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和她的第二故乡

用母语之外的语言写作也许并没有听上去那么难，离我们远一点儿有纳博科夫，近一点儿有风头正劲的石黑一雄，大部分都以英文作品而著称。但用中文写作，而且能讨好挑剔的现代人胃口的外国作家却寥寥无几。新井一二三是其中之一。 这位生在一月二十三日，姓新井的日本女作家给自己取的名字清楚好记还有点儿朗朗上口的韵律。2012年三月新井来到中国，为自己前年出版的一套三册文集做宣传。在北京和上海的大学和书店里掀起了一阵新井风潮。每次讲座几乎都爆满。 这三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硬皮书包括《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我们这一代东京人》和《伪东京》。写作形式可以说成是随笔，又或是杂谈。装帧设计出自张志全工作室，简洁正统且淡淡的怀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大多日本青年人都沉浸在美国流行文化中的时候，刚进入早稻田大学的新井开始学中文并且在作为交换生经历过一次短暂的中国之旅后， 申请了名额紧俏的汉语留学生项目。当时的中国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北京街头能看到的外国人用手指都可以数的过来。就这样，二十二岁的新井开始了与汉语和中国的因缘。在3月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她把中国称为“第二故乡”。 在《独立，从一个人旅行》中新井记录的是自己留学期间闯荡中国大江南北的见闻，以及在成家之后旅居加拿大和香港的故事。如今她的读者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八零年代生人，读到新井笔下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舞厅，和还是旅游处女地的中国内地的林林总总，都饶有兴趣。但更佩服的是新井的果敢和见识，一个年轻女孩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独自一个人在异国旅行，睡火车，吃路边摊，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跟满口方言的本地人沟通。离开了中国之后新井又去了更远的加拿大，即使结了婚，有了孩子，夫妻俩也要拖家带口去旅行。在序言中她说“世界上很多人以为有钱就富裕。旅人一族的价值观念就不一样。旅人最重视自由。”也正是因为她超前的观念为她赢得了今天的读者。如今旅行无论是对年轻人还是老人都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衷旅行，而旅行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容易过，但新井的书并不是仅仅旅行这么简单，她思考自己为什么旅行，也鼓励年轻人独自旅行，因为“能够一个人旅行是独立人格的标志”。 《我们这一代东京人》和《伪东京》则更日本。对于不懂日语的人，读翻译过来的著作就像是带着手套摸东西，总是有隔阂。新井的这两本关于日本和东京的书读起来就很痛快。这一方面归功于作者扎实的中文功底，一方面来自于语言零转换带来的那种真实感。 作为东京人的新井写起东京和祖国日本来几乎可以说是中立的。那种应该有的自豪和爱国情感只有在讲述童年回忆的时候才见痕迹。大概由于长期旅居国外的关系，新井对日本社会的种种现象有很敏锐的观察，并且有的时候能给出一针见血的诊断。 但恐怕令人最为印象深刻的却是那种贴切的巧合感，在读书的过程中几乎要大声感叹“原来日本也是这样的啊！”。在《伪东京》里，新井讲一直以新鲜而著称的日本传统老店“赤福”竟然把没有卖掉的和果子的包装日期换掉重新上架；北海道的肉类批发公司把猪肉，鸡肉，羊肉和面包屑等绞碎加入到牛肉产品中卖；在油价上涨到离谱的时候，有人竟然没良心地把消防车里的汽油偷走，等等。这些看似跟日本人谦逊守礼的形象完全不符合的事件听起来竟然让人有种松了口气的轻松。当我们把世风日下的中国戏称为“天朝”的时候，其实别的国家也在遭遇同样的社会阵痛。 《我们这一代东京人》 乍一看去可能是这三本书中最索然无味的一本。但事实上，作者应该对它倾注了最多的心血，这一点从书中细致精确的史料引用中即可窥见一斑。 美国随笔大家E.B.怀特（E.B. White）在《这就是纽约》（Here Is New York）一文中形容纽约由三类人组成，一种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在他们眼里，纽约的喧嚣是避不开的；另一种是通勤者，他们像白天像成群的蝗虫一样涌入地铁，晚上又被鱼贯的吐出来；第三种是外来人，他们从小村小乡来到灯红酒绿的城市，或迷茫，或寻找着什么。这一概括几乎可以用来描述对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比如北京，比如东京。 新井一二三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作为城市孩子她亲眼见证了东京最为旺盛的发展期。她说平生第一个记忆是开幕于六四年的东京奥运会，奥运会一来，古老的一切都走了。现代化给普通东京人带来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和美国连续剧。如今的东京房价虚高，亲兄弟姐妹为了争父母的房产吵的不可开交，闹到法庭也司空见惯。老同学聚会也是房子车子不离口。没有了风铃，和服和榻榻米的现代东京被同化了。 所以新井讲起老东京更津津有味。历史跟近代日本一样长的银座怎样有了第一家咖啡厅和洋酒吧，资生堂和老字号钟表店；日本的第一所公园上野山是如何成为了文人墨客聚会的场所；阪神间的富人居住区芦屋跟村上春树和《源氏物语》的千丝万缕联系；鲁迅和盘着大辫子的“清国留学生”在日本的生活，以及更多。如果这些还不够让人提起兴趣，那么作者还可以解释为什么列侬太太的名字从“小野洋子”变成了“大野洋子”，村上春树在小说集《遇见百分之百的女孩》里何以把年轻时的窘迫贫穷形容成“气起司蛋糕”型的。 如果一定要从三本书中选出一本最喜欢的，我想大多数年轻读者会投票给《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而旅行也是作者三月份来中国演讲时提到过最多的主题。在书的序言中，她说看到日本的国民调查中年轻女性的出国率降低，心里不禁着急，作为过来人的她热切的鼓励中国读者们多出去走走，见识外面的世界。面对这样一位梳着齐耳短发，穿着跟日剧里主妇一样大方简洁，却把北京比喻为“冷淡的帅哥”的可爱作者，谁又能抗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