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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 (松鼠,蘑菇,还有门前失落的小狗)
在读 巴金选集·第四卷 雾雨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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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几段是高志元和吴仁民的对话,分别发生在高志元重回上海见到吴仁民、两人离开张小川接风宴之后的路上和吴仁民睡不着的夜晚里。 (一)高志元重返上海,见吴仁民,两人喝酒。
(P140,高志元对吴仁民的话)“你根本就不曾干过什么大的事情。说到文字宣传,你不曾译过一部大书。说到实际活动,你又不曾在社会上占势力。单凭着自己的一点热情盲目地干去又有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好好地振作起来,先翻译几套整部的全集再说。印费自然不会成问题。文字宣传也是很紧要的。但是象现在这样出几期刊物印几本小册子是不够的,要做就应该认真做。” “……(接上面)我倒相信思想能够创造行动。可怕的是自己没有坚决的思想。现在还没有脱离宣传的时期,我们不能不多做宣传工作……” 引自第140页 高志元的这番话让我对“宣传”多了一层认识。在信息和经济都发达的都市,“宣传”一直是我挂在嘴边的贬义词。但对于信息闭塞的西部和农村,政府的宣传似乎是有必要的。这是高志元的话带给我的启示,但具体怎么有必要我却说不清楚。高志元没有具体说,我对农村的具体情况更加不了解,但且存了这个念头,也许以后看书会偶然拾得相关信息,也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乐事。读书的乐趣之一盖莫如穿越时代、国界发现相似的想法,或者一者解答了另一者的疑问。是个细水长流的慢活。 (二)两人离开张小川接风宴,路上均苦闷不已,尤以对本对张小川抱希望的高志元为胜。
(P152)“我说大家都是利己主义者!”这许久不说话的吴仁民突然大声说了这一句,好像在回答高志元心里的疑惑似的。 “利己主义者!这是什么一个名词!”高志元象受了针刺似的,惊叫道。“我不能够承认。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己主义者。” (吴仁民的话)“老实说,在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他主义者。李剑虹只是一个斯多葛派,而张小川呢,你听他今天在席上说了些什么话。他好像忘记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他忘记了从前抛弃学生生活到印刷工厂学习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国贩了洋八股回来了。你们天天说办刊物,印全集,埋头读书。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书本的影响罢。我说现在还需要一个秦始皇出来把全世界的书烧个干净,免得再毒害青年。” (P155)(高志元的话)“横竖我们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够毁掉罪恶,那么就索性毁掉自己也好。” “不错,毁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吴仁民热情地说。“把生命作孤注一掷,在一刹那间,没有自己,也没有世界,没有爱,也没有恨——那个境地,真值得羡慕!”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领略那种境地的美丽。忽然他埋下头改变了语调说:“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杀,那太难堪了。” ……“不要谈这些事了,我们还是谈女人罢,”吴仁民狂热地说。 (高志元的话)“女人,为什么要谈女人?有了女人,只会妨碍自己的工作。我说女人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最热心的拥护者。” 引自第140页 (三)夜晚,两人在房间里,吴仁民噩梦惊醒后,再也睡不着。先是吴仁民对高志元说几句话,高志元睡着了。紧接着是吴仁民一段非常精彩的个人独白。
