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体》到《69》
这段时间，见缝插针地读刘慈欣的科幻长篇《三体》，还未读完，我已经想说这几乎是我在本年度读过的最有价值的书。我将这个其貌不扬的理工男，工程师视为在中国当下的一个隐居者，在山西太原，做一份朝九晚五的本份工作，在他的另一重生活里，他不动声色地关注的是人类的命运，地球的命运，各种可能有过或将有的文明的命运，人性，宇宙时间和宇宙价值观，科技与人文在一个文明里的作用与轻重，民主与极权，理性，人性与兽性，作为人类的道德底线等大命题，他笔下的世界那么博大，当我正在失落好像这一年没有阅读过需要深度思考的，份量厚重的宏篇大章时，我拿起了以为是通俗文学一类的《三体》，读到2部半时，我以为刘慈欣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还远未获得应有的尊重，我甚至想，他是一个很有哲学气质的科幻作家，除了在三大部小说里他像个害羞的男孩子那样没有将性作为重要命题来探讨，或者说，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性在人类文明里的份量而更注重对政治形态和社会形态的思考，他让我想到了很会写性的米兰-昆德拉，刘慈欣是另一个昆德拉。
我觉得谈《三体》必须要和看过《三体》的人谈，而且会很费力气，我不知道网上的“三体迷”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一个科主盲对《三体》的关注点，肯定与科学松鼠会的姬十三之类很不同。不过那些高深的物理学知识在我看来不过是些方法论，比如三体世界的智子为什么能锁死地球的科技文明，而一切科技文明要突破的根本在于基础物理，水滴为什么这么快能到达地球，宇宙中的智子盲区是怎么回事，这些方法论，我似懂非懂地看过算数，但大刘的有点观点我却看得击节叹服：比如即便是在宇宙的大黑暗森林中，人文精神依然有其灯塔一般的价值，在威慑纪元前，三体世界虽然拥有比地球文明高几个等级的科技文明，但文化、艺术、人性自由这些形态却远没有地球上人类的水平，三体人那时并不明白“无用是为大用”的哲学道理，所以在生存面前，文化艺术这些精神奢侈品，还有爱情，都是要被压抑掉的，三体人在人性上倒是有一个地球人没有纯真优点：三体人没有谎言。在威慑纪元中两个文明的暂时和平期，三体向地球世界输入了很多尖端科技，但其实地球人不知道，他们从地球人身上学去的东西更多：三体人在人文精神上逐渐向地球上靠近，也终于有了文学、艺术之类的非生存必需品，而从这里，他们实现了相当可怕的飞腾：也就是三体世界的技术大爆炸。
刘慈欣的另一个观点：飞向太空的地球舰队上，那上千号人自从割裂了与地球的联系后，他们在“黑，实在是黑”的大宇宙中，可能永远没有归属地，永远在星际间飞行，因为找不到适合生存的类地行星，只能将某些恒星作为能量添加站，他们在切断了与地球的联系后，其实已经成为一种异类，即宇宙新人类，宇宙新人类已不是原来的人类。在一艘被宇宙黑暗森林猎手摧毁的“量子号”舰上，船员们在宣布成为宇宙舰队独立国家后，依然选择了民主体制而不是极权，而另一艘青铜时代号，在得知自己永远流浪太空的命运后，迅速建立起了一个集体极权社会，于是，有了这沉重的论断：极权只需5分钟。
在人类的命运沉浮中，道德判断也在非常时期和相对宽松时期，出现严重的尺度不一和道德悖伦。在一种面临灭绝的环境下，力挽狂澜的人可能是英雄，在稍许的缓和后，人类社会原先的道德法则便会占上风，于是英雄可能就成了最反动的反人类罪犯。就像飞船上逃离了地球地狱的新人类，如果地球灭绝，他们是保持人类火种的最后勇士，“量子号”舰长章北海便是抱着地球必败，要为人类留个种子的信念飞向孤独太空的，其他舰队也是，当相对制衡的威慑纪元后，太空中流浪的青铜时代号在接到地球召唤后，原以为会像英雄一般回归地球，等待他们的，却是反人类罪的审判，因为在5艘舰队只能生存2艘的残酷命题下，黑暗森林法则在舰队王国中再次启动，生存还是死亡，不是哈姆雷特优柔的自语，而是冰冷的现实，于是友伴舰队瞬间成了敌人，先下手为强的青铜号干掉了量子号，人作为船上唯一可以让他们生存下去的粮食和蛋白质被食用，甚至可能知道他们食用的是哪一个具体的人，曾经的战友，他食用她时，还会轻声说：谢谢你，乔安娜。
