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美妙

奥斯维辛的大门就刻着这样的字句：Arbeit Macht Frei，劳动使人自由。一九一九年七月三十一日出生的莱维，抵达奥斯维辛时是二十五岁。他被挑出来的原因，最先是因为年轻力壮，后来是因为他化学家的专长；最后，当德国开始战败，健康囚犯都被强制撤离和谋杀时，他却正因猩红热侵袭奄奄一息，被丢弃在营中营而幸存。
这许多幸运的偶然，这样微小的生存概率，在和死神不断擦身而过的过程中，幸存的人，包括莱维，也就成为永远无法相信生命的困惑者，却又势必扮演这一切灾难的目击证人。
在奥斯维辛的绝望处境里支持他活下去的，就是盼望扮演这场悲剧见证人的决心。他将观察和感受陆续写在纸上，然后一一销毁，只留在脑海而免遭发现。
莱维从没丢开他出身的化学本行。只是，在人的问题和化学的科学之间，身为科学家的他不再是看不见的观察者，所有所谓客观的科学都开始有了主观的故事和历史。莱维用人文的眼神凝视科学，颠覆了几百年来在科学与人文的争执中，永远只有科学在打量着人文的处境。
大多数评论家公认《元素周期表》是他最成功的文学创作。这本一九七五年出版的“小说”，在浓厚的自传色彩中将化学元素化为个人的隐喻，仿如是在宣告他的记忆开始努力从集中营的经历中回到一切还没发生的原点。
我所知道的祖先和这些气体有点像。
并不是他们身体怠惰，
但他们的精神无疑属惰性，
倾向玄想和巧辩。
他们事迹虽然多，
但都有静态的共同特点，
一种不介入的态度，
自动（或接受）
被纳入生命长河的边缘支流。
但他们的精神无疑属惰性，倾向玄想和巧辩。他们事迹虽然多，但都有静态的共同特点，一种不介入的态度，自动（或接受）被纳入生命长河的边缘支流。
我释放了一个自然力，
也证实了一项假说。
是氢没错，
和星星、太阳里燃烧的元素一样。
它的凝聚产生了这永恒而孤寂的宇宙。
我要的完全不一样，对我，化学好像远方西奈山上的涡云，还夹带闪电。就像摩西，我希望从云中取得我的定律、世界的原理。虽然我仍生吞活剥地读书，但那时已对书本厌倦，正在找其他通往真理之钥。那钥匙一定有，但我确定由于某种阴谋，我无法在学校里找到它。学校里，他们塞给我成吨的东西，我也辛勤地消化它们，但血管就是没法暖起来。我要观察春天的花蕊、花岗岩的闪烁云母，用我自己的双手。我对自己说：“我也要了解这些，要知道每一样，但不是按他们教我的法子。我要找个捷径，做个万能钥匙，我要打开那扇门。”
我们离开，边走边讨论。我的腿有点发抖，同时感到事后的战栗和愚蠢的骄傲，我释放了一个自然力，也证实了一项假说。是氢没错，和星星、太阳里燃烧的元素一样。它的凝聚产生了这永恒而孤寂的宇宙。
那一刻，
丽塔和我之间有座桥，
一座小小的锌桥，
脆弱但可通行。
锌虽然很容易和酸反应，但是很纯的锌遇到酸时，倒不大会起作用。人们可以从这里得到两个相反的哲学结论：赞美纯真，它防止罪恶；赞美杂物，它引导变化以及生命。我放弃了第一个道德教训，而倾向于后者。为了轮子要转，生活要过，杂质是必要的。肥沃的土壤之中，要有许多杂质。异议，多样，盐粒和芥末都是必要的。法西斯不要这些，禁止这些，因此你不是法西斯分子。它要每个人一样，而你就不。世上也没有无尘的贞德，若有也令人生厌。
桑德多似乎是铁打的，
他先祖和铁关系不浅；
他告诉我他祖先是铁匠，
打铁打到耳聋，
而他自己看到岩石里的铁矿脉时，
就像看到了老朋友。
在这实验室，没人废话再教我们怎样防酸、碱、火和爆炸。似乎化学系的粗糙道德观，就是靠天择来选出我们那些能残存下来的。没有什么通风设备，每个学生在分析化学实验时按课本煮出一大堆氯化氢和氨气，所以空中就永远飘浮着呛人的白色氯化铵烟雾，玻璃窗上形成了亮闪闪的细小结晶体。在要人命的硫化氢室里，竟还有人躲在里面吃点心。
