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民间观察:附近、公共和在地的造乡 / 王梆
闻夕felicity (此时正是修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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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中叶,托马斯·查默斯从淳朴的乡村教区调入格拉斯哥贫民窟,旋即便被各种惨象震惊了。他深知宗教已不再是社会的黏合剂,因为建立在基督教福音主义之上的慈善,谁更有资格被爱,谁在认真赎罪之类,是有严厉的宗教教义为范本的。因此权力机构的“善举”,像各种侮辱穷人的救济机制、慈善学校的道德课等,不过是“虚伪的慈善”(Artificial Charity)。而真正能与之抗衡的,应是“自然的慈善”(Natural Charity),即普通个体自发地伸出援手,受助者也有自救的意愿,社会力量(家庭、邻居、朋友等)再加入进来,通过家访,与穷人交朋友,帮助老人,为穷孩子提供世俗和宗教的双向教育等方式,筑起一个“贫者自助”的系统。这一观念,对后世英国民间社团的建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反思慈善机构》,Charity Organization Reconsidered,by James L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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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版图内有无数条公共小径,大多通向田野或自然保护区。每个城镇或村庄至少有一到两个自然保护区。英国人像守卫传家宝似的,守卫着它的每一帧风景。许多自然保护区看起来幽绿而古朴,追溯其由来,原来竟是“公共用地”的一部分。 “公共用地”本是一项英国的土地传统,历史相当久远。中世纪前后,英国的土地虽被皇家、贵族、教会和大地主所占,上面还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庄园,但庄园之间却会刻意留出一片森林、牧场或荒地,作为“公共”之用,故曰“公共用地”。为庄园主劳作的佃农或农奴可随意在公共用地上采伐、狩猎或放牧,流民或穷苦人家也可以在它里面小面积地开荒,这种公共占地模式也叫“敞田制”(Open Field System)。1600年,26%的英格兰土地属于公共用地(《1475年到1839年英格兰土地公共权利》,Common Right in Land in England 1475—1839,by Gregory Clark & Anthony Clark)。 16世纪后,许多贵族和大地主们发起了“圈地运动”,致力于通过买卖兼并土地。圈后的地,被高墙和栅栏围封起来。敞田时代的公共用地逐渐消失,有的地区公共用地被圈至只剩无人垂青的穷山恶水。1700年至1860年之间,500万英亩的公共用地被圈走,供贫民使用的耕地仅占全国土地的0.5%(“英格兰份地简史”,Brief History of Allotments in England,by BK.),克莱尔的绝望,可想而知。 “公共用地”在消失,但“公共”(The Commons)的观念却像克莱尔的诗作一样保留了下来。持这一观念的人认为,阳光、空气、水源、栖息之地、信息、思想、艺术等自然和人文资源,都应该属于公共资源,不应被国家或市场垄断。美国作家和行动派改革家戴维·博利尔(David Bollier),上文提到的英国纪实记者、生态作家乔治·蒙比奥特等当代西方思想界的活跃人物,都很认同这一主张。同一战线的美国政治经济学家埃莉诺·奥斯特罗姆(Elinor Ostrom)还凭借她在此领域的研究,首次为女性赢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今天,当学界谈到“公共”,普遍沿用的就是埃莉诺·奥斯特罗姆的阐释:“公共并不单纯指公共资源,它还是一种自发组织的民间社会体系,一个丰富的民间公共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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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平等主义的发展,“公共”的概念变得更有迹可循。比如1750年到1850年工业革命期间,英国人口猛增近一倍,贫穷人口也随之飙升,一些上流人士和神职人员便借机提出了“既然圈走公共用地,那么就请出让份地”的主张,发表在1760年代的《绅士杂志》(The Gentleman’s Magazine)上。主张呼吁,英国社会应在圈地运动中加入对贫穷问题的考量,将部分土地廉租给贫民耕用以缓解贫困压力,减少社会犯罪和混乱。倡议者们还给廉租地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即“份地”(Allotment)。一些民间社团,比如SBCP(促进社会进步和扶贫协会)亦相应成型,会员包括彼时的英国社会改革家托马斯·伯纳德(Sir Thomas Bernard)等颇有影响力的人物。 虽然倡议有理有据,宁可死后大修陵墓、也不愿活时分一杯羹的贵族和地主们却大有人在。毕竟英国寸土寸金,即使是最廉价的农用地,据2020年的市价,一英亩(约合4046.86平方米)也得至少一万英镑。从封建世袭封地制、到敞田制、圈地运动,再到今天的土地商品化……英国的土地私有制一直不曾动摇。36,000个权贵家庭拥有全英50%的土地(《谁在占据着英国》,Who Owns Britain,by Kevin Cahill.),想把手伸进自由主义鼻祖约翰·洛克(John Locke)心目中那“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私人财产”,除非法国大革命卷土重来。 尽管阻碍重重,第一块份地还是诞生了。1809年,在英格兰威尔特郡的大索玛福村(Great Somerford),神职人员史蒂芬·德曼布雷牧师(Rev Stephen Demainbray)向乔治三世请愿,求国王将其名下的八英亩(约合32374.85平方米)地划作份地,并写入立法,即流芳千古的“大索玛福份地法”。