奇怪的是，我读到这一个细节时，体验的是肃穆，我既没有流下热泪，也没有觉得阴森恐怖。当你也认可，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必须保留地球人的生命之种时，一切其他的义，似乎都该让位。
当然，回到尚未失序的地球社会后，青铜号成员们被审判几乎是必然的，因为他们的所为，已经突破了人类的道德底线。就连以自己的威慑力使地球承平大半个世纪的第一任执剑者罗辑，都面临反人类罪的指控。因为是他，利用宇宙中的黑暗森林法则，将远方的随便一颗星星的坐标暴露在宇宙中深藏的那些眼睛下，最终，一颗不知有没有文明存在的星星被宇宙猎手干掉，正是这个下一步要将地球和三体同时暴露给宇宙存在中更高级的文明的“同归于尽”式威慑，使地球拥有了一段偷安的岁月。那么，对罗辑的指控是否是莫须有呢？
指控者认为，罗辑使一个无辜的星球毁灭，如果那个星球上有可能存在某种生命呢？那罗辑不就是一个杀手吗？而人类道德认为，宇宙生命间，也是“人人平等”的。
大刘在书中想要建树的，是一种宇宙社会学公理。但随着第三部的女执剑人程心的出现，一个真正的“妇人之仁”的小女子，被人类社会选为代替已经过百岁的罗辑成为执剑人，地球真正的灾害便开始了，程心的潜意识里，将宇宙看成是一个童话，而爱是这个童话的核心，一个女基督受难者的形象，是她，几乎使人类灭绝，也使人类保住了最后的希望:有爱，始终是人类文明和尊严的象征。
我暂且放下，将近42亿地球人口全部挤进三体规定的澳大利亚作为人类聚焦地之后，将会发生多少恐怖，又将挑战人类多少道德人性的底线，总之，人类这时已变成穷途末路的印第安人。种族之间存在过的大清洗，在星际生命之间再次发生，更大层面地发生，我还没看到会在哪里，在哪一刻，或许会峰回路转。
我将思绪拉回到《三体3》中借青铜号船员提到的一本书，《极权只需五天》，后来35岁的德国导演丹尼斯•甘赛尔(Dennis Gansel)根据小说拍了电影《浪潮》(Die Welle)，小说中的事件据说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时间发生在1967年的德国，答案的指向已经很明确了——世界离独裁只需要五天。于是我在网上找这个小说。当高中老师文格尔准备给学生上一周的“独裁统治”课时，班里一派自由散漫的气氛，了解到班里学生普通持纳粹已经远离了的观点时，他做了一个极权社会的微型纳粹德国的实验，结果只用了5天时间，班里几乎每个学生都自愿放弃自我和自由，穿同样的制服，用同样的手势，用同样的标志，开始排除异己分子，对集体宗教狂热到几乎失控的地步，本该梦醒之时，一个曾经默默无名的“废柴”学生，依然沉浸在高度集体主义所带来的迷幻与狂热中，不愿意他们的“浪潮”组织解散，甚至还开枪杀了人。这是一个“纳粹速成班”的故事，今天我在微博上跟一个朋友说，民主还是极权，其实都是通向普遍人性的两极。当年希特勒式的迷狂为什么能一呼百应，成为整个德国一代人膜拜的英雄，因为在某些时刻，某些环境里，极权和民主一样，拥有迷人的外衣。
“极权只需五天”实验的1967年，在与“极权只需五天”的德国同样背负着原罪的日本，摇滚青年村上龙刚刚成为长崎县佐世保市的高中生，玩玩摇滚，拍拍小电影，搞搞演唱会，然后就到了1969年，村上龙将他在1969年的经历写成了自传体青春小说《69》，我在读《三体》之外很快读完了这本书，读得特别流畅爽朗，村上龙提到的很多60年代的乐手和乐队都是我如数家珍的，所以这本书我觉得比同类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更好看。我喜欢他的观点：不快乐地生活是种罪孽，而我依然经常性在这种罪孽中活着。印象最鲜明的是高中学校的上空飘着的“想象力夺取政权”的标语，所谓的校园封锁不过是青春期打的一个喷嚏。
就像青春期已然结束时，“天使”给坏小子的信中引用的保罗-西蒙的歌词：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E YEARS。
