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形,藏水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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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形两相
基于堂中观望瀑布的缘由,《作庭记》要求瀑布前有开阔的水面,却未明确瀑布与池庭之水的源流关系。或许是京都城内瀑布难得,理想的日本池庭理水,也主要以两种方式存在——池岛式与曲水式,一者开阔静止,一者狭窄曲折,二者的关系按张十庆的注释是——延而为溪,聚而为池。作为对中国整体山水西北高东南低的山形水势的调适性模拟,面对京都东北高西南低的特殊地貌,橘俊纲虽为寝殿造规定了从东北流入池岛,而从西南流出池庭的曲水流向,但日本岛国山势向岛四披的走势,使这一规定有难以在日本通行的范本尴尬,橘俊纲本人也无意在曲水流向里表达山水一体的品相,他将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这两种池形的各自构造上。与曲水一样,《作庭记》对池岛的池形建议,再次寄托于风水吉形——凿池以成龟鹤形为佳,而水不自形的特征,使得日本池形的龟鹤吉形,只能由岛形的龟鹤塑造,它们导致的池岸立石结果,也复现了橘俊纲对曲水立石远观混乱的担忧——桂离宫池岛沿岸的龟鹤立石,就有一定程度的远观乱象,其乱正如狮子林的群石之乱,一旦执迷于摹形狮子的特定面向,将放弃感受中国山水一体的形胜理想。
以反风水反具象摹形为己任的计成,如何能为江南平池塑造出「随物赋形」的自然品相?
针对苏轼相关画水的「随物赋形」,董逌曾有过针锋相对的论断:
「唐人孙位画水,必杂山石为惊涛怒浪,盖失水之本性,而求假于物,以发其湍瀑,是不足以水也。」
董道批判的对象,正是苏轼赞美的唐人孙位,他指责孙位「假物为水」的水为假水,作为对比,董逌推荐的是近世孙白画水,他说它:
「不假山石为激跃,而自成冲波。」
董逌赞美孙白画水的「自成冲波」,与苏轼赞誉孙位画水的「假物成形」,尽管有「自成」与「互成」的根本分歧,与苏轼一样,董逌也将那些炫耀平波皴纹的水画讥讽为刻板的印刷品,他将真水假水的波纹区别,寄托在是否有水脉源头一事上,可以夏圭的山水长卷《长江万里图》左右两个局部展开分析:
画左几段差异巨大的波纹,既符合苏轼的随物赋形,也符合董逌的溯水源流——如布匹急练之水,随山间横截而出、如水沸翻卷之浪,为水中石滩所激、水面开阔则水纹平缓,水纹越远则愈希,渐至平远无皴无纹之水,即便只截取画右无波无皴这段水面,从董逌对真水假水的源流判断来看——它虽无波纹,但可藉画左山水脉象来判断其真假,它因此也符合苏轼常用死水活水来进行的死活判断——一旦将其视为画左假山石曲折而成的流水余脉,它即可视为活水。
这一将水形作真/假或死/活的判断,不依赖橘俊纲的风水,而将水面的经营,归结于与山石相关的山水源流,这或许能诠释计成为何在《园冶》里一再强调疏水源流,在「相地篇」一节,计成就将「疏水源流」与「搜山穴麓」两件山水要事并置:
「入奥疏源,就低凿水,搜土开其穴麓。」
中国园林理水,所言死水活水,并不局限于物理性的重力流向,即便所掇为静水石池,所模拟的也常常是戈裕良用截溪断谷的方法所截取的山水余脉,留园北部接近方形的池形,与藏于石池西北角的曲水关系,就并非分别龟鹤龙蛇的拟相关系,隐匿于西北廊桥底下的这条线涧,作为山水源流的脉象暗示,它要将这池方池,模拟成北部山间流水的自然汇聚;而网师园的池形大致类似于留园——主池亦近正方,曲池亦细如线,不同的是其山既于池南,曲池则亦在池南东隅,它甚至不再模拟中国地理西北高东南低的总体地貌,只遵循山高水低的自然脉象,这条其深近壑的线涧,就将网师园池形少折而几近方池的池面,带入小山丛桂轩轩前轩后的假山,成为山间曲涧,并获得藏水于山的山水一体的混成脉象。