征服物质是了解物质，而了解宇宙和人就必须了解物质。所以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那时候正在努力学——是诗，比我们在中学时吞下的所有诗更高尚庄严，它还押韵哩！如你找寻语言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的桥，不必找太远，就在那里，在普通化学课本，在我们烟雾弥漫的实验室，在我们未来的事业中。
蒸馏是美丽的。
第一，它是件缓慢、安静、哲思式的工作；
然后，从液体转化成气体，
再从气体转回成液体，
一上一下就纯化了，
它是惊奇的。
最后，你在重复一个古老的仪式，
几乎是宗教性的，
从不纯的物质，你得到精华。
不管是“亚利安”或“犹太”，我们这一代还没想到，人们可以也必须抵抗法西斯主义。我们的抵抗是被动的，限于排斥、孤立和避免污染。
蒸馏是美丽的。第一，它是件缓慢、安静、哲思式的工作；你虽忙但有时间想其他事，有点像骑脚踏车。然后，从液体转化成气体（看不到），再由气体转回成液体，一上一下就纯化了，它是惊奇的。最后，你在重复一个古老的仪式，几乎是宗教性的，从不纯的物质，你得到精华，而历史上最早则是蒸馏温暖人心的酒。
我相信每一个强硬派的化学家都同意：不要相信“几乎一样”（钠几乎和钾一样，但如用钠就没事）、“实际上相同”、“代用品”以及各种凑合物。差异虽小，但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结局，像铁轨的转折点。化学这行花很多时间研究这些差异。见微知著，这不只是化学。
年复一年，山谷就慢慢塞满碎石和灰尘，
碎石中仍残留的石棉使它有点滑，
像冰山一样慢慢滑动下去，
大约每年滑十公尺。
它对山壁的压力大到在岩壁压出很深的横纹。
山下的房子每年也往下陷几英寸。
我住的那房子叫“潜艇”，
就是因它正静静地往下沉。
这整代意大利人反讽式的轻快态度，足够慧黠和诚实而不信法西斯，太怀疑所以不积极反抗，太年轻所以不能消极接受那将至的悲剧。天意介入的种族法律，让我提早成熟做了人生选择，不然我也就属于那样的一代。
枯燥无趣的定量分析变成活生生有用的东西。它成为马赛克镶嵌图中的有用一部分。我用的分析方法不再只是书上的教条，它每天都被检视考验，可以为特别目的而巧妙地修改。犯错不再是考试答错那种有些可笑的意外，犯错是像爬山——竞赛般严格的事，它让你学会更精准。
铅是种代表死亡的金属，
因为它象征死亡。
它重，
倾向坠落，
而坠落是死尸特性，
它颜色是死色，
它代表天上最慢的行星，
死亡之星。
他目中露出凶光，
像是水银之光，
他自己好像也变成汞了，
汞在他血中流，
在他眼中发亮。
爵士的实验室比他说的还好。和我那矿场实验室比起来像是皇宫。到达时，他已为我预备了实验台、抽烟柜、书桌、装满玻璃器皿的橱子，还有一种让人不自在的安静与井然秩序。“我的”玻璃器皿上都点上蓝记号，以便认清，也便于施行“打破要赔”的规矩。这只是我到差时爵士传达下的很多规矩之一。“瑞士精准”是这实验室及整个工厂的精神。但对我，则是近乎狂热虐待的障碍。
曾有次暴风雨，头两次闪电，乔丽亚僵立，第三下，她就奔向我避难，我感到她温暖的身体贴着我，新奇而晕眩，却是梦中熟悉的，但我没回拥。如我做了，也许她和我的命运就脱轨，奔向不可预测的共同命运。
兔子不是什么有趣的动物。它们在哺乳类中距离人类最远，也许是因为它们身上有那种被人类厌弃和否定的特征。它们安静、害羞、回避，只在乎食与性。
我们自称为法西斯主义的公敌，但实际上，法西斯主义已对我们（也对所有意大利人）有影响，它孤立我们，使我们肤浅、消极、犬儒。
我想既然甘油是肥油分解的产物，
它一定能提供卡路里，
就强迫自己吞甘油。
也许的确有卡路里吧！
但副作用非常不愉快。