1963年出生的刘慈欣，已经在懵懂中迎来了文革，他在《三体1》中写到了很多文革的背景，甚至将叶文洁将人类的信号发给外星文明这一对地球的致命行为，归结为中国的文革劫难和世界的冷战，使她看不到人类文明的希望而将外星人视为地球文明的拯救者。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E YEARS，保蒙-西蒙的声音尤在耳边，今晚，三体，69，极权5天，这一切奇怪地揉合到一起，也促使我快速地，在各种文明和历史的穿越中，噼里拍拉地敲下一次奇怪的倾倒。
我觉得谈《三体》必须要和看过《三体》的人谈，而且会很费力气，我不知道网上的“三体迷”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一个科主盲对《三体》的关注点，肯定与科学松鼠会的姬十三之类很不同。不过那些高深的物理学知识在我看来不过是些方法论，比如三体世界的智子为什么能锁死地球的科技文明，而一切科技文明要突破的根本在于基础物理，水滴为什么这么快能到达地球，宇宙中的智子盲区是怎么回事，这些方法论，我似懂非懂地看过算数，但大刘的有点观点我却看得击节叹服：比如即便是在宇宙的大黑暗森林中，人文精神依然有其灯塔一般的价值，在威慑纪元前，三体世界虽然拥有比地球文明高几个等级的科技文明，但文化、艺术、人性自由这些形态却远没有地球上人类的水平，三体人那时并不明白“无用是为大用”的哲学道理，所以在生存面前，文化艺术这些精神奢侈品，还有爱情，都是要被压抑掉的，三体人在人性上倒是有一个地球人没有纯真优点：三体人没有谎言。在威慑纪元中两个文明的暂时和平期，三体向地球世界输入了很多尖端科技，但其实地球人不知道，他们从地球人身上学去的东西更多：三体人在人文精神上逐渐向地球上靠近，也终于有了文学、艺术之类的非生存必需品，而从这里，他们实现了相当可怕的飞腾：也就是三体世界的技术大爆炸。
刘慈欣的另一个观点：飞向太空的地球舰队上，那上千号人自从割裂了与地球的联系后，他们在“黑，实在是黑”的大宇宙中，可能永远没有归属地，永远在星际间飞行，因为找不到适合生存的类地行星，只能将某些恒星作为能量添加站，他们在切断了与地球的联系后，其实已经成为一种异类，即宇宙新人类，宇宙新人类已不是原来的人类。在一艘被宇宙黑暗森林猎手摧毁的“量子号”舰上，船员们在宣布成为宇宙舰队独立国家后，依然选择了民主体制而不是极权，而另一艘青铜时代号，在得知自己永远流浪太空的命运后，迅速建立起了一个集体极权社会，于是，有了这沉重的论断：极权只需5分钟。
在人类的命运沉浮中，道德判断也在非常时期和相对宽松时期，出现严重的尺度不一和道德悖伦。在一种面临灭绝的环境下，力挽狂澜的人可能是英雄，在稍许的缓和后，人类社会原先的道德法则便会占上风，于是英雄可能就成了最反动的反人类罪犯。就像飞船上逃离了地球地狱的新人类，如果地球灭绝，他们是保持人类火种的最后勇士，“量子号”舰长章北海便是抱着地球必败，要为人类留个种子的信念飞向孤独太空的，其他舰队也是，当相对制衡的威慑纪元后，太空中流浪的青铜时代号在接到地球召唤后，原以为会像英雄一般回归地球，等待他们的，却是反人类罪的审判，因为在5艘舰队只能生存2艘的残酷命题下，黑暗森林法则在舰队王国中再次启动，生存还是死亡，不是哈姆雷特优柔的自语，而是冰冷的现实，于是友伴舰队瞬间成了敌人，先下手为强的青铜号干掉了量子号，人作为船上唯一可以让他们生存下去的粮食和蛋白质被食用，甚至可能知道他们食用的是哪一个具体的人，曾经的战友，他食用她时，还会轻声说：谢谢你，乔安娜。
奇怪的是，我读到这一个细节时，体验的是肃穆，我既没有流下热泪，也没有觉得阴森恐怖。当你也认可，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必须保留地球人的生命之种时，一切其他的义，似乎都该让位。
当然，回到尚未失序的地球社会后，青铜号成员们被审判几乎是必然的，因为他们的所为，已经突破了人类的道德底线。就连以自己的威慑力使地球承平大半个世纪的第一任执剑者罗辑，都面临反人类罪的指控。因为是他，利用宇宙中的黑暗森林法则，将远方的随便一颗星星的坐标暴露在宇宙中深藏的那些眼睛下，最终，一颗不知有没有文明存在的星星被宇宙猎手干掉，正是这个下一步要将地球和三体同时暴露给宇宙存在中更高级的文明的“同归于尽”式威慑，使地球拥有了一段偷安的岁月。那么，对罗辑的指控是否是莫须有呢？
