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门阀政治》论郗鉴与京口重镇的形成3.郗鉴与京口的经营
三吴的战略地位 京口成为东晋的重镇,是一个历史过程,有多方面的原因,不只是出于权宜的考虑,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京口重镇的形成,发端在郗鉴。 徐州地境,《禹贡》谓“海岱及淮”。郗鉴继刘遐为徐州刺史,治广陵。郗鉴首倡“静镇京口”之议,本来只是针对苏峻自历阳过江以后,军队无后方供应,欲取三吴以为依托的图谋而发,并未估计到京口此后将成为东晋南朝系建康安危的重镇。 此时,郗鉴处境比较特殊,在周札赠官问题上与王导发生过尖锐冲突,且流民帅身分同叛乱的祖约、苏峻一样,因此没机会居中枢之任。苏峻之乱时,庾亮担心全盘皆乱而不许各地兴兵勤王,而各地仍纷纷起兵。而郗鉴待到苏峻渡江、台城陷落、庾亮出奔,陶侃东下之后,才不得不刑白马,誓三军,等得到陶侃委署都督扬州八郡军后方才渡江,渡江后亦不能据京口而守之,必与陶侃等人会师,以听调遣。 以陶侃为盟主的陶、温、庾联军,于咸和三年五月顺流东下,屯驻建康城西,郗鉴则专注东方,苏峻遣将寇掠三吴,又遣人出江乘掠京口以东。这样,当陶侃联军与苏峻叛军在建康附近相持的同时,又形成了京口以南到三吴一带的东方战场,因而郗鉴得以逐步实现其“静镇京口”以断苏峻东路的计划。 西晋灭东吴后,三吴“难安易动”,西晋用东南六州将士戍守江表,唯恐三吴有事。王导助琅邪王司马睿协调侨旧士族利益,使多数三吴士族进入东晋统治集团,而没有成为一种长期独立于侨姓士族以外的政治势力。往后三吴士族往往分为两部分,与侨姓士族内部斗争的两派分别结合,参与江左纷乱的政治事件。东晋朝廷有事,往往牵动三吴;建康内战,三吴就会出现东方战场。 在这种背景下,苏峻乱起,江左也迅速形成分别称为东西军的东西两个战场。东方郡县,一方面有人暗降苏峻,反对东晋朝廷,另一方面又有更多的南士支持东晋郡守,兴兵讨伐苏峻。由于东方各郡义军纷起,乃有陶侃以王舒监浙东诸军事,虞潭监浙西诸军事,均受都督扬州八郡诸军事郗鉴节度之命。 江左内战中东方战场的存在,说明南士在本地既易招揽部曲家兵,又具有广泛的政治影响。东晋如能牢固地控制三吴,南士的力量就能为东晋朝廷所用,三吴就能成为东晋的战略后方,从而巩固健康。所以郗鉴都督东南八郡,既是为了抵御苏峻的需要,又是为了东晋长期的战略需要。 会稽—三吴的腹心 三吴成为东晋的战略后方,还有经济上的原因,就是建康的粮食供应,建康以下长江两岸军队的给养,都要仰给三吴。广陵军粮,赖三吴所产,经运河北出京口运来。苏峻乱时,江南漕运断绝,因而据广陵的郗鉴“城孤粮绝”;而郗鉴过江后军在京口,自丹阳、晋陵就近供给米谷。而苏峻占据三吴,粮食较充,故得以米万斛溯流供给豫州祖约。郗鉴就是根据这些情况,建议于曲阿一带立垒断苏峻三吴粮运。由此可见,三吴米谷,是交战双方赖以进行战争的物质基础。 东晋,丹阳、晋陵还很贫瘠,产粮区在此以南的三吴。三吴产粮最甚之地是会稽,三吴的腹心所在。诸葛恢为会稽太守,晋元帝语恢曰:“今之会稽,昔之关中,足食足兵,在于良守。”会稽有此条件,所以苏峻叛乱前夕,王导为树立外援,出弟王舒为会稽内史;而苏峻兵起,有挟持成帝东奔会稽的图谋;乱平以后,建康残破,三吴之豪也请迁都会稽。 由于会稽具有优越的经济条件,在南北对峙形势中又较安全,所以东晋成、康以后,侨姓士族争相到此抢置田业,卸官后亦遁迹于此。因此会稽又具有特殊的政治地位,蛰伏会稽的门阀士族人物,其一举一动,在政治上极具影响。