我们不正常，因为我们饥饿。那种饥饿和普通人错过一餐但会有下餐的感觉（不完全讨厌的）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已附身一年的欲求，深入骨髓，全面地控制我们的行动。吃，找吃的，是第一要事，远在其后的，才是生存的其他事，更后更远的，才是对家庭的回忆和对死亡的恐惧。
那时我还不大领略表格那种恐怖的麻痹人心的
能力，
它那熄灭、钝化人想象力的效果。
有学问的人都知道，
所有分泌物都可能是有害毒物。
现在，在病态状况下，
这表格——一种公司的分泌物——
被重度地再吸收了，
麻痹且瘫痪了原来弄出它的公司。
写作让我平静，觉得再次像个人，像个普通的有家室、有远景的正常人，而不是个烈士、难民或圣人。
但人不能靠诗、靠故事过活。我拼命找工作，找到湖边这座为战事所半毁的工厂。没人理我。同事、上司、工人都忙着为别的事担忧——没从苏联前线回来的儿子、没柴的炉子、没玻璃的窗、冻破管子的冬天、通货膨胀、饥荒和夙怨。实验室中给我安了一张跛脚桌。四周到处是一些无所事事的人走来走去。我占着个化学家的闲缺，万分孤独疏离（那时不流行这字眼），没头没脑地一页一页写着那毒蚀我的回忆。同事偷偷看着我这无害的疯子。手上这书就像蚁窝，没有设计地生长起来了。
再次，我以欢欣的活力回到这世界。写作也成了新活动，不再是孤独悲伤的治疗之旅，不再哀讨同情，而是神智清明的建构活动，化学家量度、分割、判断、证明的工作。除了像老兵讲故事的解脱感之外，对写作，我有一种崭新的复杂而浓烈的兴味，就像学生时代破解那些庄严的微分方程式。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找到、选出贴切的词来描述，严密而不累赘，自己感到得意。吊诡的是，原本恐怖记忆的负担，现在倒变成财富与种子。写作好像让我像植物般成长。
那时我还不大领略表格那种恐怖的麻痹人心能力，它那阻碍、抵制、钝化人想象力的效果。有学问的人都知道，所有分泌物都可能是有害毒物。现在，在病态状况下，这表格——一种公司的分泌物——被重度地再吸收了，麻痹且瘫痪了原来弄出它的公司。
虽有面具，也许有些漏缝吧，
他立刻闻到那肮脏、恶劣的臭味。
他想到神父也许是对的，
地狱有硫磺味。
每个人都知道，
连狗也不喜欢它。
一个化学家没有嗅觉就麻烦了。
至此，不太可能弄错了：就过滤它，酸化它，
从气体发生器让硫化氢通过溶液。
我们得到黄色的硫化砷沉淀。
一句话，这里面有很毒的砒素，
故事中米提达王及包法利夫人的砒素。
事实上，化学和建筑一样，
是“美”的架构——
对称、简单，也是最坚固的。
总之，教堂圆顶与桥梁拱弧的道理，
和化学结构相似。
从粪便中弄出化妆品，也就是aurum de stercore（粪便变黄金），这主意一点没让我反感，反而让我感到温暖，感到回到源头，那时炼金术士从尿提炼磷。那是个空前的、愉快而崇高的冒险，因为它化腐朽为神奇。大自然就是这样的。
这氯化亚锡是活泼的还原剂，
抓到机会就想丢掉它身上的两个电子。
有时有灾难性的效果，
只要滴两滴这玩意的浓缩液到裤管上，
裤子就穿孔了。
你是知道的，麻烦不会像匈奴人大张旗鼓地来，它总像瘟疫安静地降临。
我们的主角和三个氧原子
及一个钙原子结合成石灰岩形式，
已在地下躺了几亿年。
在之前，它已有很长的宇宙漫游史，
但我们且不管它。
对它，时间不存在，
或只是以温度缓慢变化的形式存在。
《元素周期表》一书不止是莱维的自传、他这行业的记录，更是他那一代的故事。透过化学元素的隐喻、科学式的文笔，他写下自己和他周围一群人的遭遇，及他的冥想和反思。《元素周期表》是一本很难分类的书，很难用简单几句话描述它。莱维的吸引力在于他所传递的整体感，在他的世界里，每样事都奇妙地联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