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心
写论文的间隙再随手翻阅,读到先生对宫体诗的评论,忽然找到了文本细读和阐释的灵感。论文写完后遂再认真重读一遍,发现多有意思的point。
类书与诗
讲到这里,我们许要想到前面所引时人批评李善“释事而忘意” ,和我批评类书家“采事而忘意”两句话。现在我若给那些作家也加上一句“用事而忘意”的案语,我想读者们必不以为过分。拿虞世南、李百药来和崔信明、王绩、王梵志比,不简直是“事”与“意”的比照吗?我们因此想到魏徵的《述怀》 ,颇被人认作这时期中的一首了不得的诗,《述怀》在唐代开国时的诗中所占的地位,据说有如魏徵本人在那时期政治上的地位一般的优越。这意见未免有点可笑,而替唐诗设想,居然留下生这意见的余地,也就太可怜了。平心说,《述怀》是一首平庸的诗,只因这作者不像一般的作者,他还不曾忘记那“诗言志”的古训,所以结果虽平庸而仍不失为“诗”。选家们搜出魏徵来代表初唐诗,足见那一个时代的贫乏。太宗和虞世南、李百药,以及当时成群的词臣,作了几十年的诗,到头还要靠这诗坛的局外人魏徵,来维持一点较清醒的诗的意识,这简直是他们的耻辱! 引自 二 类书与诗 述怀 / 出关(cr:古诗文网)
魏徵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初 一作:还)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太宗所鼓励的诗,是“类书家”的诗,也便是“类书式”的诗。总之,太宗毕竟是一个重实际的事业中人;诗的真谛,他并没有,恐怕也不能渗透。他对诗的了解,毕竟是个实际的人的了解。他所追求的只是文藻,是浮华,不,是一种文辞上的浮肿,也就是文学的一种皮肤病。 引自 二 类书与诗 ——————
宫体诗的自赎
“宫体诗”严格上(狭义上)讲,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 从早期“知羞耻”的暧昧题面,到后期“根本没有羞耻”,所有荒唐的内容都写在明面上。
宫体诗在它那途中丢掉一个自新的机会:与北朝诗歌的融合。【只有北方那些新型民族的热与力才能拯救它】→【谁知那些北人骨子里和南人一样,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丽的毒素的引诱。】
卢照邻《长安古意》:盛大的繁华,以更有力的宫体诗来拯救宫体诗——末四句跳出诗外,来自清醒者的警告【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一点点艺术的失败,并不妨碍《长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宫体诗中一个破天荒的大转变。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颓废,教给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给他欲望的幻灭。这诗中善与恶都是积极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实相成。我敢说《长安古意》的恶的方面比善的方面还有用。不要问卢照邻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败的。欲望本身不是什么坏东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只有疏导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无效的。庾信对于宫体诗的态度,是一味地矫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宫体代宫体。反之,卢照邻只要以更有力的宫体诗救宫体诗,他所争的是有力没有力,不是宫体不宫体。甚至你说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胜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对的方法吗? 引自 三 宫体诗的自赎 ——————
对读张伯伟老师论文《宫体诗的“自赎”与七言体的“自振”——文学史上的<春江花月夜>》
闻一多本章末言:《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洗净了梁陈隋唐四代宫廷留下来的黑暗罪孽。
——提出疑问:《春江花月夜》是否属于“宫体诗”范畴?若不属于,则更应当称为外部的“救赎”。
——梳理:宫体诗的发展变化历程和与民间乐的联系,“宫体诗”这一概念是不断发生动态变化的,也不仅仅限定存在于短暂的历史时期,后“新变”之宫体诗在题材上有所扩大。故张老师同意《春江花月夜》属于宫体诗,认为此作是对宫体诗的“自赎”而非“救赎”。
《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用《西洲》格调” “宫体之巨澜”。——(晚清)王闿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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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杰
四杰分为两派:卢骆、王杨。前者擅长七言歌行,后者专攻五律。杜甫:“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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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
襄阳城的“人杰地灵”
矛盾的淡然:【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对于他,诗的需求便减少了。】(“大凡物不得其平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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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
(我好喜欢这一段审美性的叙述,读了一学期至此才忽然看到了一点贾岛的美感,这就是闻一多的“诗人之心”吧。)
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陌路的,荒凉、空虚、寂寞,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惟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的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藉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鹦鹉惊寒夜唤人”句一定比“山雨滴栖鸱”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牛羊识僮仆,既夕应传呼”较之“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更为自然。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着而邻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着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 ,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地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和“柳转斜阳过水来”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揉合在一起, “芦苇声兼雨,芟荷香绕灯” ,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 “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 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 , “栖鸟”不在绿杨中而在“棕花上” 。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哪怕琐屑到“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到,却没有如今这样大量地、彻底地被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这样丰富。我们简直无法想象他给与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门。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么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 叩齿坐明月,措颐望白云。 休息又休息。对了,惟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的时代。 引自 六 贾岛 现代派文学理论(波德莱尔)所讲“美与善的分离”,似乎与闻一多所读的贾岛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一贯认为文学和艺术追求一种与道德无涉目的,构思和风格的美于我足矣。” “诗和诗的目的:就是把善同美区别开来,发掘恶中之美,让节奏和韵脚符合人对单调、匀称、惊奇等永恒的需要,让风格适应主体,灵感的虚荣和危险,等等。”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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