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代木国立综合体育馆結構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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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作为奥运会游泳赛场的室内综合竞技场主体育馆,及作为篮球竞技场的附属体育馆竣工。其实,丹下以前也曾设计过若干座体育馆、礼堂,清一色是混凝土结构的大空间建筑物,通过与结构设计专家坪井善胜的合作,那些设施依次落成。
丹下与坪井最初共同设计的体育馆是爱媛县民馆(1953年竣工)。这个项目当初是作为“国体设施”而规划,由于物资不足,曾有人主张挪用既有工厂的钢筋资材来建造。可是,经过对包括人工费用在内的工程总造价的测算,丹下和坪井发现,若是把部分球形壳体屋顶削掉的话,混凝土结构大屋顶会比钢筋屋顶节省成本,工程可望完成。
这个屋顶的大小,若是用具体数字来概括的话,相当于用半径五十米的球形壳,罩在直径五十米的圆形室内赛场上方。壳体的底部厚七十厘米,顶部厚十二厘米。这样的结构一般称为“壳体结构”。因混凝土层极薄,可以用最少的资源实现最大程度的空间覆盖,然而,在地震多发国日本,并无可循的先例——不仅是结构计算,在施工监理上,工程也非常具有挑战性。
其后,丹下与坪井共同完成的体育馆项目,是骏府会馆(1957年竣工)。这座同样是作为“国体设施”而规划的体育馆,其屋顶结构却一反爱媛县民馆那种“正儿八经”的球形,呈现一种叫作“双曲面薄壳”(Hyperbolic Shell)的复杂曲面。所谓“双曲面薄壳”,可以这样想象:把正方形的手帕在桌上展开,摁住两个对角,再把另外两个对角向上提,即可形成那种曲面。丹下和坪井把这种结构的屋顶,应用到边长五十米的正方形平面体育场上。
此外,他们还在今治市公会堂(1958年竣工)项目上挑战了折板结构。所谓“折板”,顾名思义,外墙形式是有如几何折纸般的纵向结构,屋顶部分也与墙一样,经过变形加工,即墙体和屋顶均为波浪形混凝土预制板,与在香川县政厅尝试过的梁柱框架结构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这次的屋顶跨度是二十七米。
五十年代,丹下与坪井共同推进了众多混凝土壳体结构的项目,且每做一次,之后都会挑战难度更大的结构。这背后,是钢结构虽然施工简单易行,但材料费居高不下,与之相比,颇费工时的预制混凝土壳体结构造价虽便宜,却同样可以实现既定目标。换言之,五十年代的日本,尚属于人工成本低廉的发展中国家。故在建设现场,预制混凝土壳体结构比钢结构更受重视。
可是,混凝土浇筑易受天气和季节的左右。如骏府会馆在竣工后,曾发生过室内部分大梁掉落、砸到客席上的事故,所幸无人受伤。究其原因,有工期紧张,雨天浇筑作业等。市民不定期聚集的开放空间,居然以混凝土封顶,明摆着会伴随风险。开发新型的、可取代混凝土壳体结构的大空间覆盖工法,是六十年代丹下和坪井共同面对的课题。
配置、屋顶形状、空调设备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建成后的室内综合竞技场。若想仔细体会这座场馆,可以设定各种切入点。在此,我们试从布局、屋顶形状和空调设备这三个方面切入,一窥其堂奥。
第一,关于布局问题。该建设用地北边与明治神宫邻接,南面涩谷,呈舒缓的倾斜。预计观众多会从JR原宿站一侧入场,故主体育馆的必要容纳人数为一万一千五百九十三名,附属体育馆为三千五百四十五名。神谷在丹下研究室研讨竞技场项目之初,特意从世界各地索取了带屋顶的代表性体育馆图纸,加以研究。结果发现,无论哪座体育馆,平面构成都是闭合的。一旦发生巨震、火灾等意外,急于逃生的观众会乱作一团,难免发生踩踏事故。因此,神谷想出了一种“巴”字形平面方案:设置一个朝向JR原宿站的出入口,这样,从那里前来的观众可顺利进入主体育馆,发生紧急情况时,也易于避难。而在主体育馆反方向的出入口处,修建附属体育馆,两座体育馆便得以有机地“链接”在一起。
第二,关于屋顶形状。正如前文所述,室内综合竞技场未采用混凝土壳体结构的大空间覆盖工法,而是使用悬索屋面。具体地说,是应用悬索桥的原理:在两根相距一百二十六米的主体结构立柱之间,架设钢制主缆索;在与主缆索相垂直的方向,面向看台底部,架设若干股副缆索,然后以铁板覆盖屋顶。
悬索屋面的优点在于,无需担心混凝土剥落的问题。同时,由于副缆索向下弯曲,体育馆内容积减小,更易于空气调节。不过,将跨度逾百米的缆索应用于建筑物的屋顶结构,确系闻所未闻之举。到了设计阶段,主缆索从当初的一股变成两股,而在两股主缆索之间,顶灯射入,创造出富于戏剧性的内部空间。然而,屋顶承重每每出现变化,两股主缆索和若干副缆索的弯曲度会随之变动,施工艰难至极。对此,在坪井身边承担结构设计的川口卫,仔细应对施工中遇到的诸多难题,逐一攻克,发明出很多细节技艺,对悬索屋面的施工贡献甚大。
第三,关于空调设备。在最初的基本设计阶段,有人曾提议将空调设备吊装在天花板下方,又怕毁掉悬索屋面的独特美感,井上遂拿出自己的方案:在侧墙上安装直径一点二米的大型喷嘴,从十六处送风口送风,以实现主体育馆的整体空气调节。从设计本身来说,虽说是本着观众落座后即可享受清风送爽的思路,但坐席的分布有差异,也可能会有区域因过度受风,而致体感偏冷。因此,井上不惜制作大型模型,模拟实验主体育馆内气流分布情况,证明在奥运会期间,即使不开冷气,室温亦凉爽宜人。该方案的优点,是通过管理侧墙上的十六处送风口,来调整建筑物的室温,易于维护。除少数酷热天气,绝大多数时候即使纯送风、不制冷,也能确保室内的舒适。
