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禪與簡潔
龙安寺的石庭表现出何等深邃的孤独与幽寂,它与何等深远的禅宗领悟相通,这些都无关紧要;庭园里石头如何摆放,它寄寓着何种观念和思想,这些也不是问题。我想起了从浩渺大海感受到的无限乡愁,想起了在广袤荒漠目睹的巨大落日。我要说的是,当石庭无法给予我们那样的感动时,就别把它当回事,一点都不用客气。说什么小小庭园不可能装下无垠的大海和高原,这样的辩解其实是无意义的。
松尾芭蕉离开庭园,在大自然中找到并修建了自己的园子。他不仅一生钟爱旅行,而且可以说,其俳句本身就走出了庭园般的环境,又在大自然中建起了园子。他满地夏草的园子里只有一株米槠树,此外便是几块岩石和沁心的蝉鸣。这园子里没有附庸风雅的庭石和扭捏弯曲的松树,园子本身就是一道直白的风景,同时也是一种直白的观念。这就使它比龙安寺的石庭美得多。然而在现实中,要想仅凭一株米槠树和满地夏草来建一座相同的园子,却必然是徒劳无功的。
所以,对于造出“永恒”的建筑与园林,早在古时日本人就已死了心。但这里所谓的“无法永恒”不是指建筑有朝一日会毁于火灾。因为建筑会被火烧毁,人也会生老病死,“人生如水泡”便是《方丈记》中的思想。陶特虽然喜欢《方丈记》,但他本人的思想却不过尔尔。出于现实中无法造出“松尾芭蕉的园子”的断念,也出于对人工局限的绝望,一种全然不顾家宅、庭院之类生活环境的生活态度便产生了。这种生活态度是日本真正注重精神生活的人所乐于采用的。大雅堂没有自己作画的画室,良宽甚至可以连寺庙也不要。尽管如此,甘于贫困并非他们生活的本性,甚至可以说,他们在精神方面,欲望更深,奢华更甚,贵族气更盛。画室和寺庙对他们并非毫无意义,而是不可能有“绝对”的意义。正是基于这种生活观,他们摒弃那些不伦不类的事物,选择了“不如没有”的简洁。
茶室以简洁为本,然而它并非产生于“不如没有”的理念。对于“不如没有”的精神来说,一切特别的关注都显得不洁且烦人。无论想将壁龛装饰得多么自然质朴,为这种装饰耗费的精力本身已经是“不如没有”的了。
对于“不如没有”的精神来说,无论简洁的茶室还是日光的东照宫,都是“有”的产物,深究起来,实为彼此彼此。以这种理念来审视的话,桂离宫的纯净高雅与东照宫的低劣媚俗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哪个都显得烦人,都不过是不堪“精神贵族”恒久观赏的房子而已。
然而,即使存在“不如没有”的冷酷批判精神,却不可能存在“不如没有”的艺术,因为不可能有不存在的艺术。倘若暂不考虑“不如没有”的理念,只想要回归有形美的话,那么摒弃茶室那种不自然的简朴,寻求人力所能达到的顶级奢华与低俗,想必倒很自然了。如果简朴之物与豪华之物都是低俗,那即使想要否定低俗,也会依然落得无法脱俗的可悲境地,倒不如既然低俗,就豁达自在地低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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