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外与铁门内》

 狄耕：《铁门外与铁门内》，《七月》第1卷第6期，1938年1月1日 
一九三七，十一月十一日，在南市。
虽然蔡劲军局长咬定牙根表示了“死守”，然而以毫无作战经验的警察来和侵略军对打，那悲惨的结果是不难想象得出的。而且前线上的溃退消息，像南国的秋雨，不断地飘了下来，这被人认为安全地带的“难民区”，不管怎么自慰吧，但终于有些慌乱了。
炮弹不断地从头上擦响空气飞过，有时竟落到我们百米附近的地方，飞机骄傲地在空中翻着斛斗，炸弹爆发的声音，把我们的说话声整个的淹没了。
老蔡似乎有些儿沉着，两道眉毛仍和平日那么平平的，他用眼睛瞟一下空中底机影，从嘴角周遭扯出一个痉挛式的苦笑：
“好白相，……人生那得几回见？……人生那得几回闻？……”接着，他故意把嘴用力地抽成一响：“我满意，这一辈子总算没白活！”
然而，他这种“打气”究竟也当不了什么，人们的恐惧，焦急，并不因此而减少半分，王队长背着两只手来回走着，老叹气，时时拍响大腿作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
“坏了，陈英士塔已摆开散兵线了！”老许满面大汗的跑回来报告消息。
“哦，朋友们，暴风雨已卷到了，我们开始这一个伟大的沐浴吧！”老蔡仿佛是一个讲道的牧师，又仿佛是一个西洋明星在作表情，他把两手举过了头顶，诗人朗诵得意句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高读着。
“算了，我的蔡老爷！别表演啦，快想法逃命吧。”王队长哭丧着脸说。
无可奈何的恐慌里，大家苦笑了。
    但是，逃？谈何容易！南市已被周围的毒火包围了！租界的铁门在昨天已经关闭，华法民国路上，正露宿着几万难民，黄浦江被敌人扼住了咽喉，松江——这唯一的退路，在前天便告陷落，我们逃到哪里去呢？除非是会地遁！
    大家漫漫的长期沉默，彼此交换着沉重的眼光，似乎一群待判的罪犯，静候着不敢相像的命运降临……
时间在寂静里漫步着，挨到了下午五点钟。
“快逃呀，东洋人来啦！”不知是谁，在街上这么拼命的喊了一声。
这恐怕比一个二千磅炸弹落地底威胁还大，人群立刻拥起了空前的骚动，我们跟随着疯狂的群众无目的底狂奔，途中不住的呼唤着每个人的名字。
然而，我们号称“沉着家”的老蔡却不见了。
“老蔡！……老蔡！……”
没回应。
“老蔡！……老蔡！……老蔡呢！？”
“不晓得，…‥大概是跑散了。”

二

仍然，法租界的铁门是紧紧关闭着。
老蔡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下我们三个月来在炮火中相依为命的六个人。
　　十六铺方面的机关枪声加紧的响着，远远地隐约地听到骇人底喊杀声，华法民国路上是死沉般的安静，虽然在这里有着几万逃不出圈子的难民。
法国巡捕在这条路上来往巡逡着，沉重的皮鞋声似乎直踏着人们的心，天空笼罩着灰色底薄云，太阳深红地像个切开的烂西瓜似的向西下垂，景象是空虚而悲哀，仿佛谁故意摆饰成这副一生也忘不了底“逃亡图”。
我深深地低着头，心里充满了莫名底情绪，我觉得自己底渺小，同时又蒙上一层过多底污辱！从东北故乡被逼到北平，从北平被逼到上海，而现在，它们又逼到了眼前——他妈的，还要把人怎么样！
于是我想到了家……
于是，在我眼前展开广茫的原野，被压迫者的人群，革命者的鲜血，粗大的拳头，流亡的脚……
是时候了，杂种！咱们东北老哥要报这六年的血仇！
但是，我孤独地又在准备着“逃”。
我偷偷地拭去眼角上的泪，抬起头，看着王队长正在急躁地搓着两只手。
“怎么能逃到租界去呢——对，咱们摆在眼前的只是这一个先决问题！”他说。
“其实呢，就是后决了也好，就是怕不能决！”老许烦恼的蹙着眉说。
这“出路”扰乱了我们，大家不自主地低嘀着。
“等一会儿，东洋人来了，我们这些青年人，决无一个可以幸免，它们就这样噗吃——一刺刀一个，噗吃——噗吃——”老许做着姿势讲，似乎故意在吓唬谁。
“这……这……”王队长的嘴唇颤动起来了。
　　“ 唉——”沉重地不约而同地，大家同声吁出一口气。
“看，那边的小门儿开了，冲——”老许遥指着许多人正在拥挤着的一个商店的门。
“冲啊——”
我们都疯狂了，提起了最高速度的双腿，向那方面飞跑过去，可是还没等我们跑到，乓的一声，两个世界的关键——这个铁门，又关闭了！
“操他个娘，慢了一步！”
“喂，老板，方便大方便吧！我们都是公务人员，比不得难民，东洋人来了，我们一定——一定，老板，咱们都是中国人……”王队长哀求似地对门里的人说。
我们以为这样便可以赚开铁门，然而那知道……
　  “不行！”里边的声音。
“方便方便吧！我们都是——”
　　“不行，不行！”
　　“王八蛋！你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为什么不帮中国人忙？老子记得，你终有一天——王八蛋！”老许的脸涨得腓红，回头对大家说：“不用跟他们说废话啦，这些家伙比东洋人还坏，王八蛋！终有一天——老子——老子——王八蛋！”
自然，残留着的是整个的失望了。
但机会还正多着，不久那边又有人在开门——
“冲啊——”
结果仍是一个照旧的失望。
天，就在这东西碰壁中撒下黑幕来。
　　“完啦，一切完啦！”
　　“也好，死就死吧。我也真不愿意活在逃难里了！”我忿慨地说。
“可是——可是——喂，看！那边又在开门，冲啊——”
这一次，我们都抱着一种决心，不论如何，非拼全力冲出这个铁门不可，因为整个的上海——最后挣扎地底南市，已经暂时陷落了。
“冲啊——冲出了这道铁门！进去的人把门把着，不准他关，谁关门就是汉奸，先打死他！……”
“打死他！……不准关门！……王八蛋操地！……老子……打死他！”
也许是“死之挣扎”潮水般的人群，像冲锋，像惊了的牛群，一口气挤进去了八十多个！

三

划分开两个绝对不同世界底铁门啊……
一面是浴血抗战，一面是歌舞升平……
六个人擦了擦头上的汗，轻松地感叹地长吁了一口气。
黄浦江的外滩仍是一片辉煌底灯光，爵士乐正响亮地回荡在空间，快乐底夜将开始它底序幕，陶醉吧，公子小姐们，粉红色底荒淫梦也许不得久了呢！
“让这罪恶底租界全部毁灭吧！她妈的，中国——中国！……”老许扼不住感情底冲激，愤然的泪水在眼角上打滚，右手握紧了拳头。
我们都落下泪来，老想抱拢来放声大哭，我默默地仰望高空，漆黑的夜正预约着一个未到底天明，然而，夜将开始啊……
转过去南京路，我们要分手了，十二只手大家握了个圆圈，像宣誓，老许说着：
“同志们奋斗下去吧！大炮的声音还没停止，我们同志还要继续死下去，如果有机会，也许不久会在另一个角落上见！”
他的声音低而颤，到这里再说不下去了。忽然他又重提一句：“老蔡呢？”
没有答复大家慢慢地撒开了手。我底眼睛便又望到，江面上水光反映的金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