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与市民性
荒原狼的外表我已作过一些描述。他给人第一眼的印象是这个人很重要、不多见,是个奇才,他的容貌充满智慧,眉宇间透着柔弱与机灵,反映出他精神生活有趣,他的思维异常活跃,他的性格极为细腻且敏感。如与他交谈时他能打破常规,克服陌生感,道出自己的心声(并非总这样),那么我们这种人只能立马甘拜下风。他比别人想得多,思想上有着近乎冷静、实事求是的精神,自信熟虑、洞悉事物,这些特点只有那些真正的睿智之人才具有,这些人从来不心高气傲,从来不想着显出绚烂夺目或说服别人或自以为是。 从第三者视角,第一次描写荒原狼。
这眼神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悲伤,甚至是极度、无望的悲伤。这眼神的含义是绝望,绝望是无声的,在某种程度上确凿无误,在某种程度上已相沿成习,成为形式。他眼光明亮无比,不仅看穿了虚荣的发言者这个人,还讽刺并终结了瞬间的局面、听众的期待与情绪、通告上有些狂妄的报告题目,不,荒原狼的眼光穿透了我们整个时代、全部起劲的空忙、全部的追名逐利、全部的虚荣心、所有自负且肤浅的思想,还有这思想所玩的全部表面的游戏,啊呀,可怕的是这眼光看得还要深远,它看到的远远不只是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思想、我们文化的弊端与无望。它直指所有人的心脏,它瞬间意味深长地道出了一个思想家、一个也许是有识之士的全部疑虑,对尊严、对整个人类生活意义的疑虑。这眼神的意思是:“瞧,我们就是这样的笨蛋!瞧,人就是这样!”所有的名望,所有的智慧,所有的思想成果,人性中追求崇高、伟大与恒久的尝试都崩溃了,成为小丑戏。 在这段时间里,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个受苦之人的病态并非由于天生有什么缺陷,而是相反,只因天赋甚高,力量极为充盈,却没达到和谐。我认识到哈勒尔是受苦的天才,他在心底培育了一些尼采箴言意义上的受苦能力,这种能力是天才的、无尽的、可怕的。同时我也认识到,他的悲观主义不是基于藐视世界,而是基于藐视自己,因为他虽然能毫不留情地对机构或人进行毁灭性的评论,但从来没把自己剔除在外,他矛头对准的第一人总是他自己,他仇恨与否定的第一人是他自己…… 他一生把幻想的全部天赋,思维能力的全部强项都用来针对自己,针对这个无辜而高贵的对象。不管怎么说,他在这点上是地地道道的基督徒,地地道道的殉道者,以致他把任何的尖酸刻薄,任何的批评,任何的狠毒,任何能产生的仇恨主要、首先宣泄在自己身上。至于其他人,至于周围的世界,他始终进行着最英勇、最认真的尝试来爱他们,正确地待他们,不伤害他们,因为“仁爱”就像自恨一样深深地铭刻于他心中。就这样他整个人生都表明,不自爱也就不可能有他爱,自我仇视同样,最终像极端的自私自利一样孕育出这种极度的孤寂与绝望。 荒原狼的悲剧来自于对于内心的自省和对生命真理的追求。
是这样说的:‘绝大多数人在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不好笑吗?他们当然不想游泳!他们为陆地而生,不是为水。他们当然不愿意思索,他们为生存而造,不是为思索!是啊,思索的人,以思索为重的人,虽然可以在思索中走得很远,但他毕竟错把水当陆地,早晚会淹死。” 所谓生活的常理和正常的人生究竟有没有道理。还是说我们以为惯性,所以失去了怀疑的动力。
这些笔记,不管其以多少真实体验为基础,都尝试着不以回避和美化的态度来克服时代的沉疴,要把疾病本身表现出来。这些笔记意味着穿越地狱(完全是字面义),穿过晦暗的精神世界的混沌,穿越时他时而充满恐惧,时而勇气倍增,他意在穿越地狱,欲与混沌抗衡,将邪恶忍受到底。 再一次从侧面描写荒原狼的窘境和孤独。
