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
一
我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进去,道路两边的灌木异常茂盛,清晰的排出两道绿线来,画出路面的分界。越走越深,渐渐的,一片玫瑰园出现在我面前,血红色的玫瑰花,妖艳夺目,而玫瑰园后面的那间小屋,却极为朴素。为着这一个采访,我是绕了村里多少的路。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位画家。我曾在一次展览中见过他的画。
门打开了,一张年轻的面孔。我大吃一惊。
他看出我的惊讶,不慌不忙的解释道:“都以为我四五十岁了吧?”
“啊,真是没想到呢,”我不忘恭维上几句:“那么纯熟的技法和色彩的表达,的确不象是出自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之手。”
“进来吧,”他用那双沾满油彩的手为我引路,身上一股浓重的松节油的味道。
“这里光线真柔和,”我环顾四周到:“太适合作画了。”
“事实上,我一般是在夜晚作画的,”他说:“自然的光线下更适合看书。”
“这个点,我得记下了。”很快我便投入到工作状态。
“啊,忘了你是记者来的,”他调皮的笑了笑:“你说采访这么严肃的事儿,我确实不太适合,你要跟我闲聊,有什么就写什么吧。”
他那种朴素的态度,顿时让我神清气爽。但是我也常常害怕遇到这样的被采访者,因为太随意和发散,以至于我无法找到一个主题将他所有的观点都串连起来。
“其实我很少接受采访,”他说:“因为别人的报道总会扭曲我的创作。”
“所以,我这次来更希望能贴近现实的报道你。”我说。
“啊,现实啊,”他递给我一杯温水:“你相信你的眼睛看到的,或者听到的吗?”
我接过温水,刚刚好的温度,却让我迷惑了:“怎么?”
“其实同意你们的采访,是因为我看过你的小说,”他将脸转向我:“挺有意思的,你擅长写日常。”
“啊,”我更是哑口无言了。象我这样默默无闻的自由撰稿人,一篇小说确实数不上几个人看过。大量发行的都是塞给报社的各种报道,那些东西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你的文字不错,就象我们画师拥有不错的技术。”
“画师?”我追问道:“我还是觉得用画家这个词准确。”
他被我逗乐了:“啊,画家说白了不过一工匠,也是靠技术吃饭,还是画师更贴切。”
“画家拥有更深邃的思想。”
“我只想当一个画师,”他望着满脸疑惑的我:“我喜欢的东西很纯粹。”
二
我承认我逻辑不太好,感情易泛滥,因而当他谈到我的小说的时候,我竟然忘记了他才是这次采访的主角。
“你为什么对日常感兴趣?”他问我。
“因为我的生活就剩下这些琐碎的日常了,”我表示很无奈:“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并没有轰烈的事情可写。每个人所能描绘的,不过是自己最熟悉的经历和体验。你不也是吗?”
“我们的生活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这也是一件大事,”他接着我的话:“我想你肯定也是懂的,那张画。”
他指给我看。
一条路沿,一棵树的根部,一束光。
“受限的视角,理解世界的方式也受到限制,”我说:“你用了好多种颜色去刻画灰色的地面和白色的光。那白光里面有绿色,红色,紫色……你是怎么找到这些颜色的?我完全看不出来,我觉得光都是白色的。”
“颜色其实是藏在光里的,没有光,你就看不到颜色。”他跟我解释到:“光打在物体上,因为物体自身的特性,表面的质感不同,而吸收反射出不同的色彩。你会发现不同颜色的光打在同样的物体上,物体的颜色是不一样的。”
“所以,是光赋予这个世界颜色吗?”
“可以这样理解。”
我觉得很有意思。
“所以,你相信你眼睛看到的事物吗?”他笑了。
我恍然大悟。
我们眼中的光,如此不同。我开始觉得我们之间的谈话有意思起来。
“我觉得你很厉害的地方,”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切入点,可以让我自己发点儿言:“如果不是你把这条路,这棵树的根部画出来,也许我根本不会注意这一处角落的存在。”
“我们习以为常的,总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你让这样一处角落又复活了,拥有了生命力。”
“是吗?”他笑着。
但我觉得我并未完全懂得这画。
“你可以考虑留下来一阵子,”他望着我无名指上的戒指:“如果你老公不介意的话,可以看我作画,或许对你写作会有些帮助。”
三
我当天立即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要在村里多留几天。尽管老公很担心我一个人在外的人生安全,但碍于有工作在身,也没多加盘问。
我也就理所当然的留宿了下来。
夜里在玫瑰园里面赏赏花,静谧的小路走上一阵子。慢慢的,我发现画里面的场景与现实重叠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唯美得快令人昏睡到梦中去了。这不就是我所渴望的艺术和艺术家的生活?安宁而单纯,充满了玫瑰的芬芳和月色皎洁。
我觉得我正在向我热爱的艺术靠近,越来越近……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
“你的花园真美。”
“我可以带你再四处转转。”
“好啊。”
他领着我,一路走去:“那棵夹竹桃,我画了一年才画完。”
“啊,美到窒息了,”我说:“可惜那画中矗立在树下的少女被白色的光隐去了面孔。”
“因为她不想被人发现她的心事。”
“所以有一种神秘的美感,”我接着说:“但我觉得氛围太阴森了。”
“就像现在这样吗?”
