穿,在那麼不堪入目的外表底下,其實藏著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
葦子看起來雖然只有二十出頭,但從她稚嫩的五官絕對想像不到,她竟然有副令男人心癢難耐的肉感身材。證據就是敏之和徹太郎似乎沒有辦法把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只不過前者的目光略有顧忌、閃閃爍爍;後者則是明目張膽、肆無忌憚。
當大家開始享用染送上來的晚餐時,敏之和徹太郎皆積極地沒話找話說。
「妳是哪個國家的人?」
「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城市?」
「妳家裡是做什麼的?」
「為什麼會出現在後面的雜木林裡?」
「妳有父母或者是兄弟姊妹等家人嗎?」
「妳打算要去哪裡?」
雖然兩位伯父輪流把這些問題問了個遍,但葦子只是從頭到尾一臉的茫然,還是一樣一句話也不說。
父親沉默地看著他們三個人的樣子好一會兒,突然定睛地盯著她的臉問道:「妳該不會是失去記憶了吧?」
葦子慢慢點了點頭……那模樣宛如孩子般地楚楚可憐,就連巖也忍不住地被激發出幾分父性本能。
「完全想不起來嗎?自己的名字和故鄉總記得吧?」
「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
或許是不能接受這樣的說法吧!敏之和徹太郎還在繼續追問。這時父親就像頒布聖旨似的說:「葦子小姐的話題就到這裡為止吧!」
於是兩位伯父同時閉上了嘴巴。
「話說回來,妳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發現這孩子的?」
儘管如此,徹太郎還是對葦子找到月代的過程很有興趣……不對,毋寧說是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地方,所以又繼續追問下去。
「他迷路了。」
「在自己家後面的雜木林裡嗎?」
當然,月代從來不曾踏進那片雜木林,所以就算真的迷路也無可厚非,不過她並不知道這件事。那麼,她為什麼會知道眼前的孩子迷路了呢?關於這點,巖也覺得不可思議。
「他當時在哭嗎?」
葦子搖搖頭。
「還是在叫人呢?」
繼續搖頭。
「還是不知所措地呆站在那裡呢?」
葦子還是搖頭。
「那麼,妳到底是怎麼……」
「因為他迷路了……」
「我就是在問妳怎麼知道他迷路了呀?」
「因為他就是迷路了……」
「……」
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徹太郎仰天長嘆,用右手的食指敲敲自己頭,似乎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他可能是想說:這女人不要緊吧?腦袋瓜子是不是壞掉啦?
「月代君,你是一個人進後院的嗎?」
聽敏之這麼一問,月代的表情雖然不是很有自信,但是仍舊微微地點了點頭。
「然後又一個人進了後面的雜木林嗎?」
月代又微微地點頭。
「可是你以前不是很討厭去後院嗎?」徹太郎立刻地插嘴說:「你不是說那三間倉庫很可怕、從倉庫間看到的草叢和對面的雜木林很恐怖,所以一直很討厭後院嗎?」
「……」
徹太郎直盯著閉上嘴巴、低頭不語的月代,突然改用安撫的語氣說:「不要害怕,一切都有伯父在呢!而且大家也都在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其實是有人要把你帶走對吧?剛好那時候巖哥哥出現救了你,對吧?」
不用說也知道,那個人指的就是葦子。
「請問義兄,您到底想說什麼呢?」
用詞遣字雖然很有禮貌,不過父親肯定覺得不高興了。
「沒有什麼……只是你不覺得怪怪的嗎?」
對於川村徹太郎來說,岩男雖然是妹婿,但是論年齡,其實是三十多歲的徹太郎比較小;這點小松納敏之也是一樣的。只是相較於敏之不管對誰都是畢恭畢敬地說話,徹太郎就顯得粗魯無禮多了。只不過礙於自己寄人籬下的身分,在豬丸家也只有對父親講話是比較有分寸的。
「不就是這孩子跑進平常絕對不會靠近的後院裡的雜木林裡,迷了路嗎……」
「就算真的是這樣好了,為什麼她會……」
「如果不搞清楚這個女人是誰?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出現在豬丸家……」
「她失去記憶了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到底發生什麼事會讓人失去記憶呢?……光是想到這一點就已經夠恐怖的了。」
「太可笑了!」
「這一點也不好笑……」
「總而言之,她現在是豬丸家的客人。」
就在兩人爭執不休的時候,葦子本人彷彿不能理解對話的內容似的,臉上浮現出曖昧不明的表情。
「巖,你告訴徹太郎先生,你是怎麼找到月代和葦子小姐的吧。」
這時父親突然這麼說。可能是想藉由他的話堵住徹太郎的嘴,讓他不再懷疑葦子有拐走月代的念頭吧!