建筑师的构想力与底层结构的关系
可以说,室内综合竞技场的建设,是投入了形形色色的技术,才得以实现的工程,也向世界证明了当时日本建筑产业的潜力。如前文所述,五十年代竣工的东京都政厅,因用于外装窗格的铁制材料发生过锈蚀问题,丹下便在香川县政厅项目中,换成了混凝土主体。可进入六十年代后,各式各样的建材基本都可以筹措入手。室内综合竞技场的完成,正是整合各种材料之后的结果。
使这项工程得以顺利完成的支持者中,少不了一手承担现场施工的建设公司工程师和承包企业的技术人员。忆往昔峥嵘,曾辅佐丹下的神谷宏治如此说道:“无论清水建设还是大林组,建设公司都为我们投入了非常优秀的人才。因为有室桥(正太郎),虽然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更设计,一次又一次地提交指示文书,他们却总是抱着‘反正都是为了做出地道的工程’的态度,拼命地配合我们。那之后,我们也开始承接海外工程。相比较而言,日本在顶层与底层之间,也就是中间层的工程技术人员,‘光谱’广泛。但国外的话,即使不缺蛮厉害的顶层,中间层却非常之少。而日本丰满的中间层,恰恰赋予了这座建筑物在工期内按照技术要求可丁可卯完成的力量,也可以说如实反映了当时日本中间层的质量。”
一般说来,我们把掌控建筑设计的建筑师及其设计意图、样式和语法,看作上部结构,而将施工现场的材料、机械,及调配它们的整个流通系统,视为下部结构。如此看来,建设公司的工程师及在其下集结的承包业者等,可称为中间技术人员,即神谷所谓的“中间层”。建筑中的创造性,即使具备源自上部结构的构想力,如果没有对下部结构的理解和中间层的配合,也断无实现的可能。
例如,竞技场的悬索结构原本是桥梁技术,以铁板覆盖的大屋顶系用于油轮的造船技术。而将诸如此类的技术一一应用于建筑领域的前提,是要有详尽了解、并可熟练运用技术的专业人才。同时,各承包业者得到有效管理,因而保障了在工期内顺利竣工。清水建设、大城建设等大型建设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富于献身精神,他们所付出的努力不可或缺。
另一方面,若是谈到竞技场工程施工中出现的问题,那就是一些当时刚开发便投入市场的高性能建材(后被曝光有害健康,遂禁用),在室内综合竞技场中也曾使用。其典型即“TOMUREKKUSU”的石棉,喷涂在大屋顶的铁板内侧,以缓和急剧的温度变化。但石棉被吸入体内后,会对人的心肺功能造成极大伤害。这方面的案例不断涌现,新闻媒体也开始对该问题频密曝光。因此,在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实施的改造工程中,用于大屋顶内侧的石棉建材被悉数拆除。
作为象征的建筑
1964年7月,克服重重困难,室内综合竞技场如期竣工。这标志着,日本现代建筑已经达到创意、结构和装备三位一体、有机统合的水准,并向世界昭示了这一点。国际奥委会为丹下颁发了“奥林匹克贡献奖”(Olympic Diploma of Merit)奖章。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的艾佛里·布伦戴奇?高度评价了室内综合竞技场如何激励各国选手,发挥实力,创下众多世界纪录的事实,令到访此地及观战游泳比赛的人印象深刻。室内综合竞技场已不单纯是一座只满足实用功能的场馆,其作为象征性建筑,熠然生辉,广为运动员、观众和市民所认可,并受到赞誉。
丹下在题为“空间与象征”的文章中,援引布伦戴奇的话,同时对室内综合竞技场和东京圣玛丽大教堂(1964年竣工)做了一番考察,得出结论:象征性建筑与精神世界的问题密切相关。在文末,他提出了一连串设问:
“现代技术,能使人性复归吗?现代文明,果真能发现与人亲密接触的通道吗?现代建筑与都市,会再次成为人性生成的场域吗?”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以个人微不足道的体验,试图给出“Yes”的答案。然而这种答案,只能说出现在这种时候,即现代技术于空间形态之中,对现代精神的象征有所创造的时候。对此,我是相信其可能性的。
《空间与象征》,1965年
这段文字,在丹下的遗著中,是以难解而著称的内容之一。若是从他此前的言行来揣度何谓应复归的“人性”的话,便会发现,那并非一种单纯的朴素,而是指某种与颓废的现代社会无缘、类似海德格尔话语中“此在”(Dasein)式的概念。
同时,基于“现代技术”的创造,是凭借创意、结构和设备的有机统合来实现的。坪井善胜、井上宇一这些百里挑一的工程师,和以神谷宏治为首的URTEC同侪紧密协作,充分调动了日本建筑产业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对“现代精神”的具体化操作。
至于所谓“人性生成的场域”,与其说指那种一味埋头于体育的年轻人为夺冠而洒泪的竞技场,毋宁说是超越成绩至上的锦标主义与金钱万能的世界观,返璞归真,创造“原原本本的人”的道场。人们质问:曾几何时,西欧社会中的教会扮演了在天与地、此岸与彼岸之间沟通的角色,而到了现代社会,室内综合竞技场能否承担相应的职能?极而言之,这等于在问:室内综合竞技场能否成为与纵欲的涩谷、原宿泾渭分明的神圣场域和象征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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