(P157)“志元,我梦游过地狱了。我看见许多青年给剖腹挖心,给枪毙杀头,给关在监牢里,受刑,受拷问。我看见他们也是血肉造成的。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叫号,在痛哭。我问别人,他们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别人回答说,他们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该死的青年!’我正要这样说,忽然什么都不见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我吓得惊叫起来,就这样醒过来了。我发觉我还是住在洋房里面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我真是一个在安乐窝里谈革命的革命家。志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梦里的我!” 引自第140页 犯了自由思想罪的青年是要下地狱的,不知是巴金对青年弱点的批判,还是吴仁民对自己喜欢“闹意见”的行为的反思。 但情感强烈到下地狱,让我咋舌。
(P157)弄堂里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对面是一所花园。一株一株的树木在灰白色光里显露出它们的茂盛的枝叶。草地上小虫悲切地叫着,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鸣。一座洋房耸立在花园中间,像一座坟墓,关着它那永远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再过去便是街市。但那里也没有一点声音,连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一切都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享乐死了,受苦也死了;压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象一个大的网,掩盖了一切。只有他还活着,在全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活着来忍受热情的火焰的折磨。 “动呀!起来动呀!为什么老是躺着浪费时间?”他向着躺在他下面的花园、洋房、街市挥手,好像他立在群众的前面,从他的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叫声。“动呀!起来动呀!只要一分钟的激烈的活动,就毁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发罢,像火山那样地爆发罢。毁灭世界,毁灭自己,毁灭这种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乱地挥起手来。 任何的动作都没有用。并没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动。只有那小虫的叫声忽然停止了。寂寞的网更加张大,似乎连他自己都要被它遮盖了。 “我不能够死!”他挣扎地说。这时候他已经被愤怒和绝望的感情紧紧抓住了。他要生,他要历尽一切苦难而生,来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现在他站在这个死的房间里,这个死的城市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爱,没有恨。他还能够做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向着死的路上走去了吗? 引自第140页 打到“他要生,他要历尽一切苦难而生”,我先是笑了一下“他要生”的歧义,接着严肃地想到女人生孩子的时候难道不是历尽了苦难吗?小孩子生出来第一个动作不是安静地笑,而是手脚乱舞地大声啼哭。生与苦,竟使得女性的分娩上有了仪式化的意义。而吴仁民一直渴望着女性的爱,不是对“生”的渴望吗?然而,他的瑶珠走了,他感到“生”也离他远去了,失去了女性的男人,不能一人满足“生”的渴望。失去了“爱”与“恨”,吴仁民因此而愤怒,像火山喷发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爆发强烈的热度,融化一切,摧毁一切,来证明“生”的存在。然而,这不是“生”,“生”是男女共同完成的缓慢、平和、悠长的过程。 我不知道这样的分析是否符合巴金注雾雨电为《爱情三部曲》的初衷。读到现在,文章中没有一处明确地说出了我如上的意思,文章集中在“革命”的相关词上用笔墨。富于联想的我,从细枝末节读出了这些意思。觉得也颇为有趣,自娱自乐也好。
(P158)这时小虫的叫声又突然悲切地响了。这叫声似乎和从前不同。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它。这里面荡漾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现在和这小虫一样,也只能够发出绝望地哀鸣了。 又过了一些难堪的时候,他抬起头往四面看。他在右边的天空中发见了一片光亮。他惊讶地望着那里。但是他明白了。这个城市并不是死的。它确实活着。这时候,就在这时候,在跳舞场里,乐队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搂着漂亮的少女跳舞调笑;在大赌场里,在妓院里,在大旅馆里,在跑狗场里,绅士和名媛们正在一掷万金地纵欲狂欢。