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身影
父親有一米七多的個頭,這年月算不得高個兒,可在幾十年前,一米七多在鄉村是少有的高個兒。那時候,我看著他把鑲頭舉過頭頂,鐐刺兒對著天空,晴天時,那刺兒就似乎差一點兒鉤著了半空中的日頭;陰天時,那刺兒就實實在在鉤著了半空的遊雲。因為一面山上,只有我們一家在翻地勞作,四處靜得奇妙,我就聽見了父親的鐓頭鉤斷雲絲那咯咯叭叭的白色聲響。追著那種聲音,就看見鐔頭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之後,一瞬間,又暴著力量往下落去,深深地插在了那堅硬的田地里。而父親那由直到彎的腰骨,這時會有一種柔韌的響聲,像被奔跑的汽車軋飛的沙礫樣,從他那該洗的粗白布的襯衣下飛奔出來。父親就這樣一鐐一鐐地刨著,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在他的鐔下流去和消失,一個冬日又一個冬日地,被他刨碎重又歸新組合著。每天清晨,往山坡上去時,父親瘦高的身影顯得挺拔而有力,到了日落西山,那身影就彎曲了許多。我已經清晰無誤地覺察出,初上山時,父親的腰骨,就是我們通常說的筆直的腰桿兒,可一鐓一鐔地刨著,到了午時,那腰桿兒便像一棵筆直的樹上掛了一袋沉重的物件,樹幹還是立著,卻明顯有了彎樣。待在那山上吃過帶去的午飯,那樹也就卸了吊著的物件,又重新努力著撐直起來。 然而到了日過平南,那棵樹也就又徹底彎下,如掛了兩袋、三袋更為沉重的物體,彷彿再也不會直了一般。儘管這樣,父親還是一下一下有力地把鐐頭舉在半空,用力地一下一下讓鐐頭暴露在那塊料礓地里,直到日頭最終沉將下去時。 我說:「爹,日頭落了。」 爹把鑲頭舉將起來,看著西邊,卻又問我道:「落了嗎?」 我說:「你看——落了呢。」 每次我這樣說完,父親似乎不相信日頭會真的落山,他要首先看我一會兒,再把目光盯著西邊看上許久,待認定日頭確是落了,黃昏確是來了,才最後把镢頭狠命地往地上刨一下,總結樣地,翻起一大塊硬土之後,才會最終把鐓頭丟下,將雙手擱在腰上向後用力仰仰,讓彎久的累腰響出特別舒耳的幾下嘎巴嘎巴的聲音,再半旋身子,找一塊高凸出地面的虛土或坷壟,仰躺上去 ,面向天空,讓那虛土或坷壟正頂著他的腰骨,很隨意、很舒展地把土地當作床鋪,一邊均勻地呼吸,一邊用手抓著那濕漉漉的碎土,將它們在手裡捏成團兒,再揉成碎末,這樣反覆幾下,再起身看看他翻過的土地,邁著勻稱的腳步,東西走走,南北行行,丈量一番,在心裡默算一陣,又用一根小棍,在地上筆算幾下,父親那滿是紅土的臉上,就有了許多淺色粲然的笑容。 引自 土地的身影 我問:「有多少地?」 父親說:「種豆子夠咱們一家吃半年豆面,種紅薯得再挖一個窯洞。」 然後,就挑起一擔我揀出來的料礓石,下山回家去了。那料礓石雖然不似鵝卵石那麼堅硬沉重,可畢竟也是石頭,挑起時父親是拄著鑲柄才站了起來的。然他在下山的路上,至多也就歇上一息兩息,就堅持著到了家裡。路上你能看見他的汗一粒粒落在地上,把塵土砸漫出豆莢窩似的小坑,像落在日頭地里的幾滴很快就又將被曬乾的雨滴一樣。我跟在父親身後,扛著他用了一天的鐐頭,覺得沉重得似乎能把我壓趴在地上,很想把那柄鐓頭扔在腳地,可因為離父親越來越遠,竟還能清楚地聽見他在那一擔礓石下整個脊骨都在扭曲變形的咔嘣咔嘣的聲響,便只好把鐓頭從這個肩上換到那個肩上,迅速地小跑幾步,更近地跟在他的身後,以免落在黃昏的深處。 到了家裡,父親把那一擔礓石放在山牆下邊,似乎是徹底地用完了自己的氣力,隨著那兩筐落地的礓石,他也把自己扔坐在礓石堆上。如果黃昏不是太深,如果天氣不是太冷,他就坐在那兒不再起來,讓姐姐們把飯碗端將出去,直到吃完了夜飯,才會起身回家,才算正式結束了他一天的勞作。這個時候,我就懷疑回家倒在床上的父親,明天是否還能起得床來。然而,來日一早,他又如上一日的一早一樣,領著我和家人,天不亮就上山翻地去了。 引自 土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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