一切正如父親所料,在聽完巖的話之後,徹太郎閉上嘴巴,終於沉默了下來。
反而是敏之又確認似的問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說,是她先從倉庫間的草叢裡走出來,然後才是月代君嗎?」
「是的……」
「這不就表示是葦子小姐把月代從後面的雜木林裡帶出來的嗎?」
父親以「這下你沒話說了吧!」的表情瞥了徹太郎一眼之後,對葦子露出一個笑容。
在那之後幾乎是父親一個人的獨角戲,主要是把豬丸家的歷史和家業介紹給葦子聽。
敏之和徹太郎耐著性子聽父親講那些他們已經聽過無數次的話。敏之會在各個重要的地方加油添醋,用附和的語氣把父親捧得高高的,徹太郎則像先前那樣一臉不高興,由始至終都用充滿懷疑的眼神注視著葦子。
至於葦子本人,從她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她到底聽不聽得懂父親所說的內容。但她始終側著頭面向父親的方向,所以看在岩男眼裡應該是個專注聆聽的聽眾。再加上她曖昧不明的表情也一直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性感魅力,不光是父親,肯定就連兩位伯父也都受到了她的影響。
然而,巖卻漸漸開始覺得不太對勁。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不太對勁。父親自吹自擂、敏之和徹太郎在一旁敲邊鼓的畫面在這之前已經看到不想看了。今晚只不過是再加上一個葦子,跟平常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而且她從頭到尾都扮演著聽眾的角色,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沒有開過金口。
就在這個時候,葦子突然往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眼。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他和葦子的眼神確實對上了。
這時巖終於知道是什麼東西不太對勁了。背上突然竄過一陣惡寒,一把冷汗沿著背脊涔涔地直往下流。
她其實都知道?……
她其實非常清楚自己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的?是為什麼而來的?如今又處在什麼樣的立場上?茫然的表情其實只是偽裝。
瞥了巖一眼的雙眸深處,明確地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不對,不是這樣。而是無比邪惡的黑暗包圍著智慧的光芒。也就是說,深藏在她兩隻眼睛裡的黑暗底下,其實散發著另有目的的光芒。
她的腦袋非但沒有壞掉,相反地,可能還非常聰明也說不定……
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的父親、拚命炒熱氣氛的敏之、像是在跟誰嘔氣的徹太郎、露出天真無邪表情的葦子、再加上自從在後面的雜木林裡被找到後,就一直顯得魂不守舍的月代……這些人之中,巖不禁懷疑是不是只有自己注意到在這一瞬間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是什麼不好的事……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月代還是怪怪的,而且又不見了。巖急忙找到後院的時候,發現他就站那裡,對著味噌倉庫和醬油倉庫之間的草叢方向。
「小月……」
聽巖這麼一叫,他終於回過神來,卻少掉了一整天的記憶。只記得昨天傍晚他也是像這樣站在三間倉庫前,就只有這樣而已。
「你昨天為什麼會來這裡?」
他說一開始是在中庭,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往後院一看,又從倉庫裡傳來呼喚他的聲音,走過去一看,發現草叢裡有隻手在向他招手……
然後月代開始尖叫起來。
接下來不管再怎麼問他,他都再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試讀:如密室牢籠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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