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写书与编书
一九八六年春天,我先后买到周作人《知堂文集》、《过去的工作》和《知堂乙酉文编》的影印本,此外还有一套《知堂书话》。这是我首次接触周氏作品,尽管很早就知道他的名字。——初中上政治课,老师提到鲁迅有个弟弟如何如何,说他曾署名“周遐寿”发表作品,并把这几个字写在黑板上,我记得清清楚楚。对散文一类东西,我虽读了不少,当代如杨朔、秦牧、刘白羽,古代如“唐宋八大家”,周作人的文章却与这两路完全不同。借用徐訏的话就是:“他这种老老实实谈他读书与见解,中国还没有一个学者做过,或者敢做过。”(《从“金性尧的席上”说起》)这引起我很大兴趣,此后就尽量找他的书来读。张爱玲《传奇》的影印本和排印本,大概也在同一年里先后到手。她的作品此前我只读过《收获》上重新发表的《倾城之恋》。张爱玲同样令我耳目一新。还有废名,这一年里我买着《桥》的影印本,当然最看中的还是他散见于《人间世》和《世界日报"明珠》上的随笔,我从一本编得不很理想的《冯文炳选集》中读到一些。 引自 读书、写书与编书 到了冬天,我立下誓愿,要把先秦各家通读一遍。此前除《论语》、《老子》、《公孙龙子》外,都仅仅看过个别篇章。自忖好歹算个读书人,实在不该如此;后来通读《诗经》,也是类似想法。我托病没去上班,先从《庄子》起手,把所找到的七八种注本一并摊开,原文连带注疏逐字逐句地对照着读。待到终卷已是转过年了,笔记写了五万字。若论对我人生影响之大,此前此后读的任何一本书都不及《庄子》。这里只说两点。其一,《庄子》说:“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道”系指事物自然状态,乃是本来如此;对人来说,就是拒绝了固有价值体系之后所获得的自由。拒绝固有价值体系,也就不在这一体系之内做判断:不是是,不非非,不是非,也不非是。以后我又读《五灯会元》和《古尊宿语录》,更是提供一种思维方式,其特点就是拒绝所有既定的思维方式。也就是说,不接受他人预设的前提,不在现成的语境里说话。“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其二,《庄子》讲了庖丁解牛、痀偻者承蜩、津人操舟、丈夫游水、梓庆削鐻、大马之捶钩者捶钩等故事,道理都是一个:当把“技”完善到那样的程度,它不再局限于仅仅是一项技,超越了技的所有功利目的,同时也超越了技者自身,也就是通常所谓忘我,它就有可能达到“道”;从技者方面考虑,他是在一种行为之中使自己升华到某种境界。这都使我终生受益。 引自 读书、写书与编书 至此我读书大致有两个方向,其一以现代文学为标的,而又集中于周作人、废名、张爱玲等几家;其一以先秦哲学为标的,集中于《庄子》、《论语》和《老子》。我曾戏言,先秦哲学归根结底是关于人的,《庄子》讲的是一个人的哲学——也就是“我”;《论语》和《老子》讲的是两个人的哲学——除了“我”之外,还有“你”或“他”。在孔子看来,这另一位是好人;而在《老子》作者看来,则是坏人。先秦别家所说,可以通摄于三家之下,譬如孔子一脉有孟子、荀子,老子一脉有孙子、韩非子,只有庄子是自说自话。 引自 读书、写书与编书 我把阅读《庄子》所得写成一本书,已在最初读它十年之后。其间我读了一百来种注本,特别留心众说纷纭之处,差不多每个细部都从前人那里得到启发,但是我自己对于整本《庄子》和自具框架的庄子哲学,则越来越不完全认同于其中任何一家的说法。当时我还在公司上班,回家便写关于《庄子》的笔记;整整一年,写了三十几万字,又花半年时间整理,成《樗下读庄》一书。我在序言里借用“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形容自己的读书过程。项莲生这话乍看是对《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唱反调,其实讲的是一回事,不过一位是从生命的终点往回看,一位是从生命的起点往前看罢了。我说,至此为止,我的“有涯之生”里所干的“无益之事”只是读书;在东翻西看了些年以后,我想这一辈子至少也要仔仔细细地读一本书。这本书应该是由得我不计光阴地反复体味,而其价值或魅力不在这一过程中有所减损的,也就是说,这件“无益之事”真的能够成为我的“有涯之生”的对应物;我选定的是《庄子》。 引自 读书、写书与编书 我读《老子》还在《庄子》之前,母亲曾以苏体为我抄过一遍——附带说一句,她还为我抄过《诗韵新编》,整整写满两个本子。当初读完《庄子》,接着重读《老子》,我的札记却没写多少。我读先秦典籍,多少为在精神上求得一点支持,但是《老子》令人不很舒服,尤其是名为“道”,实为“术”的那一套,正如朱熹所说“老子心最毒”。不过它对我仍时时有所蛊惑,让我总想找机会再下一番功夫。后来有机缘写《老子演义》一书,得以把郭店楚简、帛书以及王弼以下几十种注本一并读了,觉得算把《老子》弄明白了。我在序言中说,《老子》是中国文化重要原典,喜欢也好,反对也好,都是客观存在;其中意思明明白白,又歪曲不得;而且自成一个整体,真要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书中所说真要实行起来,的确有些可怕,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来的,因为多半没有所要求的那份耐性。譬如“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对于一点亏都不吃的人,这种办法肯定没法采用。 引自 读书、写书与编书 诗人沙蕾曾经教我:“如果我们将爱好的作家的作品翻来覆去地读,十遍二十遍地读,就会得到他的‘真传’了。”而迄今为止,我也只对废名下过这种工夫。我曾说,周作人是浑然天成,废名则字字琢磨,一丝不苟,所以前者只可领会,后者可以学习。周文多苦涩气,乃是作者骨子里的,下笔多很随意,一切皆自然流露。废名则有心不使文字过于顺畅,多些曲折跳跃,因此别具涩味,又很空灵。他最怕文章写得“流”了,我很佩服这种不肯轻易向字句让步的精神。 引自 读书、写书与编书 我写过一则“自述”:“平生买书第一,读书第二,编书第三,写书第四。”在给朋友的信中,曾经谈到一些“写作计划”,说来均根植于一己的阅读经历。某本书一读再读,或某类书读得多了,不无想法,难以忘怀,就想写它下来。当然不写亦无妨。因为书既读过,要论获益多少已经有了。 引自 读书、写书与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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