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与冒险
连木木 (镜子与爱丽丝)
读过 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
你很难从他的创作中了解到更广阔的美国社会,因为当中没有黑人和拉美族裔的生活,他没有反映后奴隶制的精神创伤,也没有反映社会不平等、政治斗争或是贫穷。但你确实感受到了电梯工、门房和正派的穷人那寒酸而又艰难的生活。 引自 导言 契弗本人性格上的复杂性—今天会被描述为“挣扎于酒精与性爱之中”—使他能够看清,他笔下那些人物的不幸更多地应归因于他们自身的软弱和他们的过去,而非归咎于社会的因素或者他人的歹毒。 引自 导言 尽管他有这些原则性的、持之以恒的坚持,他却又似乎从未像我们其他人那样享受到任何分离的乐趣,而一旦他们母子俩碰到一起,你立马会感到一种紧张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引自 再见了,我的兄弟 当她安静地喝着她的金酒时,她像是悲哀地跟我们渐行渐远;她像是处在远行的剧痛当中。然后她的情绪就由远行变成了伤害,她极少的几句话也都任性而又前言不搭后语。当她的酒杯就要空了的时候,她怒冲冲地瞪着鼻子前方黑黢黢的一片,稍稍摆了摆头,就像个斗士似的。我知道,这时候她脑子里已经容不下那些蜂拥而至的伤害了。儿女是帮蠢材,丈夫淹死了,用人们是帮贼,就连她坐的椅子都不舒服。 引自 再见了,我的兄弟 我想劳伦斯在观看我们的双陆棋时感觉无异于在看一场尖刻的悲剧,这其中银钱的输赢不过是更为致命的损失的象征。劳伦斯就像是试图在我们的一举一动当中都解读出重要的意味和结论,当然了,只要劳伦斯从我们的行为中发现了他所认为的内在逻辑,那肯定是龌龊肮脏的。 引自 再见了,我的兄弟 在女主人和园丁之间,这是一直到死亡才能解除的责任。他丝毫无意抑制他的怒火,而吉姆却正好处在了他岳母的独白以及她园丁的狂怒的交叉火力点上。 引自 普通的一天 这台功能强大又丑陋不堪的仪器,对于接收嘈杂的噪声具有一种不该有的灵敏性,她实在没办法把它给调节好...... 引自 巨型收音机 一直以来,艾琳的生活就像表面看来的那样单纯而又安稳,那天早上扬声器里传来的那些直截了当、有时甚或粗鲁残忍的话语让她倍感震惊而又惶惑。她忍不住地继续听下去,一直到女仆进来才把收音机匆匆关掉,因为她也意识到这种侵入他人隐私的行为实在有点见不得人。 引自 巨型收音机 她是为她自己而哭的,她哭是因为她害怕她自己也会在夜里死去,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孤单一人,因为她那绝望而空虚的生活并非是通往美好将来的序曲,而是最后的收场,而透过所有这一切她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棺材那粗糙、残酷的形状。 引自 萨顿广场故事 话题的指向也好像故意地避重就轻,仿佛只要一提到支票账户的余额或是战争,就可能毁了那个和煦的清晨以及敞篷车所带来的神奇魔力。 引自 夏日农夫 所有农活之间的完美衔接只是他更大的职责和抱负链条之中的一环,而这又是他打小在俄罗斯就养成的习惯,他相信,唯有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诞生出一个正义与和平的世界之后,他的职责和抱负才能终将宣告结束。 引自 夏日农夫 子夜过后,当这个城市的生活落入守夜人和醉汉的手中以后,空气中所弥散的那种特别的兴奋,总是令他心荡神驰。 引自 那罐金子 他感觉这个城市那无孔不入的喧嚣对于城市居民的宝贵生命具有致命的影响,实在应该把它给压下去。 引自 那罐金子 他发现,金钱的魔力在装扮成某种许诺的时候最最难以抗拒,而多年以来他坚定不移的克己忘我,非但没有培养起他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反而使他比常人更易受到诱惑的摆布。 引自 那罐金子 对于金钱的猎取和探寻,在他们刚刚致力于此道的时候,在她看来曾是自然、亲切而又美好的事情,现在却像是凶险的海盗般的航程。 