同时在工厂里,机器狂怒般地动着,工人们疲倦地站在机器旁边呻吟受苦。是的,一切都没有死,爱没有,恨也没有,享乐没有,受苦也没有,甚至压迫也没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却死了! “革命死了!”一个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叫起来。他不能够忍受。他受伤似地捧着头,他竭力支持者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因为另一种回忆又来打击他了。几年前当他的玉雯离开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的时候,他曾经听到一句话:“你们革命家连一条狗也比不上。”这句话是从玉雯的伴侣的口里说出来的。那个玉雯,她曾经抛弃女学生生活进工厂去做女工,曾经那样热烈地为革命努力,把自己贡献给一个理想,而得到多数朋友的敬爱。她曾经对他表示过真诚地爱情,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别以后,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女性竟然抛弃了革命,抛弃了他的爱情,而走向那个骂“革命家连狗也比不上”的官僚的怀里去了。短短的黑发,细长的背影,秀美的面貌。她好像一个纯洁的女神,一提起她,就使人发生一种温情,一种敬爱。可是她却自己毁掉了这一切把身子陷在污泥里面,她一点也不顾惜。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至今还不知道。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没有用了。事实毕竟成了事实。在那个官僚的淫荡的拥抱里和肉的压迫下,她的一切曾经是美丽的东西都消失了。她的面貌上已经没有了勇敢、纯洁、热烈的痕迹。血一般的口红,石灰一般的香粉就把她的过去完全埋葬了。那个官僚摇摆着肥脸,用肥大的膀子抱着她的纤弱的身子,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看,我把革命打败了!”在经过了许多事变以后这个景象又突然来到吴仁民的心头。这个景象似乎生了许多根刺,刺痛他的心。难道革命果然被战败了吗?难道革命果然跟着那个女人死去了吗?他忍不住愤怒地这样问自己。他在跟一种突然侵袭来的幻灭战斗。 ……“毁灭罢,这个世界真是罪恶之窟。那样美丽的女性居然也给它断送了!”他又一次绝望地叫起来。他的声音在黑暗中绝望地抖动着。他自己听见这声音,心里也起了大大的震动。他挣扎着自问道:“难道我也是走近了生命的边沿,就要象陈真那样地灭亡,所以连怒吼的力量也没有了吗?……” 引自第140页 这一段读来实在没有理性的想法可以有条有理地说出,只是一阵心酸,为吴仁民。为吴仁民的愤世嫉俗,为吴仁民的不懂世故,为吴仁民的青春年少。
(P161)……在这个环境里他们两个人显得多么软弱无力。他们从前以为自己是代表着世界的正义和真理的唯一力量,是这个黑暗世界中的一线光明。可是如今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这样相信了。他们有什么力量来震动,来破碎,来毁灭这个罪恶的世界呢?他们有什么力量来照彻这个黑暗世界呢?他们已经被零碎的痛苦折磨得连怒吼的勇气也没有了。 引自第140页 年轻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但是从古到今,世界为他们改变过吗?在我看来,邪和正,黑暗和光明的力量正如阴和阳一样互相平衡,互相掣肘,互相融合。年轻人不是光明的象征,他们也有黑暗,暂不说令高和吴失望的张小川,就是吴仁民满嘴说“书本无用”,也是有着对张小川、李剑虹的“嫉妒”的罪恶念头。人人都不是上帝,可人总爱把自己当成上帝,惩恶扬善的英雄主义情结妄图打破的实际是阴阳相生的规律。所以我说,他们的苦是自找的,不值得同情,因为世界上总是有这么一类人存在,正如也有把玩玉雯的“摆着肥脸”的官僚的一类人存在一样。 我所坚持的还是中庸。实际上自己对中庸的理解还很肤浅,但是相较于一年前,已经少了很多偏激。 这里,吴和高的强烈痛苦可能来源于时代背景,可惜我对历史细节不够熟悉,所以对他们的情感之强烈感到困惑的同时,也抱有宽容,想象着也许历史环境太过特殊了吧。
(P162)“你不看见今晚上小川的样子?我希望别人。我相信别人。结果只有幻灭!”高志元生气地说。“美丽的幻影都成了过去的陈迹。现实只是一片残酷的黑暗。从这里走到光明的将来,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长的岁月。也许那只是一个永远不能够实现的梦,也许人类是被命定了永远在黑暗中互相残杀,也许世界根本就不能够被改造。看见小川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对革命也没有把握了。”接着是几声长叹。 “绝不能够!”吴仁民坚决地说,这是对高志元的前面的话地答复。他走去在桌上摸索到一根纸烟,又擦燃了火柴。一线火光照亮了这个灰暗的房间的一部分,但很快地火光就没有了。火柴头带着烧焦的伤痕,无力地落在地上。接着他的脚就往火柴头上一踩。于是谁也忘记了那根火柴曾经燃烧而照亮房间的事,只有在纸烟头上还燃着红的火。 “我们的命运也许还不及火柴。火柴烧了自己的身子以后虽然免不掉受人脚踏,但是它究竟照亮了这个房间。而我们呢,我们为理想奋斗,为理想受苦,也许一直到死都没有照亮什么的机会,”高志元依旧呻吟似地说。 引自第140页