有很糟糕的日子:痛风病突发或头痛难忍,病痛像在眼珠后深深扎下根,动动眼和耳就像中了邪见了鬼似的变快乐为痛苦;或灵魂已死,在这种可怕的日子里内心空虚、绝望;在这样的日子里地球被毁,被股份公司榨干,集市辉煌却虚假、卑鄙、空洞,而人类世界和所谓的文化在这辉煌中像催吐药一样亦步亦趋地对着我们冷笑,浓缩了,在自己已患病的“我”中达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经历过那种地狱般日子的人,就会对像今天这样平凡、马马虎虎的日子心满意足,他心存感激地坐在暖炉旁,在阅读晨报时知道今天又没爆发战争,没建立新的专制政权,没揭露出政界与经济界极其恶劣的卑鄙行为,他为此而心存感激,他心怀感激之情地给他生锈的古琴琴弦调调音,好唱一首温和的、还算快乐的、几乎欢愉的感恩圣歌,他以此歌使他那平静的、温和的、用溴剂麻醉了的、知足的“半神”感到无聊,在这满足的无聊之不冷不热的浓郁空气中,在这种值得感激的无痛状态中,两个人——无聊地打着瞌睡的“半神”和有少许白发、低声浅唱感恩圣歌的“半人”——像孪生兄弟那样相像。 如果我有段时间既没喜悦也没痛苦,吸进了所谓好日子的冷热适中、乏味的可忍耐温度,那么在我幼稚的灵魂中我会感到痛苦无比,悲惨无比,以致把生锈的用来弹奏感恩歌曲的古琴朝昏昏欲睡的“知足神”的“知足脸”上扔去,我宁可感受极端的痛苦在内心燃烧也不要感受这种舒适的房间温度。然后我心中极度渴望强烈的感受,渴望轰动事件,心中燃烧着怒火,对这种和谐的、平淡的、规范化的和被阉割的生活感到恼火,心中充满着想砸毁什么东西的极强愿望,比如砸一家百货商店或一座大教堂或者我自己,还想做点别的鲁莽的蠢事儿,比如把一些尊者神像上的假发扯下来,给几个叛逆男孩他们想要的去汉堡的车票,引诱一个小女孩或把几个在市民界有序生活的代表的脖子拧下来。因为所有事情中最让我深恶痛绝和诅咒的就是这种知足感,这种健康状态,这种舒适,这种保持很好的市民的乐观主义,这种对平庸、平凡和平常事物丰润有效的培育。 这里的一切,包括书籍、手稿、想法,都记载并浸透着孤独者的困顿,浸透着生而为人的问题,浸透着渴望,渴望赋予已变得无意义的人生以新意。 唉,在我们过的这种生活中很难找到这种神圣踪迹,我们这个时代是多么知足,多么平庸,多么愚钝,看看这些建筑,这些商店,这种政治,这些人!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很难找到这种神圣踪迹。这个世界追寻的目标我一个也不认同,这个世界的欢乐没一个对我显现,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怎么能不成为荒原狼,不成为一个粗鲁的隐居者! 我无法理解人们寻找的是怎样的乐趣与快乐,他们到处寻觅:在人满为患的火车上和宾馆里,在人满为患的咖啡馆里听着沉闷讨厌的音乐时,在高雅奢侈的城市里的酒吧和综艺剧院里,在世博会上,在巡游花车上,在给有求知欲的人作的报告中,在大操场上。我本可以找到些快乐,但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努力争着寻找的这些快乐我都无法理解,无法分享。反过来在不多见的幸福时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对我来说是欢乐,是体验,是心醉神迷,是心灵上的幸福感,而世人最多是在作品中认识、寻求并喜欢它们,在生活中却认为它们是疯狂的。的确,如果这世界是对的,如果咖啡馆里这种音乐,这种大众娱乐,这些有点东西就满足的美国人是对的,那么我就错了,那么我就是疯子,那么我真的是我常常自称的荒原狼,一只迷路的动物,它来到陌生、无法理喻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故乡、空气和食物了。 说起来也挺神奇的:在某个绿幽幽的山谷里,某位健康的、老实巴交的人种了葡萄,酿出葡萄酒,好让世上一些地方失望的、静静喝酒的市民和迷惘的荒原狼们远道而来,让他们能从杯中喝出点勇气和心情。 这大概就是荒原狼心中的不解,和对世俗世界中所谓快乐的远离吧。