■ 藏水于山
「山川气象,以浑为宗。」
「山脉之通,按其水迳;水道之达,理其山形。」
笪重光认为,山水原本浑然一体,虽因天工开物而分,而山水之间却保持着某种脉象暗通的一体关系。这一山水互通的形脉关系,不但是苏轼讨论山水赋形的前提,也是米芾检验砚山脉络暗通的原理——米芾以水从砚山上部洞穴灌入,水从下洞流出,来验证两洞窟之间暗通不尽的山石脉象。
郭熙讨论的山高水远的不尽两法,要旨就在山水互藏脉象: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
两种手段,皆为藏露,他将未经藏露之山,讥讽为春米所用的石杵,而将不能藏露的曲水,讥讽为蜿蜒的蚯蚓。山水意境的「深远」,其「深」,由山提供,「深远」之「远」,则由水提供,理想池山,应以「深远」的山壑,藏「平远」之水脉,遂成山深水远的不尽意象。
苏州北半园的整体尺度,大致相当于龙安寺的方丈石庭,而其中间更小尺度的石池,池东北以小石桥北的小池藏水于半亭下起伏的小山之下,池东南、西南还各以半波舫、双荫亭架空藏水,它们不但将这池并无活水的静池,经营出有源流的活水气象,还不牺牲其间可居游的身体感知。
以藏水于山的藏法判断,甚至可以评价中国园林多半用于庭院里的方池理水的得失——而不至于仅从形状上估价趣味:
苏州曲园方形曲池,以曲亭挤入池中,池遂成凹字,亭下却以整齐石基阻断水脉而不能藏水,池旁两亭皆高也几难观水,此池虽有明代方池遗意,却也是败意之笔,绍兴青藤书屋南庭方池,以书房架空池上,水脉似可与北庭古井暗通,而其书房下部所开低窗可瞰池如濠,颇有计成所言的「濠濮间想」。
「更以山石为池,俯於窗下,似得濠濮间想。」
计成将这段相关石池理水的濠濮文字,杂入《园冶》相关「书房山」的掇山文字里,它或许能修正《园冶》主旨在山的判断,计成之所以将七种理水的小节,杂入「掇山篇」的十九节中,正因中国山水一体的山形水势——按照苏轼对水随物赋形的描述,与山石曲折的理水之事,实难与掇山分离而单独罗列篇章。
就中国山水对深远不尽的追求而言——山水相称的规模匹配,或许还不及藏水于山的重要性,环秀山庄的假山与石池的关系极不相称,它在狭小的石池里,却试图掇出一座巨大的池山,仅以一线曲水萦绕山前山间,正是其以拱洞将瀑布卷入山间的水脉,使得整座大假山的沟壑与瀑布曲水的关系,类似于米芾要以流水测试砚山暗通的山脉关系,也正是在这座大假山临近水面处,我还发现,计成要求上大下小的掇山方法,还具备理水深远的未尽深意——就在山根落水之际,石山再次退凹出一圈与水大致平行的凹痕,正是这条凹入水面的空痕,使它暗通了假山洞穴内一块太湖石向下的涡旋,山洞幽暗,涡旋内所瞰之水,几近幽光碧玉,我忽然意识到,这些谝布假山近水处的一条水平空痕,它们暗含的激流蚀石之力,与太湖石空腔蕴含的水滴石穿一样,它们皆因模拟了山石因水激荡而蚀出空痕,遂为这处原本静态的空间水相,带出山水互成的时间蚀痕,它们一早就写在中国最早的两篇山水画论里——传为荆浩的《山水赋》里的八个字——「临流怪石,嵌空而水痕」,与传为王维的《山水诀》里的八个字—「临流石岸,欹奇而水痕」,皆以水石之事言说山水之事,其间「欹奇」或「嵌空」而得的奇特水痕,或许就是中国山水互成的一体痕迹,它们相关时间亘古久远的空间水痕,或许还能回答我在《石山壹品》里提出的中日品石的差异问题:
「为什么中国人爱太湖奇石,而日本人好原初朴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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