我环顾四周,越走越黑,越来越冷。我在黑暗之中看着他的脸,冷静而严肃。心中莫名的恐慌。事实上我对他一无所知,而我竟然跟着他到了这种蛮荒之地。月黑风高,我那丰富的想象力开始被各种惊悚片占据。
“你感到害怕了。”
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我一点儿也猜不到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沉默。
我的心里已经被恐惧填满,一定是我急促的呼吸暴露了我的故作镇定。
“看把你吓得。”他有些坏笑:“回去吧。”
我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的语言,在某一个瞬间,我觉得他的脸可怕极了,冷漠而毫无表情。完全不是白天那个随和的小伙子。我甚至担心他的精神是不是有些问题。搞艺术的嘛,不疯可就得痴,反正没几个正常的。
“刚才你想了什么?”他突然问。
“我怕鬼。”我说。
“鬼比人更可怕嘛?”他一笑,气氛就缓和了许多。
“你比鬼可怕。”
“哈哈哈哈。”他望着我刚从恐惧种回过神来的表情:“看光。”
那路灯越来越近,简直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加快步伐朝它奔去。而他就跟在我身后,慢悠悠的走着。一面还嚷:“看来你果然是怕鬼。”
我觉得他那行为幼稚极了,却又突然觉得有那么些可爱之处。因为我读懂了他的这个玩笑,他对我的戏弄,因而我再一次感觉到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四
他开始起草一张新作品,很小的一幅,20*15厘米。
我就坐在旁边安静的观看,我喜欢这个观看的过程,我也越来越喜欢他的画,因为我觉得似乎能看懂更多了。
期间,他接了一个电话,安静的房间里透出电话那头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是说想来看他,他说他还在作画,让过几天再来。
“女朋友?”
“女朋友加经纪人。”他将电话丢到一边。
“你女朋友真有眼光。”
“是吗?”
“你的画展都是她策划的?”
“是的。”
“我看过你的画展,有一种很颓废的美,”我说,继而又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更喜欢这里的这几张,我都没见过。”
“好眼光啊你。”
“不是我眼光好,”我接着说到:“我是推测这些都是你的心头爱,所以舍不得拿出去卖。”说完我就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的笑了。
他也笑了,但免不了有些失落的神色。
我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烂了:“我喜欢这些作品里面的神秘感,让我想驻足凝视。”
他终于抬起脸来看着我。虽然没笑,但似乎有些动容。灯光打在他黝黑的皮肤上,分明的轮廓线,像极了一尊雕塑。
“真应该画下来。”
“什么?”
“刚才你那个样子,”我很认真的说:“就是一幅精妙的作品。”
他就低下头去继续作画。
慢慢的,我也能看到那画中的场景。
种满树的林荫道,一辆汽车夹在两棵树之间停放,树叶间歇的阴影中,两个人影面对面站着,那男子左手搂着那女子的腰部。
“很温馨的约会啊。”我说。
他白了我一眼:“还没画完呢。”
一会儿他又问我:“说说你老公吧。”
“我老公?”
“是什么样的人呢?”
“能给我希望生活下去的人。”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真是难得。”
“是很难得的。”
他又抬起脸来望着我:“我发现你很聪明,也很笨。”
“你怎么知道?”
“直觉。”
“直觉告诉我,你应该是天蝎座。”
“为什么?”
“敏锐的洞察力以及神秘性,都很像。”
“我不信星座。”
“我也不信。”
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
五
那一幅画终于完成了。
暖黄色光混在树冠的灰褐色中,地面是冰冷的灰色。
“我觉得地面太冷了,”我说:“温馨的氛围还不够。”
“我觉得刚刚好。”
“这两个人为什么要这样面对面站着而不是并排站着呢?”
“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还有这个车,还夹在两棵树中间停着,太奇怪了。”
“看来你还是没太大长进啊。”他看着我,叹了口气。但我觉得那并不是灰心的叹气,而是有些玩笑的,善意的,友好的。我发现我开始很喜欢他的这种气质了,严肃中又带点儿戏虐;一会儿离你很远,一会儿又靠得很近;很虚拟又很真实。就像他的画那样,似乎有一种力量会牵引你走进去。
“你的画完成了。”我说。
“你的采访也完成了。”他说。
“我会好好写你的。”
“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反正怎么写都不是你,对吧?”
“有长进了,”他到:“什么时候走?”
“今天。”
“明天吧,”他说:“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那张画么?”我指着他的新作笑到:“可值钱了。”
“暂时不能透露。”
“切!”
就在这最后一个晚上。我将之前的路重新又走了一遍,我竟然发现所有的树和花的名字我都能叫出来了,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就好像与老友久别重。一个人走在黑暗中,那被手电筒照亮的路面,我经验中的路面和真实的路面混杂进了一种记忆的感觉,记忆中我们一起走在这条路上,谈着黑暗之美,路上的沙粒子摩擦着我的鞋底。我仿佛再次看到灯光之下他的那张脸,如此宁静。那尊雕塑一样的面孔。我清晰的觉察到我内心的恐惧,黑暗之中的恐惧,它慢慢的在改变颜色和形状,我不再害怕虚构出来的那些杀人放火的场景,却是另外一种不能将它明确的挖掘出来的东西,那种东西藏在我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如同这里的黑夜,深不可测。可是我又愿意矗立其中了。在那棵夹竹桃树的阴影里,我变成了那位少女,满怀着被光隐藏而去的秘密。
最后,告别的时候。
玫瑰园异常宁静。
其实我找不到其他告别的话语,我的伶牙俐齿在那素静的夜里,仿佛被风声和花香吞噬了一般。
他面对着我站着。
“你心里有个秘密,”他对我说。
我看见他的目光刺透我的心脏,几乎快令我窒息了。
“我的礼物,”他说着伸出他的左手,搂住我的腰:“就是这个了。”
然后我看见月光如冰雪霜花铺满他面颊,真是美好而残酷的一刻。
读画之后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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