(P163)“这也许不是他的错。我看我们的民族已经衰老了。象我们这样古老的民族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在我们中间恐怕没有多少活力存在了。所以我们的青年也很脆弱。我们如果得不到新生就会灭亡,灭亡而让地位给别人。我们所欲言的黎明一定会到来。我们的理想并不是不可实现的梦。可悲的是我们也许会得不到新生。想到将来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得到自由的幸福,而我们却在灭亡的途中挣扎终于逃不掉悲惨的命运,这真叫人感到痛彻骨髓!真叫人不甘心!也许我们应该灭亡,但是想到我们这许多年的艰苦的奋斗,我们对这个灭亡的命运绝不能甘心!”说道这里吴仁民的声音里差不多要喷出眼泪来了,他便住了口。 “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们绝不会灭亡!”高志元愤闹地说,“你说,既然我们得不到新生,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要努力奋斗?” “这就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意义了。即使奋斗的结果依旧不免于灭亡,我们也还应该奋斗。即使我们的面前就是坟墓,然而在进坟墓以前我们还应该尽我们的力量去做一番事业。奋斗的生活毕竟是最美丽的生活,虽然也充满了痛苦。因为害怕灭亡的命运,因为害怕痛苦而选取别的道路,去求暂时的安乐的生活,那是懦夫!我们是生来寻求痛苦的人,我们并不是奢侈品。我们要宝爱痛苦。痛苦就是我们的力量,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一种力量突然鼓舞着吴仁民,使他热烈地、忘了自己地说出上面的一番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热情。 引自第140页 这番颇有震撼力的话是陈真在日记本里写的。吴仁民后来说他的意思和陈真不同,他认为陈真是说教者,自己不是,他“不能够一天一天地去敲那迟缓的钟”,他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情,即使毁灭世界,毁灭自己”。 我颇为不解陈真和吴仁民性格的区别。两者的差别不及和周如水的大,在我脑子里面很多地方都重合在一起。包括这里陈真的“奋斗、痛苦”和吴仁民的“毁灭”到底有什么区别,也很难分辨清楚。都包含有一种“牺牲”的态度,但又硬被吴仁民说成他和陈真不同。对于周如水和陈真的性格,我自认为把握的还不错。但对于吴仁民的性格,我隐约感受到一些,但读到这里,还是不能够完整表达出来。这是读此书存疑的一点。
高志元也不再说话了。他苦恼地、惊疑地望着吴仁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昏迷,还是清醒的。他只觉得一阵烟雾在他的脸上跑,从烟雾里时时露出一对可怕的、光闪闪的眼睛。屋里很沉闷。他的肚皮一阵一阵地痛。一切都死了,只有痛苦没有死。痛苦包围着他们,包围着这个房间,包围着全世界。他不能够抵抗它们的袭击。他只是重复地念着方才吴仁民说过的话:“痛苦就是我们的力量,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最后他脸上一亮,又用坚决的语调说:“我要拿痛苦来征服一切,我要做出一番事情。我再不能够这样地生活下去。我不能零碎地杀死自己!……” 引自第140页 一字一句把这些话打下来的好处在于可以沉下心来,揣摩作者的构思,人物的情感。陈思和教授在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提倡的“文本细读”不知我算不算做到了。但“文本细读”的精神却是我一直努力要求自己的,其中道理,说白了,就是“听明白别人在讲什么再说话”,说得文艺点,就是“善于聆听”,说得学术点,就是“尽量抛开主观预设,耐心地、慢慢地读作者写的话,试图明白作者想表达的准确意思,在客观、全面的认识基础上,再发表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这种态度不仅仅在于读书,上网与人讨论,平时与人说话都需时时提醒自己。毕竟,在网上的口水战,在现实一次次失败的交流中,我看到了太多毫无或者欠缺这种态度而草率、卤莽地嗷嗷叫的人。生怕自己的声音别人听不见,生怕自己的观点被反驳。 哎,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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