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书写札记
序言
这是创作的另一个侧面,其活跃的能量来自这个奔腾不息的影像流,从《乡村牧师日记》到《湖上的朗斯洛》,从《圣女贞德的审判》到《金钱》,既留下了轻巧的印记,也有耀眼的闪光。年复一年,布列松始终探讨着同样的问题。关于演员与模特的问题,应该怎样使用这门尚且年轻的艺术,人们称它为电影(cinéma)。布列松也赋予了这门艺术一个晦涩的名称,即电影书写(cinématographe,这是卢米埃兄弟发明的特殊魔术,人们为之惊叹, “因为树叶的抖动”让他们看到了树木)。
究竟是问题造就了电影,还是电影催生了问题?而问题又有何用?这些问题用来激发思路,思考问题,寻找智慧。这些问题用来创造一种新的语言,创造完美。
从事电影的人(布列松强调了电影创造者和场景调度即导演之间的根本区别,导演受制于来自戏剧的观念)并不是人为创造的君王。他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他绝望地尝试着,然而又全心全意,将自己感官的颤动展现出来,赋予其一种形式。他既非圣贤,也非英雄:一个普通人而已。
在他的工作日记中,罗贝尔·布列松写下了他的发现,寥寥数语。形成一个人的一切:他的情趣,他的好恶。尤其是他对贪图虚荣、理性至上和因循守旧的厌恶。他对真诚的喜爱,对天性的钟情(圣女贞德面对施刑者的“善良天性”)。对艺术简约和精确的偏爱。以本质对抗外表,也就是说以模特对抗演员。模特(布列松偏爱这个字眼,不喜欢演员这个俗套说法)是画家的亢奋和灵感:“不可模仿的灵魂与肉体。”
这些不经意间留下的札记,我们从中所发现的就是这种探险的本质。这种探险是他完完全全经历过的,有时甚至经历过极端的痛苦,它引导布列松进入电影创作的天国。在其朴素的语言和持重的风格中,我们能感受到他对真理的向往,对完美的执著,我们能理解他那永不止息的战斗,反对妥协和庸俗,对抗金钱的权势。对布列松三十多年来的战斗,他所具有的一贯勇气和顽强精神——以便实现他未竟的《创世记》——我们怎能不深深理解呢?
“真实无法模仿,虚假无法转变。”对布列松而言,艺术是对抗无能之苦的唯一依托。然而艺术还远不止这些。它揭示了现实的唯一可见部分,冰山显露的那个侧面。在这一点上,布列松与那些伟大的画家们相仿,尤其是印象派画家和马蒂斯。阅读他的札记,不禁让人想起东方的艺术,想到葛饰北斋充满禅学哲理的绘画。他们有着同样简约的笔法,对感性有着同样的情趣,与感官之波进行着同样的游戏。生命之河奔腾不息,将万物带进那无法预见但又强大无比的滚滚洪流中。那些画面、那些声音赋予现实可感的瞬间:“仿风刻之水,雕无影之风。”布列松以这种方式教授我们一种令人惊奇的艺术,即一种幸福,能抓住鲜活猎物的艺术:“不必弄清你将抓住什么,就像一位守候在钓鱼竿旁的垂钓者。(谁知道鱼从何来。)”
我们现在知道,布列松与古典主义毫无关系(《湖上的朗斯洛》与《金钱》足以证明这一点)。他的作品超越了对感官的简单开发。真理,美丽,我们神圣奥妙的每一个片断,都是通过这些容易蒙蔽人的开口处被人感知。真理是脆弱的,因此我们必须谨慎。
年复一年,布列松沿着他那崎岖的小路独自前行。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在跨越这些令人眩晕的虚空。因此,这些他亲自书写的笔记对我们来说尤为珍贵。它们是这些年来的印记,见证了他的希望与失望、向往与抗拒。它们既深刻又真实,犹如鲁宾逊·克鲁索日历上的印迹。这些笔记,梦想和激情,向我们展示了肉体与精神的互补性,展示了形体的语言,声音的语言。
“我曾梦想我的影片逐步生成,经久耐看,就像画家的绘画那样永久清新。”
梦想:布列松的梦想,分享生活的富足与荣耀。分享对肉体和面孔的热爱。少女的颈背和肩膀,还有她牢牢踩在泥土上的赤裸双足。
“一声叹息,一阵沉默,一个词语,一个语句,一片喧闹,一个手臂,你那模特的全身,他面孔的静态与动态,侧面和正面,宽广的视野,狭窄的空间……”除此之外:“眼睛的喷射力量。”
在这种大胆而又严峻的追寻中,布列松教会我们简约的必要性,还有创作的快感。艺术并不存在于精神中。艺术就在眼睛中,在耳朵里,在整个皮肤表面。莫扎特关于协奏曲的话在此具有了其全部的意义:“它们妙不可言……但缺乏贫穷。”
布列松的话具有同样的强度。这些文字不仅仅是这位资深导演的日记,而且具有更深刻的意义。它们是伤痕,是痛苦印记,是稀世珍宝。在我们这个夜晚(为点亮银幕之光而必须到来的创作之夜),这些文字宛如灿烂的群星,为我们照亮了通向完美的简朴而又崎岖的小路。
勒克莱齐奥
序言(勒克莱齐奥)
|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