引自 那罐金子 索多玛,他想道,这个城市不配受到宽仁对待,这个无可救药的地方,他抬起眼睛望着那从天而降的细雨和烟尘,他对于自己的同类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他们已经丧失了承受神恩的资格,他周围的这个城市除了走向自我毁灭和罪孽,再也没有其他的方向。他渴望爱尔兰那单纯的生活,渴望着上帝之城,可他觉得他已经被煤气的臭味给污染了。 引自 巴别塔里的克兰西 他的脸上红扑扑的直发烧。他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爱他。当他回顾起自己的一生时,他也觉得过去的时光都呈现在富丽而又奇妙的光线之下,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经历和非同寻常的朋友。他觉得他所干的这个开电梯的工作——在几百英尺危机四伏的垂直空间中上上下下地巡游——需要一个飞行员那样的胆略和智慧。他人生中所有的束缚和窘迫——他那个单间里绿色的墙壁和一月又一个月的失业——全都烟消云散了。没有人按铃,可他冲进电梯,以全速开到顶层,然后再下来,上上下下地打了一个又一个来回,只为了测试他对于空间出色的娴熟掌控。 引自 圣诞节是穷人的伤心日 疲劳对于成人和孩子而言似乎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成人知道那就是疲劳,所以不会像孩子那样累趴下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成年人仍旧会被累趴下,而当我们感到累了的时候,我们就会变得蛮不讲理、脾气暴躁,成为一种超验的抑郁情绪的牺牲品。 引自 离婚的季节 那曾经照亮了她的头发的太阳已经不见了,不过房间里仍有足够的光亮,让巴克斯特看到她在宣扬她的这些观点时,她的脸上洋溢着光彩,她的瞳孔都放大了。巴克斯特耐心地听着,因为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她只是想让人家把她当作她根本就不是的那种人来看待—这个可怜的姑娘已经迷失了方向。“你非常聪明,”他说,时不时地,“你真是太聪明了。” 事情就那么简单。 引自 贞洁的克拉丽莎 你如果想把自己从一次浪漫、肉欲以及灾难性的婚姻当中治愈,我认定,这就像是任何成瘾者在戒除过程中的痛苦一样,你必须以一种貌似夸张的小心,一步一步来。我决定不再接电话,因为我知道蕾切尔有可能会后悔,而且我知道,到了那时,何等大小以及何种性质的事端会有可能让我们复合。 引自 疗法 最初的几个月时间将会像是一种疗法,我感觉,我就按照这样的想法在脑子里规划我的日程计划。 引自 疗法 他的感觉是,他这幢大楼的所有起居室从本质上说全都既丑陋又不方便。看着他那些妄自尊大的住户们从大堂里走过,他有时候忍不住觉得他们可真是一个贫穷的物种。他们穷于空间,穷于光线,穷于安静,穷于休息,并且穷于私密的氛围—穷于一切能使一个人的家成为他的避难所的要素。 引自 公寓管理员 跟他自己管辖的领地相比,切斯特暗想,一艘船真是算不得什么。在他脚下,有几千条动脉般勃勃跳动的蒸汽管道,有几百间厕所、几英里长的排水管,以及一百多号乘客,而就在这一刻,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有可能在考虑着要自杀,要偷窃,要纵火或者伤人害命。这真是桩巨大的责任,相形之下,切斯特满怀怜悯地想道,一艘船的船长要把他的货轮开到海里去的这点责任可就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引自 公寓管理员 就像早一辈的那些移民一样,他已经通过脱离国籍释放出了他体内储存的巨大能量和无限纯真。 引自 孩子 她生前也是给人家帮佣,就跟我一样,那可是个很孤独的工作。你总是被一个家庭环绕着,可是你却从来都不是那个家庭的一部分。你的自尊心经常受到伤害。夫人们的态度总显得有些居高临下和不太体谅人。我并不是在指责我服务过的那些女士们。这种关系的实质就是这样。 引自 金酒之恸 她模模糊糊地感知到成人世界那可怜又可恨的腐化堕落;它是多么粗暴而又脆弱,就像是一块破烂的麻袋片,打满了愚蠢和错误的补丁,既无益又丑陋,可是他们从来就看不出它的一文不值,而当你向他们指出这一点的时候,他们还愤愤不平。 