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之后
一、媚俗(与专制) 无论轻还是重,对媚俗的反对都是一致的。轻与重都是个人的品质,它属于私人,不属于公众。而媚俗专门依赖于外界而存在。失却了观众也就失却了媚俗的土壤。媚俗的性质是表演,因此也就远离了真实。媚俗永远是弗兰茨的梦想,而真实在伟大进军的媚俗之外。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媚俗是群起狂欢的世界。 媚俗的另一特质就是绝对。如果说是‘重’就是个人的Es muss sein(是不是下面还得另加讨论),那么媚俗就是群体加在个人上的Es muss sein. 那种无可争辩的必然性、那种非此即彼的二分法、那种绝对的道德高地,都使个人失去了自主选择的余地。世界只剩下了一个标准:签名的是勇者,不签名的是懦夫;游行的是政治正确,不游行的是反革命。只有一种评判标准被允许。也许这种评判标准本身是正义的,它不是1984里的绝对荒谬绝对谎言,它是纯洁的革命,它是无私的解放全人类的理想,它是公平,它是正义。但是,它是唯一。它是绝对。于是,它成为了媚俗。 在很大程度上,媚俗是和专制划等号的。但是两者必然有不同。首先,媚俗是美学范畴的,专制是政治范畴的。萨比娜游行时的抵触不是一个热血青年面对不公正时举牌抗议的冲动,她的抵触根源于更感性的一面。书中写道:“每次五一节游行,她都无法跟上步伐......该唱歌时,她又从来记不住歌词,张着大嘴却不出声。不料被人发现,她被告发了。打从青年时代起,一有游行,她就害怕。”作者有意将萨比娜对媚俗的反感与政治撇清关系。媚俗,不美。美是被背弃的世界。美是个人的体验,是心灵的独语,美来自于真实的情感。如果大家都为一个信条而群情激奋时,你就会知道,这中间,出岔了。要么是被骗,要么是自欺。 但是,媚俗与专制还是有一定关系的。上文说过,媚俗的特质是绝对。“绝对”要求强迫,不然绝对的庄严将无法保障。如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那么就容忍了异己,承认了异己,就等于是在“绝对”的脸上搧了一个响亮的耳光。“绝对”不容多元的存在,再无害也不行。人走上了神的位置,专制就形成了。 反媚俗不等于反专制,媚俗比专制的范围大得多。这才是关键。只有大范围的媚俗才构成专制,一般的媚俗只对小范围的人有约束力,譬如那张让托马斯签名的纸,那个弗兰茨为之丧命的伟大进军活动。只有少数人为“绝对”吸引,因为献身与绝对有着必然的亲缘。即便是反专制,也有可能是媚俗的国土。《红岩》中对“汉奸”的批判、现世对周作人的批判从某种程度上都是媚俗的。这建立在国家必然高于个人的信条上,这个信条绝对而不可动摇。然而这根基却并不牢固。 二、轻与重 轻是反叛。它是相对性的代表。哪一站都不是终点,即便死亡是一切的终点,轻也要把自己化成灰,而不是紧紧地压在石板下面。它要从坟墓里长出新叶,带着灵魂开始新的旅程。这是一个没有 ENDING的故事,没有happily ever after,没有结论。我们习惯的对结局的要求在这里全然失去作用。对于拿破仑,你可以说他是个英雄,但最终失败了。对于项羽,你也可以说他是一个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英雄。但是对于萨比娜,你很难从结局的角度说她的哪一次反叛是对的,哪一次是错的。因为她没有结局,她是要化作飞灰的,飞灰没有结局。 轻意味着偶然,意味着灿烂、美丽、炫目,却没有任何意义。在只有一次的毫无意义的世界上,拿破仑是有意义的,他有一个结局,你可以从他身上汲取教训,以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轮回。因为拿破仑的教训,你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善,意味着有善存在。这种想做最好选择的冲动,构成了“重”。它承认意义。而轻,意味着没有结局,它逃避结局,它时时刻刻在路上,仅此而已。它不尝试最好的选择,因为,根本就没有最好的选择。这是非道德:谁可以凭借什么规定“好”呢? 重是意义,它在某种方面也是绝对,但它只是个人的绝对。托马斯和特雷莎的结局不是双双死于车祸,而是小酒馆中的相拥。这是他们俩的结局,这就是意义。他们挣扎一生终于站在了幸福的牧歌里翩翩起舞,没有了猜忌、没有了苦痛。在这里可以看见某种道德的东西。这可以作为一碗心灵鸡汤奉送给后来人。这是可以帮助永恒轮回变得更好的一堂课。“好”,“重”承认好的存在。全部区别皆已再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