指控者认为，罗辑使一个无辜的星球毁灭，如果那个星球上有可能存在某种生命呢？那罗辑不就是一个杀手吗？而人类道德认为，宇宙生命间，也是“人人平等”的。
大刘在书中想要建树的，是一种宇宙社会学公理。但随着第三部的女执剑人程心的出现，一个真正的“妇人之仁”的小女子，被人类社会选为代替已经过百岁的罗辑成为执剑人，地球真正的灾害便开始了，程心的潜意识里，将宇宙看成是一个童话，而爱是这个童话的核心，一个女基督受难者的形象，是她，几乎使人类灭绝，也使人类保住了最后的希望:有爱，始终是人类文明和尊严的象征。
我暂且放下，将近42亿地球人口全部挤进三体规定的澳大利亚作为人类聚焦地之后，将会发生多少恐怖，又将挑战人类多少道德人性的底线，总之，人类这时已变成穷途末路的印第安人。种族之间存在过的大清洗，在星际生命之间再次发生，更大层面地发生，我还没看到会在哪里，在哪一刻，或许会峰回路转。
我将思绪拉回到《三体3》中借青铜号船员提到的一本书，《极权只需五天》，后来35岁的德国导演丹尼斯•甘赛尔(Dennis Gansel)根据小说拍了电影《浪潮》(Die Welle)，小说中的事件据说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时间发生在1967年的德国，答案的指向已经很明确了——世界离独裁只需要五天。于是我在网上找这个小说。当高中老师文格尔准备给学生上一周的“独裁统治”课时，班里一派自由散漫的气氛，了解到班里学生普通持纳粹已经远离了的观点时，他做了一个极权社会的微型纳粹德国的实验，结果只用了5天时间，班里几乎每个学生都自愿放弃自我和自由，穿同样的制服，用同样的手势，用同样的标志，开始排除异己分子，对集体宗教狂热到几乎失控的地步，本该梦醒之时，一个曾经默默无名的“废柴”学生，依然沉浸在高度集体主义所带来的迷幻与狂热中，不愿意他们的“浪潮”组织解散，甚至还开枪杀了人。这是一个“纳粹速成班”的故事，今天我在微博上跟一个朋友说，民主还是极权，其实都是通向普遍人性的两极。当年希特勒式的迷狂为什么能一呼百应，成为整个德国一代人膜拜的英雄，因为在某些时刻，某些环境里，极权和民主一样，拥有迷人的外衣。
“极权只需五天”实验的1967年，在与“极权只需五天”的德国同样背负着原罪的日本，摇滚青年村上龙刚刚成为长崎县佐世保市的高中生，玩玩摇滚，拍拍小电影，搞搞演唱会，然后就到了1969年，村上龙将他在1969年的经历写成了自传体青春小说《69》，我在读《三体》之外很快读完了这本书，读得特别流畅爽朗，村上龙提到的很多60年代的乐手和乐队都是我如数家珍的，所以这本书我觉得比同类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更好看。我喜欢他的观点：不快乐地生活是种罪孽，而我依然经常性在这种罪孽中活着。印象最鲜明的是高中学校的上空飘着的“想象力夺取政权”的标语，所谓的校园封锁不过是青春期打的一个喷嚏。
就像青春期已然结束时，“天使”给坏小子的信中引用的保罗-西蒙的歌词：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E YEARS。
1963年出生的刘慈欣，已经在懵懂中迎来了文革，他在《三体1》中写到了很多文革的背景，甚至将叶文洁将人类的信号发给外星文明这一对地球的致命行为，归结为中国的文革劫难和世界的冷战，使她看不到人类文明的希望而将外星人视为地球文明的拯救者。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E YEARS，保蒙-西蒙的声音尤在耳边，今晚，三体，69，极权5天，这一切奇怪地揉合到一起，也促使我快速地，在各种文明和历史的穿越中，噼里拍拉地敲下一次奇怪的倾倒。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