引自 金酒之恸 这些争吵和复合,真的就像是跨栏赛跑,似乎并不会因其一再重复而使大家丧失兴趣。 引自 哦,青春和美! 他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将他跟隔壁花园里的那些孩子们分隔了开来。他也曾经是个年轻人。他也曾经是个英雄。他也曾经备受爱慕、快乐无比、浑身充满动物的精神,而他现在却站在一个黑暗的厨房里,被剥夺了他的运动技能、他的鲁莽冲动、他的英俊外貌——剥夺了他最为看重的所有的一切。他感觉隔壁院子里的那些人形就仿佛来自过去他所有的趣味与欲望之所系的某个派对中的鬼魅幽灵,而他本人已经被残忍地驱逐出来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夏夜的鬼魂。他都渴望成疾了。 引自 哦,青春和美! 看起来夏日就像是块大陆,和睦融洽而又自给自足,带有一系列特有的感觉和气息,包括赤脚开着那辆老凯迪拉克穿越一片崎岖不平的牧场的感觉,包括从网球场附近那条浇水用的花园软管里流淌出来的水的味道,包括拂晓时分在一个山上的小木屋里套上一件干净的羊毛衫的愉悦,包括在黑暗中坐在门廊上,意识到一种被像是丝线般有形而又脆弱的网给罩住了的感觉,却又并不觉得讨厌,以及长距离的游泳之后那种干净的感觉。 引自 猪掉进井里的那一天 布莱克猛地坐回到他的座位上。就算是他想站起来大声呼救,他也根本做不到了。他的舌头已经膨胀到了原来的两倍大小,当他尝试着动动舌头的时候,它可怕地整个儿粘在了他的上颌上。他的两条腿酸软无力。当时他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他的心脏停止它那歇斯底里的跳动,以便他能够判断一下他所面临的危险的程度。 引自 五点四十八分的慢车 布莱克竭力强迫自己赶快考虑脱身之计,可是对他生命的威胁迫在眉睫,使他很难静心细想,结果他非但没有理智地制订计划,反倒是想到众多一开始就能避开她的办法。可是一念及此,他就意识到徒劳无益,悔之晚矣。 引自 五点四十八分的慢车 哦,我真是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竟能达到如此悲惨的程度,而且一个人的内心竟能打开如此多的内室,而每一个内室里面都装满了内疚和自责! 引自 绿荫山盗贼 如果说我有讨厌的人的话,那就是意志薄弱的感伤主义者—所有那些满怀忧郁的人,出于对别人过分的同情,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激情,苟活于人世间,随波逐流,缺失了自我,就像是人形的尘雾,怜悯每一个人。 引自 绿荫山盗贼 洛伊丝·布鲁斯就像纽约为数众多的女性一样,把多到不可思议的时间都花在沿着第五大道来回购物上了。她仔细阅读报纸上的各项广告,比她丈夫阅读财经版都要用心得多。购物是她最主要的消遣。她会从病床上爬起来去购物。各大百货公司里的气氛对于她的性情具有一种保健疗效。 引自 开往圣詹姆斯的大巴 对于情人来说,抚摸就是一种变形。他们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发生了改变,它们似乎变成了某种不同的东西、更好的东西。他们的经验当中那些有区别的、分离的部分,他们相遇前的那些岁月的全部和总和,都发生了改变,都朝向这一时刻被重新改变了方向。他们感觉他们已经达到了一种强度的恒定点,一种他们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汲汲以求的“全对”的狂喜,袭上他们心头的任何一种回忆全都呈现为这一终极性的清澈和明晰:不论是某个机场内钟表的一根秒针,一只雪鸮,平安夜的一个芝加哥的火车站;还是在一个陌生的海港抛锚停泊一艘小帆船,而当时沿着暴风雨肆虐的海岸全线,陌生人都在吹响号角召唤游艇俱乐部的补给船;抑或在阳光虽然仍在天空照耀,而每座山峰的北坡已经沉入黑暗的时刻,沿着滑雪道疾驰。 引自 开往圣詹姆斯的大巴 人们难免要怀疑在他们那个红通通的苹果的心儿里肯定藏着一条蛀虫,那异常红艳的外表只不过是为了掩藏内里病患的病根之深与程度之重。 引自 苹果心里的蛀虫 侨民们并不是在累积记忆,而是面临着一个学习一门语言并且理解一个民族的挑战。 