立法指出,份地由地区政府负责打理,廉租给贫民耕种,不经议会讨论一律不许买卖和挪用。 1830年到1840年期间,更多的人参与了份地运动。英格兰中部63个地区800英亩耕地,以私人捐赠、地方政府买断或廉租的方式变成了份地。“东萨默塞特郡(East Somerset)劳工之友”的创建人乔治·斯科贝尔(George Scobell)也将名下的土地捐了出来。大势所趋,贵族们也只好加入了份地运动,贝德福德(Bedford)公爵廉价出租600块份地,里士满(Richmond)公爵1500块,纽卡斯尔(Newcastle)公爵2000块……1834年前后,英格兰和威尔士42%的教区实行了份地政策。1873年,全英已拥有243,000块份地,平均每块1/4英亩(约合1000平方米)。到了1913年,全英份地增至600,000块。一战期间食品短缺,政府发动全民自食其力,份地数量猛增至150万份,二战时更暴增至175万份,一跃成为英国普通民众的备战粮仓(“英格兰份地简史”,Brief History of Allotments in England,bkthisandthat.org.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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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英格兰份地数量大概在330,000份左右。排队等着耕种份地的人也不再局限于贫民,因为份地不单只带来食物,还捎来了一种绿色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它将“公共用地”中的“公共意识”,通过公众对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完美地传承了下来。它证明了在国有和私有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行动和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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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commoning)公共空间最大的困难之一,也许就是“如何在分享它的同时,不加进某种领地感(sense of territoriality)或不赋予其某种特定身份”了。当有人说(哪怕出于政治正确的考量,并不真正张口),“这个空间属于富人,这个空间属于穷人,或这个空间属于黑人,这个空间属于白人”时,这个空间就已经伤痕累累了。而民间社团这种停留在附近和邻舍关系上的浅层尝试,或许依然触不到制度性歧视的根源,却展现了一种公共空间的可能性:当底层的邻居和中产的邻居为了某种共同的、切身的、在地的利益(比如共同抵御环境恶化,或合奏同一首曲子)而齐心协力时,一个个开启平行宇宙的对话框就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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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自行车道网”(The National Cycle Network)的字样。打开手机一查,原来英国“国民自行车道网”也是一个民间社团,它是由一个叫Sustrans的慈善机构,在获得了一笔4250万英镑的国家彩票基金(National Lottery)之后筹建的。自1984年始,它就开始修建自行车和轮椅车道了,截至2020年,总计完成的车道超过12,739英里,其中1/3是无汽车车道。它们像细密的白色织网,连接起田野、河流、树林、村庄与市镇,并运用大自然的天然屏障,将闹市和空气污染巧妙地隔绝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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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纪实记者、生态作家乔治·蒙比奥特就不止一次地说过,那种以工厂和作业基地为核心的劳工聚合/抵抗模式,早已随工会的式微,零工经济、Soho经济的出现而日趋瓦解了,人类的工作也变得越来越只剩糊口的意义。民间公共领域因此成了人类仅剩不多的宝藏,它的公共意识、在地性、无边界、联结性……它的所有特质都让它天然地具有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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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类似的“造乡”(Placemaking)在附近就能展开,那就再好不过了。通过对地方记忆的挖掘,对社会关系的深耕,对身份认同的培育——就像法国人类学家马克·欧杰(Marc Augé)所设想的那样[7],将公共意识,这一源自敞田制时代的思想遗产秉承下来,再将自己变成一颗小行星,通过与其他行星的联结,进入民间公共领域的生态区,继而一起分享公共资源,改进公共空间,最终将附近变成“恋地之地”。 这一切,听起很宏大,却绝非是一个缔造个人里程碑的过程。对我来说,它是陌生的个体与在地建立私密关系的过程,是化解“无乡的焦虑感”的过程,是一个雨滴与溪流的汇合过程。尽管雨滴汇入溪流的运动,较之于时代的电闪雷鸣,是如此微乎其微,但我却偏爱它的微小。英国文化历史学家大卫·弗莱明(David Fleming)曾说过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大问题并不需要大规模的解决方案,一个行动上的基本框架,外加无数微小的对策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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