会稽郡除有这些作用以外,在军事上也有很大的重要性,“会稽内史都督五郡军事,亦方镇也。”五郡,即是会稽(治今绍兴)、临海(治今临海)、东阳(治今金华)、永嘉(治今温州)、新安(治今淳安)。 会稽本为郡,当苏峻初起兵时,元帝子琅邪王昱为会稽王,会稽乃改郡为国。东晋一朝凡是东方有事,则会稽内史以居职者资望深浅重轻,分别带都督五郡军事、监五郡军事、督五郡军事衔。咸和二年十一月,以吴兴太守虞潭“督三吴、晋陵、宣城、义兴五郡军事”,似为会稽内史督五郡军事职的起源。 建康、会稽间的交通线 会稽、建康之间,须维持便利的交通以适应会稽地位的需要。由会稽至建康,通常是西行过钱塘,北上吴郡,西北经晋陵(今常州)、曲阿(今丹阳)至京口,然后溯长江西上而达。京口是这条交通线的枢纽,当年孙权在江东数迁治所,就是沿着这条交通线移动的。孙氏起自富春,地属吴郡东邻会稽。孙氏自淮回江东后,以吴为治所。当时孙权主要是对山越用兵,无暇外顾,治所在吴是比较安全便当的。随着形势的发展,孙吴势力扩及长江中游,此时吴郡的地理位置就不符合需求了。为了便于与黄祖作战,孙权于建安十三年(208年)迁治所于京口,赤壁之战时,孙权就在这里屯驻。建安十六年,孙权由京口溯流西迁治所于秣陵,并改秣陵为建业。为了保卫建业,孙权在建业城西秦淮水入江处修筑石头城;又于巢湖以南修濡须坞,以防上游。以后吴国曾两度暂迁武昌,但建业始终是吴国的政治中心。 从吴会经京口而至建业这条交通线交通路线,居间联系建业与吴会之地的枢纽为京口。这条交通线主要是一条水道,水道各段,形成都很早,但情况不尽相同。按照五个部分分述: /浙东运河:从会稽郡治山阴西至钱塘,东迄余姚以接余姚江,早有运河相联,即后世所谓浙东运河。浙东地区,《水经·沔水注》谓“万流所凑,涛湖泛决,触地成川,枝津交渠。”。 /江南运河钱塘晋陵段:钱塘以北,绕太湖而达晋陵的运河,今江南运河的南段和中段。这个地区地平土厚,水网交错,人工开凿连通比较容易。 /江南运河晋陵京口段:江南运河的北段,其开凿在工程上比中段南段要复杂得多。晋陵迤北,逐渐进入江南运河河道所经最高点的丘陵地带,水位有较大落差。晋陵向北逐渐进入江南运河所经最高点的丘陵地带,水位有较大落差,运河过此必须补充新的水源后才能保障通畅,因此出现了丹阳的练湖。练湖为陈敏为漕运南方米谷以济中州而开,主要是蓄水以济此段运河,而兼得灌溉之利。练湖在唐宋时期仍有作用。而练湖的毁坏,又导致此段运河的干涸;此段运河自从凿成之后,由于维持通航条件较难,处在时通时塞状况。晋陵京口运河开凿于何时,尚无实证;经秦代改直道使曲折,孙吴之末疏导水势而改变其流,东晋初年开练湖,立丁卯埭,以调剂水量。 /京口建康航道:会稽至建康水道交通线的最后一段,是为京口大江(长江),东晋南朝的大江入海之处,即在此航道。自会稽达京口后,离运河而入大江,溯流百余里,始达建康。大江涛势骇人,过江犹如泛海。 /破冈渎:为了缩短会稽到建康的水路行程,也为了避开大江之险,产生了另辟水道的需要。《三国志》记载,孙权使人凿水道,船只到健康不再经过京口。破冈渎主要在今句容县境,南是茅山北麓,北边在京口与建康之间,今称宁镇山脉处,破冈渎处在这南北两大山脉之间的丘陵间。破冈渎即凿冈为渎,连接两端小水,使吴会船舰可以不经丹阳、京口入长江至建康,而可自丹阳西行过破冈渎入秦淮水北上直达。破冈渎处山岳丘陵地带,在不长的距离内设十四埭,七上七下,过埭通常要靠人力、牛力牵引,所以舟行非常困难,也难保证经常有水通航;但破冈渎的存在使吴会与建康之间的人员往来、信息传递速度效率更高,更多是官府特权首选,因此其政治意义大于经济意义。