哪怕所有这些美好的形象活在其他成百上千人的心里,但毕竟还有成千上万其他不知名的音与画,其故乡、其看东西的眼睛和听东西的耳朵只活在我心中。医院老墙呈现出陈旧、剥蚀的点点灰绿,墙裂缝和风化处似乎有成千幅壁画,可是谁理会它们?谁会让它们走进内心世界?谁喜欢它们?谁感受得到其色彩轻轻褪去的魅力?画有微泛着光泽的插图的修道士们的旧书,被老百姓遗忘的德国一二百年前作家们的作品,所有破损的、霉斑点点的书册,老音乐家们的出版物和手稿,载着坚固的音乐之梦的结实而发黄的乐谱,谁聆听他们那思想丰富的、戏谑的、充满渴望的声音?谁怀揣一颗装满他们精神与魅力的心走过另外一个他们陌生的时代?谁还想着古比奥11旁边高山上那棵幼小而坚韧的意大利柏?它因山石塌陷而折弯了腰、裂开了缝,却顽强地活着,困顿中又催生出稀疏的新树枝。谁能给二楼勤劳的家庭主妇和她干净得发亮的南洋杉以正确的评价?谁夜里在莱茵河上读飘动的雾霭写下的云彩文字?是荒原狼。是谁在其生命的废墟上寻找飘散的意义?是谁在承受表面看是荒唐的事?是谁过着表面看是疯狂的生活?又是谁还暗自希望在最后的颠倒迷离的混乱中得到上帝的启示、走近上帝? 我们荒原狼这里情况是这样的:虽然他觉得自己时而是狼,时而是人,世上所有杂交人都如此,可是当他是狼的时候,他身上的人总是暗中窥视,观看着,评判着,校正着,而当他是人时,狼也如此。比如每当哈里作为人有个很好的想法,有种细腻而可贵的感觉,或做一件所谓的好事时,他身上的狼就龇牙咧嘴地笑,以极为嘲讽的口吻告诉他,这整个高雅的做戏与一匹狼的嘴脸配在一起是很可笑的。狼心里十分清楚它喜欢什么,它喜欢孤独地走过草原,有时吸血或追逐母狼,因而从狼的角度看,人的任何行为都十分滑稽、尴尬、愚蠢、虚荣。可当哈里觉得自己是狼,举止如狼一样,当他对别人露出狼牙,对所有人和他们欺骗、堕落的行为与习俗感到可恨且与之敌对时,情况同样如此,这时他身上人的一方暗中窥视,观察狼,称它是畜牲和野兽,以此败狼的兴,让它对其简单、健康、野的本性兴趣全无。 只要人们不愿意在那些超越了这种生活的混乱而光芒四射的罕见体验、行为、思想与作品中看到意义,那么他们的生活便是永远的、痛苦的运动与激荡,是很不幸、很痛苦地被分裂,令人毛骨悚然,毫无意义。 追逐权力的人毁于权力,追逐金钱的人毁于金钱,卑下的人毁于效力,寻欢作乐的人毁于作乐。就这样荒原狼毁于他的独立。 “市民性”是人的常态,它只不过是一种平衡的努力,是在人的行为的无数极端与矛盾中追求平衡的折中办法。 市民想在这两者之间活得适度、折中。他们从不放弃自我,不沉迷,既不沉迷于醉生梦死,也不沉迷于清心寡欲,他们从不会成为殉道者,从不同意自毁——相反,他们的理想不是献身,而是保持住“我”,他们既不追求神圣,也不追求神圣的对立面,他们无法忍受绝对性,他们虽然想为上帝服务,但也为纵情声色服务,虽然想有道德,但也想在世上活得稍微好一点、舒服一点。简言之,他们想在两个极端中间立足,他们也能做到这一点,这是一个温和而适宜的区域,没有强风和暴雨,他们也能这样生活,但代价是无法体验那种以绝对与极端为准的生活赋予的生命力度与情感力度。有力度的生活只能以失去“我”为代价。市民最看重的就是“我”(当然只是发育不全的“我”)。就是说他们以失去力度为代价而得以维持、获得安全感,他们收获的不是对上帝的狂热,而是心安神宁,不是快感而是惬意,不是自由而是舒服,不是极端的炽热而是舒适的温度。所以市民本质上是软弱生命动力的造物,他们胆小怕事,唯恐丧失哪怕一点点的自我,容易被统治。因此他们以多数取代权力,以法取代暴力,以投票程序取代责任。 我们看到他内心有强烈的欲求既追随圣者也追随放浪形骸的人,然而出于某种软弱或惰性不能一跃而进入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太空,仍旧痴迷于市民阶层沉重的母性天体。 