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饭店老板,阿宝认得不少,印象最好是李李。开张多年,两个人熟。经常阿宝忙得要命,饭店朋友的电话,一只接一只打进来。宝总,店里进了一百多斤的石斑,要不要定一段,清蒸还是豉汁,带新朋友来,还是老规矩,摆两桌呢,力邀阿宝赴会,准备一台子陌生人陪阿宝,或者,让阿宝陪一台子陌生人。李李基本不响。经常是阿宝落寞之刻,公司里,人已走光,茶已变淡。阿宝想不到李李之际,接到李李电话说,宝总忙吧,有心情,现在来看我。阿宝答应,走进“至真园”,领位带入小包房,一只小圆台,两副筷碟杯盏。阿宝落座,李李也就进来,上了小菜,房门关紧,眼神就安稳,随便讲讲,近来过往,有一点陌生,也像多年不遇的老友,日常琐细,生意纠葛,不需斟词酌句。
这一夜,李李酒多了,到后来黯然说,我如果讲到以前经历,真可以出一本书。阿宝说,讲讲无妨。李李说,经常半夜醒过来,想跟一个好朋友仔细讲。阿宝说,好朋友就在眼前,另外,也可以对录音机讲。李李说,这我是发痴了。阿宝说,外国人喜欢自言自语,想到啥,对录音机讲,以前纠葛,过去种种人等,开心不开心的片段,随便讲,随便录。李李说,阿宝灌迷魂汤。阿宝说,坐飞机,轮船,随时讲,这叫Oral History,整理出来,就是材料,一本书。李李说,我当然有情节,有故事,但不方便讲,是私人秘密。阿宝不响。李李似醉非醉说,我哪里有好心情,如果讲起来,我会哭的。
阿宝挂了电话,心里明白,男女之事,缘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
阿宝说,我一个外地客户讲,国际长途台的接线小姐,做夜班,就是结绒线,比较无聊,多数是听听隔洋长途消遣,等于听广播节目。沪生说,我以前坐邮政车,眼看别人随便拆信,现在想想,文字不算啥,夫妻隔洋相思,最有声色,也最无能,感情好到极点,只一个“想”字,电话里,是想眼睛,想耳朵,想头发,一直想到十只脚趾头,以为是二人世界,无所不讲。阿宝说,年轻接线员,听这种半夜内容,其实也是自讨苦吃,长期受刺激,如果是收袖口,手里的绒线针,往往会发抖,乱戳,天亮全部要拆,因此经验丰富的中年接线员,只听调情电话,男女关系未定,内容有点复杂,来来往往,像蟋蟀触须,互相动来动去,用足心思,聪明机智,有暗示,有味道,也不伤筋动骨,长途台的资深老阿姨,这方面要求完全变淡,夜班只喜欢简单内容,喜欢听夫妻相骂,家长里短,互相攻击,紧张热闹,百花齐放,等于听滑稽戏。
嫂嫂说,香港这代人,苦呀,工作难寻,只想现实,比如人家有雪柜,为啥我冇呢,努力做事。哥哥说,是的。嫂嫂说,有的人,饮得起几万一瓶红酒,有的只住板间房,中了派彩,也是湿湿碎碎,一二百蚊的安慰奖,香港开销大,平时观音三万,皇母三万,如来也三万,有饭食就行,以前样样要做,跟车送可乐,油公仔,钉珠仔,穿胶花,剪线头。
此刻,阿宝听见雪芝跑过来说,阿宝,我根本不怕爸爸,我会一辈子跟定阿宝,一辈子,真的。雪芝奔过来,一把抱紧阿宝。但阿宝明白,雪芝只是靠紧车门,一动不动,目送阿宝慢慢离开,雪芝的冲动与动作,是幻觉。
雪芝说,阿宝。阿宝说,嗯。雪芝说,一定要记得。阿宝说,啥。雪芝说,坐我的电车,永远不要买票。阿宝喉咙哽咽说,我不想讲了。雪芝靠近一点,靠近过来。阿宝朝后退,但雪芝还是贴上来,伸出双手,抱紧了阿宝,面孔紧贴阿宝胸口。阿宝轻声说,松开,松开呀。雪芝不响,阿宝说,全身是油。雪芝一句不响,抱紧了阿宝。阳光淡下来,照亮了台面上,阿宝寄来的信。雪芝几乎埋身于阿宝油腻的工装裤,轻声说,阿宝,不要难过,开心点。雪芝抱紧阿宝。复杂的空气,复杂的气味。阿宝慢慢掰开雪芝的手,朝后退了一步,仔细看雪芝的前襟与袖口。
阿宝看看小毛,想起多年前理发店的夜景。月光,灯光,映到老式瓷砖地上,一层纱。阿宝说,真想不到,理发店做了发廊。小毛说,世界变化快,领袖讲,弹指一挥,挥就是灰,一年就是一粒灰尘,理发店,大自鸣钟,所有人,全部是灰尘,有啥呢。
阿宝说,人等于动物,有人做牛马,天天吃苦,否则吃不到饭。有人做猫做蝴蝶,一辈子好吃懒做,东张西望,照样享福。
两人走了一段,沪生说,想到小毛,已经死不可见,活不可遇,记得梅艳芳唱的,重谈笑语人重悲,无尽岁月风里吹,现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稳,求实了。阿宝不响。沪生说,我一直听玲子讲,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阿宝笑笑说,一样的,玲子也问过我,讲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讲,“人们不禁要问”,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沪生笑笑不响。阿宝说,我当时就告诉玲子,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
阿宝与李李,四目相对。阿宝说,一切可以解决,有的是时间。李李漠然说,女人觉得,春光已老,男人却说,春光还早。阿宝不响。李李双手合十,讲北方话说,宝总,请多保重。阿宝一呆。李李也就转了身,独自踱进一条走廊。阿宝不动,人在下风,若嗅微芳,看李李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薄,微缩为一只鸟,张开灰色翅膀,慢慢飘向远方,古话有,雀入大水为蛤。阿宝觉得,如果李李化为一只米白色文蛤,阿宝想紧握手中,再不松开,但现在,阿宝双拳空空。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