而建康、会稽间真正的转输枢纽,仍然是京口。 京口和晋陵地区的环境与流民 京口虽据建康与三吴间的枢纽,但是魏晋时京口以至晋陵一带还是贫瘠之地孙权常来此处游猎,此处人户绝少,土田未垦。西晋于其地置毗陵郡,东晋改晋陵郡。晋陵地薄,“旧晋陵地广人稀,且少陂渠,田多秽恶。”;到了南朝,任防《述异记》犹谓毗陵多虎;直到南宋汪元量《京口野望》诗,尚有“南徐白昼虎成阵”。 荒芜贫瘠的晋陵在西晋末年以来,吸引了大量的流亡人口,有士族也有平民。祖逖率部曲南来,曾一度留居京口。渤海刁协南来后子孙世居京口。颖川庾亮家于晋陵。彭城刘裕,自高祖徙居京口。北府诸将出京口者,为数甚多。兰陵萧道成、萧衍在武进寓居。 《宋书》记载,永嘉大乱后北方各州流民争相过淮,亦有过江到晋岭的,后郗鉴又徒淮南流民到晋陵诸县。谭其骧先生研究表明,估计南徐州(东晋的徐州)的侨居与本地人口总数为四十二万人,其中侨居之民约为二十二万。按照东晋制度,僮奴不入籍,客虽得“注家籍”,但漏注者多。流民在徐州为僮为客而没有登记的人,当然未计入此二十二万之内。 京口、晋陵的自然条件如此恶劣,为何却成为流民最集中的地方,青、兖、徐州流民乘泗逾淮,循中渎水或泛海南来还是遵循航道;但是幽、冀、并州流民为什么也要绕道而来?原因除因地旷人稀而可分配的土地多之外,还有出于安全的原因。 南下的士族只要不与吴姓士族利益冲突,愿意逐空荒而居,其停驻地就有较大的选择自由,例如他们能率先进入闽中地区,“永嘉之乱,中原仕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而零散的流民不能自由选择停驻之处,他在胡骑追逼下南行,一般是找一个接近北土的地方停留,以便有朝一日重返故园;他们财乏人弱,到达暂息之地后便无力南。所以他们集中居住的地方,一般限于长江南缘一带的东隅,也就是京口、晋陵一带。宽四十里的长江,是京口的一道重要屏障,终东晋之世,京口曾是几次北伐出兵之地,而北方胡骑进攻广陵、京口之例,一次也没有。 京口、晋陵吸引流民,而流民可组成军队。京口、晋陵靠近三吴,而三吴的物产可以支援京口之军。郗鉴利用这支流民军队和三吴粮谷经营京口,使京口成为东晋时首推的重镇,影响着东晋的朝局。 郗鉴以流民帅身分率众南来,力量的基础始终是流民,一直到他临终上疏,还是谆谆以流民事为重。 京口在政治、军事上的作用 史家独重谢氏据京口建北府兵之事,但是北府之所以具有这种地位,首先是由于郗鉴的长期经营,否则在短期之内,谢玄也不可能在京口建成一支足以支配南北关系和东晋政局的军队。 京口在郗鉴经营作用颇为显著,有控制三吴、抵御海盗、拱卫京师三个方面: /控制三吴:东晋初年朝廷和执政并未认识到京口的重要性,京口为重镇,根源为苏峻之乱时控制三吴地区的需要。首倡“静镇京口”的郗鉴受命为都督八郡诸军事,并节度浙东浙西之军,说明京口具有控制三吴的功能。这种功能在东晋末年,让居京口的北府主取得了更大的权势,京口对于三吴的控制也就更为明显。三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就是由来自京口的军队平定的。 /抵御海寇:北方青、徐的石勒部将渡海南扰频繁。《晋书》记载,石勒将刘征寇南沙(常熟西北)、寇娄县(今昆山)、掠武进(今常州),都在晋陵、吴郡各地,逼近京口,迫使郗鉴加强京口防务,同时吴郡太守虞潭“修沪渎垒(在今上海市西北)以防海抄。”。晋陵一带虽得免于北寇陆上侵袭,但在海寇抄略之时又首当其冲。