唯有幽默这个美妙的发明才能变不可能为可能,幽默是负有完成伟业的使命而受阻的人发明的,是几乎悲剧性的人物发明的,是极具天分的不幸者发明的,唯有幽默(也许是人类最独特、最具独创性的成就)用其棱镜射出的光芒覆盖人类所有的领域并把它们融为一体。人生在世仿佛又不在世间,遵法可又凌驾于它,拥有“像是没拥有”,舍弃仿佛没舍弃——所有这些高超的处世之道喜爱并常提的要求唯有幽默能够实现。 人没有能力进行高难度的思维,连最知性、最有教养的人也总是戴着一副天真、简单化、充满谎言与假公式的眼镜看世界和自己——但看得最多的是自己!因为好像人人都需要把“我”想象成一个整体,这种需求是与生俱来的、完全自发的。就算这种妄想常遭重创,但它总会再愈合的。 今天这个世界很简单、舒适、满足于少量已有的东西,你对这个世界来说品位太高,太饥渴,它把你吐了出去,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多了一个维度。要想活在今朝并活得愉快,不能是像你和我这样的人。一个人如果不要听刺耳的哼唱而要音乐,不要娱乐而要快乐,不要钱而要灵魂,不要工厂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玩耍而要真正的激情,那么我们这个美好的世界对他来说就不是故乡……” 《荒原狼》这本书是意识流和超现实主义的结合,并且带着很明显的宗教色彩。
荒原狼是面对人类天性中平庸的“市民性”的质疑和反抗,是对整个时代的甘于平庸、追名逐利、虚荣又自负的思想的鄙视和反抗。是人类个体意识中对虚无的生命意义的抗争和对真理的追求。
小说中的哈勒尔是游离在凡俗世界以外的异类。而他异类的悲剧,又或者说是伟大,在于持续的对内的自省和对生命真理的追求。书中有一句话印象很深刻:
“他是这样说的:‘绝大多数人在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不好笑吗?他们当然不想游泳!他们为陆地而生,不是为水。他们当然不愿意思索,他们为生存而造,不是为思索!是啊,思索的人,以思索为重的人,虽然可以在思索中走得很远,但他毕竟错把水当陆地,早晚会淹死。”
现时所认可的常理和所谓正常的人生究竟是出于什么永恒的真理?这是荒原狼们一直在追求的问题,也是他们永远得不到回答,因此执意将自己放逐的关键。所谓的“合理”、“常态”不过是懒惰的人们出于惯性、失去了怀疑的动力之后的无趣。
然而说实话,同样是虚无主义,黑塞的作品比加繆的作品少了一份温情,多了一点自我矛盾和狂热。作品成型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人物的疯狂和低落都有时代的烙印,少了一份克制,多了许多歇斯底里。或许是我这个年纪读,不太能够理解那种狂热燃烧的情感,又或者我对社会的态度带着一种阴阳结合的道家思想,因此不太能够理解荒原狼的孤独。要我说,这本书最好在更年轻一点的时候读,那会有热血和激情,有对抗意识和质疑。
这本书更像是黑塞自己给自己疗伤上的药引。他创建了一个魔剧院,放入了各色人物,包括歌德与莫扎特。其实这个世界就是荒原狼心中现实世界的影像——变态、污浊、癫狂、肆无忌惮。在故事的最后,荒原狼疲惫不堪,碎裂成片,于是彻底与市民性告别,进入永恒的心灵地狱。
“追逐权力的人毁于权力,追逐金钱的人毁于金钱,卑下的人毁于效力,寻欢作乐的人毁于作乐。就这样荒原狼毁于他的独立。”
“人是一种试验和过渡,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梁。”黑塞的观点着实悲观了一点。然而在荒原狼这个符号所代表的荒诞中,他仍然试图探讨人类存在的意义,即使最后的结果仍旧是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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