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们的思想是块泥土,随着时日的变迁,它被揉捏成不同的形状——我们休息的时候,那是好的,而一上火线,它就死了,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片弹坑。 引自第180页 大家感到以前的东西都不适用了,而且对这些东西也真的不明白了。人人都是这样,不单是我们防地的人。修养和教育上的差别几乎都已经被抹掉,再也辨认不出来了。有时,这些差别也给你一点好处,使你可以充分利用某种环境,可是同时又带来一种害处,它们会引起拘束的心理,而这又正是必须加以克服的。这好比,从前我们是各地自己铸造的硬币,人们把它们熔化了,于是现在大家都成了同样的模式。要重新找出以前的差别,那就得检验金属本身了。首先,我们是士兵,而后,在一种古怪而腼腆的方式里,又是不同的个人。 引自第180页 这是一种以奇特的方式,把民歌中的亲密关系、犯人中的团结感情以及死囚之间那种不顾一切的互助精神糅合在一起的伟大的兄弟情,它闪着微光,照耀着那处在危险境地、充满死亡的紧张和孤寂、渐渐变成无动于衷地及时行乐的生活。如果有人要给它一个评价,那么它既是英雄的,又是平庸的,可是谁愿意那么干呢? 引自第181页 这些事都是真正的问题,在我们看来全很严重,可是也不可能不是这样。在这死亡的边缘,生活遵循着一条极其简单的路线,它只局限在那种必不可少的东西上,其他的一切统统沉没在阴暗的睡梦里,那里则有着我们的原始意识和活命思想。如果我们辦别能力较强,我们早就发疯,开小差,或者没命了。这好比到北极去探险,生活中的每一种表现都只能为维持生存服务,而且只能被迫集中在这一点上。其他的一切都被排斥了,因为它们只会消耗不必要消耗的力量。那是唯一能够拯救我们自己的方法。每当幽静的时刻,过去岁月那不可捉摸的反光,如同一面模糊的镜子,在我前面照出我眼下存在的这个身影的时候,我往往面对这个自己坐着,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心里老是纳闷,为什么那自称为“生命”的、难以名状的积极的东西,竟然能和这个形态相适应。其他的一切表现都沉没在冬眠之中,生活仅仅是对于死亡威胁的一种持续的戒备,它把我们变成不动脑筋的动物,为的是给我们以本能的武器,它拿麻木不仁来灌输我们,为的是使我们在恐怖面前不致一垮到底,假如我们具有清醒、自觉的思想,恐怖就会压倒我们,它在我们心中唤起一种战友的情谊,为的是使我们免于坠入孤寂的深渊,它给予我们野兽的冷漠,为的是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使我们在任何时刻都能感觉到一种有利因素,还可以把它存储起来,准备对付虚无的袭击。就这样,我们过着一种极其肤浅、与世隔绝的艰苦生活,不过偶尔也会有这么一件事闪出一个火花。随后却出人意料地冒出一种剧烈、可怕的渴望的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 引自第182页 夜里,从睡梦中醒来,被一拥而上的许多幻觉压倒、蛊惑,一个人会惊奇地感觉到立脚点是多么不牢,面前的黑暗形成的界限又是多么脆弱。我们是一些小小的火苗,仅仅靠一道单薄的墙垣,来抵挡那毁灭性的疯狂袭击,在这样的袭击之下,我们摇曳着,有时候差不多就要熄灭了。于是战斗的窒闷吼声变成一个环,把我们团团包围起来,而我们就一起爬了进去,睁大眼睛凝视着黑夜。我们唯一的安慰便是战友们睡后那轻匀的呼吸,我们就这样等待着天明。 引自第182页 他点点头,可是他已经心不在焉了。这些农民一朝激动起来,会有一种古怪的表情,变成个母牛和渴望之神的混合物,一半痴呆,一半销魂。为了引开他的思绪,我向他要一块面包。他无条件地给我了。那倒可疑啦,因为他一向是吝啬的。所以我就一直醒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到了早晨他又和往常一样了。 引自第183页 这样的故事多得很,而且大多数还要辛辣得多。尽管如此,它们却与叛乱哗变和诽谤污蔑毫不相干,它们不过是正直坦率,实事求是罢了。因为在军队里,就是有很多欺诈、不义和卑鄙下流。尽管一个团又一个团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投人那越来越没有希望的战斗,尽管在越来越后退、越来越崩裂的前线,一次进攻接着一次进攻,不是都算不了什么吗 引自第186页 炮弹、毒气烟雾和坦克群——碾醉,腐蚀,死亡。 痢疾、流行性感冒和伤寒——哽塞,烧灼,死亡。 战壕、医院和群葬墓一一其他的可能性是没有的。 引自第187页 然而,战役还是在进行着,死亡还是在继续着…1918年夏天,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最起码的生活。我们营房周围草地上那红艳艳的罂粟,草叶片上那滑溜溜的甲虫,又暗晦又阴冷的房间里那暖和的夜晚,薄暮时分那黑乎乎、鬼森森的树木,星星和潺潺的流水,幻梦和悠悠的睡眠一一啊,人生啊,人生啊,人生! 1918年夏天,从来没有像我们重上前线的一瞬间那样需要默默无言地忍受。关于停战与和平的沸沸扬扬、激动人心的谣言到处流传着,它搞乱了我们的心,使得重上前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难了。 1918年夏天,前线的生活,从来没有比炮轰的时刻更为痛苦、更使人胆寒了,那时候发白的脸伏在污泥里,双手痉挛地抓着唯一的念头:不!不!不能是现在!不能是现在这最后的一刹那! 1918年夏天,在烧焦了的战场上掠过的希望的微风,焦急、失望的狂热,最使人痛心的死亡的恐惧,无法理解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不来一个结束?又为什么这个关于结束的谣言却在沸沸扬扬地流传? 引自第1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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