所以郗鉴修筑京口以御海寇,是那时必需的军事措施,否则海寇溯江而上,陷京口,攻江乘,扰建康。 /拱卫京师:苏峻之乱使京口成为建康“东门”。据《晋书.孔坦传》记载,郗鉴过江后西行与陶侃会和,也许是郗鉴应陶侃召。孔坦议认为,不该征召郗鉴,应让郗鉴返回京口以守东门。后郗鉴与郭默还丹徒以拒苏峻。以此为契机,郗鉴及其后人长期留在京口,在京口起着支配作用。京口之于建康,如孟津之于洛阳,孟津为洛阳门户,京口亦为建康门户;司马氏出自河内而于洛阳成帝业,刘、萧则起自京口、晋陵而称帝于建康,京口同河内一样因帝乡而富裕兴盛。 建康本有石头城、白石等门户,孙吴迁都建业之日,就立石头城以屯军。至于京口,其战略价值表现在:1.起威慑作用,减少或阻止建康变局的出现。如陶、庾惮郗鉴而不敢贸然兴师废黜王导。2.朝局已变时,居京口者可扭转局面,如刘裕自京口驱逐桓玄。 孙吴时期,在京口设观察江北动静以备魏军的官职,宗室以及士族都担任过,但虽靠近中枢,职能上只是对外防御的镇。当时上游荆州一直在孙吴的控制中,而东晋荆扬相持的政治格局业已形成,为防上游以稳定建康,京口重镇的职能主要是对内。而京口的“内镇优重”地位,正是东晋门阀政治的产物。孙吴时期吴郡四姓顾、陆、朱、张,具有特殊的社会政治地位,吴地士族世代据守,侨姓士族无法比拟。但是孙吴时的建业并不依赖京口与上游抗衡,因此东晋时期主弱臣强的状况影响了京口的作用。 郗氏家族在京口的影响 郗鉴、王导、庾亮相继过世,但其家族构成的政治暗流仍然存在,原来政局的影响还若隐若现地存在着并且继续起作用。 庾亮声言北伐时,必有请郗鉴以为形援,而郗上书言京口之众不可北渡,郗鉴荐太常蔡谟及兄子晋陵内史郗迈代徐州、兖州,而不请以子郗愔自代徐州,可能是基于愔难以居繁剧的传说。而郗鉴荐蔡谟为徐州镇京口,主要因稳重谨慎。郗鉴去世前最大的忧虑,是庾亮以北伐为名逼京口之众北渡以削异己。而蔡谟主张以保全晋室、暂安江左为重,寇不来我亦不往,以待局势变化。东晋北伐之任者确实往往心存不测,而往往又是力不从心,难得逞其志向,徒加江左纷扰。士族专兵,皇权不振,政治格局如此,无可挽回,直到刘裕当权,夺门阀兵权,才得以改变。 都督徐州者多兼督兖州,或加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因北伐原因移镇于江北者,如荀羡曾迁治淮阴,又迁下邳;郗昙、范汪、庾希、郗愔均曾治下邳,但他们势力重心仍然在京口。郗鉴初镇京口在成帝咸和元年(326年),郗愔被排挤出京口在废帝太和四年(369年),郗氏家族势力支配京口、晋陵地区,前后历时四十三年之久。
徐州方镇人选虽然改易频繁,但郗氏以外的人都难于在京口扎根,而后桓温大权在握,北伐中逼夺郗愔所统徐州地,结束了郗氏家族支配京口时代,而桓氏夺取京口,事甚曲折,当另论述。 小结 郗氏京口势力虽已不存,但由郗鉴开始经营的京口重镇,在东晋的政局中继续起着关键作用。以后,谢玄在京口组成了北府兵;王恭据京口,与荆州殷仲堪等联兵反对执政;刘牢之据京口,镇压农民起义军;刘裕据京口,继续镇压农民起义军,又平定桓玄之乱,直到借书晋朝国祚。刘裕深知京口对建康的重要性,对京口采取严密控制,只以宗族子弟居其任,且遗诏:“京口要地,去都邑密迩,自非宗室近戚,不得居之。”自此以后,终刘宋之世,此诏为定制,而京口在门阀政治中所具有的特殊地位,就逐渐淡漠不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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