引自 The Bella Lingua 她以电闪雷鸣之势描绘出她那繁重枯燥的家务苦差的全景,诉说她的青春、她的美貌以及她的智慧是如何在这些没完没了的苦差中耗尽的。 引自 乡居丈夫 他的记忆就像是他的盲肠,是一种退化了的储存器官。他的缺陷绝不在于无法摆脱过去;他的缺陷或许正在于他如此成功地将过去忘记得一干二净。 引自 乡居丈夫 在平时闲谈的层面上,他朋友们的道德观念是粗豪而且富有弹性的,可是他也知道,一旦他勾引孩子保姆的事儿被抓了现行,那道德的纸板房屋就会塌下来压在他们全家身上—包括朱莉娅和孩子们在内。回顾一下绿荫山晚近的历史,他找不到一个类似的先例。没有过一桩卑鄙奸恶的丑事;自打他住到那儿以来,一桩离婚都没有出现过;甚至就连一丝丑闻的气息都没有。一切安排得比在天国里都要正当和得体。 引自 乡居丈夫 何苦要指出他头发稀少,年岁渐长的事实?他想要表达的是爱意。是玛丽亚的青春和美貌唤醒了他的感官,打开了他的头脑,让地球如同一帧理性与感性的大幅地图在他眼前延展开来。是因为有她陪伴,乌鸦的歌声才如此动听。 引自 只要告诉我他是谁 凭我的经验,凭我的观察,从这种性滥交中呈现出的个性,多半隐含着某种程度的人为的挫败。我说观察和经验,是因为我不愿接受任何权威教条—任何将生命的体验缩减为一次危险的道德历险的成见。我认为做人很难,但困难并非不可逾越。但是如果我们放松警惕哪怕只有一刻,也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引自 布里默 她属于那样一种老太太,旁人可能觉得她静水流深,但我总觉得她如磐石强踞,她就是这个社区里咬人的牙齿,也许还分泌出部分毒液。她仿佛在经历了各种痛苦失望之后(怀特赛德先生去世,遗产微薄),被冲刷到生活的河流之外,于是坐在岸上慢慢咀嚼自己的痛苦,眼睁睁看着我们其他人顺流而下,奔向大海。 引自 海边住宅 我告诉她说,她的这种因为自己的难过不够格而产生的难过,可能是人类痛苦的一种新形态,但这丝毫没有给她带来安慰。 引自 梦境世界 我坐起身来,对自己大声慨叹:“英勇!爱!美德!同情!光荣!善良!智慧!美!”这些词语仿佛拥有土地的颜色,诵读的时候我感到满怀希望,直到心满意足,与夜晚达成和解。 引自 梦境世界 似乎绝无任何办法可以绕过母亲所说的这些,做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这就像是陨石一样,砸在少女的良知之上。 引自 一位教养良好的美国女性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无从分辨这到底是客观现实,还是我的焦虑导致的了。 引自 海洋 他违背了一条神圣的戒律,再三违背,欢欣无比,一旦有机会还将再犯;因此他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没资格领教堂的圣餐了。 引自 Marito in Città 他对于生命的奇迹最好的理解,就是接受到全能全知的上帝之爱,那爱如同白日的光线一样遍布各地,炽热光明。 引自 Marito in Città 他感觉自己孤独无依而又备受呵护,不负责任而又舒适惬意。 引自 阿耳忒弥斯,诚实的打井工 短篇小说的读者是谁?人们会问,我乐于认为是那些在牙医诊所里等着被叫上治疗椅的男男女女;是那些乘坐洲际航班,在长途飞行中不想看一部陈腐庸俗的影片来消磨时间的乘客;是那些似乎觉得叙事性虚构作品能够有益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有益于理解我们周围这个有时候令人感到困惑的世界的那些独具慧眼而又博识多闻的男男女女。 引自 我为什么写短篇小说 长篇小说,因其题材和篇幅的重大和厚重,对于古典的一致性至少要求倾注短暂的注意力,要求在美学和道德的合度之间维持那种神秘的关联;但为了得到这种不可妥协的古代遗物而拒绝接纳我们的生活方式中那些新鲜元素则是令人遗憾的。 引自 我为什么写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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