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要是我说,失去洛丽塔给我的打击,治好了我对少女反常的性欲,那我就是个无赖,要是读者相信了这句话,那他就是个傻瓜。不论我对她的爱受到什么影响,我那该受诅咒的本性却难以改变。在操场和海滩上,我那邪恶的、鬼鬼祟祟的眼睛总要违背我的意愿,仍去努力寻找闪现出的性感少女的四肢,努力寻找洛丽塔的侍女和捧花少女的那些隐秘的象征。不过我心中的一个基本的幻象已经消逝。现在我再也不想着可能跟一个(具体的或假想的)小姑娘在什么偏僻的地方获得幸福;我的想象力的利齿再也不会伸向待在记忆中遥远的岛屿的港湾里的洛丽塔的姐妹。那一切都结束了,至少眼下如此。另一方面,唉,两年过度的放纵生活让我养成了某些肉欲的习惯:我担心如果放学和晚餐之间在一条小路上偶然碰到一次诱惑,自己生活于其中的这片空虚会使我陷入突然癫狂的无法无天的状态。我受到孤寂的侵蚀。我需要有人陪伴和照料。我的心脏是一个歇斯底里、不大可靠的器官。里塔就是这么给牵扯进来的。
她那么善良,里塔,是那么个随和开朗的人,因此我想仅仅出于友好和同情,她就会把自己献给任何一个可怜的生灵或感伤的谬误,比如一棵折断的老树或一只失去配偶的豪猪。
并非如同有些骗子和巫医所说的那样艺术天资是性的次要特征,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性不过是艺术的附属品。它是一种相当神秘的狂欢,具有我一定注意到的十分有趣的影响。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阵想要再现我和洛丽塔在那儿停留的时光的冲动。我正进入一个新的生活阶段,放弃了追踪她和拐骗她的人的一切希望。眼下,我试图再退回到往日的情境中去,以便保存在回忆中还可以保存的一切。
这叫人想起在一个被洗劫一空的凄惨的村子里,实施强奸的队列中的那第十个或第二十个士兵把姑娘的黑色披巾摔到她苍白的脸上,好在发泄军人的兽性时看不见那双叫他难以忍受的眼睛。
未成年的少女之所以对我具有魅力,也许并不怎么在于她们纯洁、幼小、不得接近的小仙女似的美貌有多清明澄澈,而在于那种情况的安全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无限的完美填补了极少的赐予和极多的许诺之间的空白——那许多永远也得不到的灰色玫瑰。
我记得自己一边开门走进公寓房间一边说道: 好啊,至少现在我们要去查找他们[9]了——这时另一封信开始用干巴巴的语调小声对我诉说: 亲爱的爹爹: 一切都好吗?我已结婚,就要生孩子了。我猜他会是个大个儿。我猜他正好会在圣诞节的时候出世。这封信真难写。我都快发疯了,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钱还债,随后离开这儿。狄克在阿拉斯加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正好是机械方面他那个专业的。我对这桩事就知道这么多,但这确实好极了。原谅我不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你,但你可能还在生我的气,决不可以让狄克知道。这个市镇还不错。由于烟雾腾腾,你看不到那些低能儿。请给我们寄一张支票来吧,爹爹。有三四百元,或再少一些,我们就能对付过去,随便多少都表示欢迎,你可以把我的以前的那些东西卖掉,因为我们一旦到了那儿,金钱就会滚滚而来。请给我写信。我经历了许多困苦和忧伤。 等着你回音的, 多莉(理查德·弗·希勒太太)
我有我那黑漆漆的小伙伴陪着我。刚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就排演起理查德·弗·希勒暴死的场面。我从汽车后部找出一件十分破旧、十分肮脏的灰色毛线衫,把它挂在一片静悄悄的林间空地旁的一根树枝上;我是从当时已经相去很远的公路转入一条林间小路,才开到这儿的。这项判决的执行,在我看来,似乎由于开枪时扳机有些滞涩而稍微受到了点儿影响,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给这个神秘的玩意儿上点儿油,但最后认定我没有多余的时间。那件受到处决的旧毛线衫又回到了汽车上,现在它身上又多了几个窟窿。我给我那热乎乎的伙伴重新装好子弹后,继续上路。
我当然不能像有些人想的那样把她杀了。你知道我爱她。那是一见钟情的爱,是始终不渝的爱,是刻骨铭心的爱。
她坐在那儿,一脸饱经蹂躏的神色,成年人的狭长的手上青筋暴突,雪白的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耳朵又浅又薄,胳肢窝里乱蓬蓬的,她就坐在那儿(我的洛丽塔!),才十七岁已经憔悴不堪,肚子里怀着的那个孩子,在她腹中已在梦想成为一个大人物并在公元二〇二〇年左右退休——我对她看了又看,心里就像清楚地知道我会死亡那样,知道我爱她,胜过这个世上我所见过或想象得到的一切,胜过任何其他地方我所希望的一切。过去我曾大声呼喊着翻身扑到那个性感少女身上,如今她只是那个性感少女以淡淡的紫罗兰清香和枯萎的树叶的形态所表现出的回声;她是黄褐色的山谷边上的一个回声,山谷那边白色的天空下有片遥远的树林,褐色的树叶堵塞了小溪,鲜嫩的野草丛中还剩下最后一只蟋蟀……可是,感谢上帝,那个回声并不是我唯一顶礼膜拜的东西。过去我在藤蔓纠结的心中着意纵容mon grand péché radieux[18]的做法如今已经缩减到只剩下它的本质: 自私无益的恶习,而我已消除了所有这一切,并对其加以诅咒。你们可以嘲笑我,威胁要叫旁听的人离开法庭,但在我的嘴给塞住几乎要窒息以前,我还是要高声说出我那可怜的真情。我坚持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我是多么爱我的洛丽塔,这个洛丽塔,脸色苍白、受到玷污、怀着别人的孩子的洛丽塔,但仍然是那灰色的眼睛,仍然是乌黑的睫毛,仍然是赤褐和杏黄色的皮肤,仍然是卡尔曼西塔,仍然是我的洛丽塔。
俄亥俄州好吗?马萨诸塞州的荒野怎么样?不要紧,即使她的眼睛像近视的鱼眼一般黯淡无光,即使她的乳头肿胀、爆裂,即使她那娇嫩、可爱、毛茸茸的柔软的私处受到玷污和折磨——就连那时,只要看到你那苍白、可爱的脸,只要听到你那年轻嘶哑的声音,我仍会充满柔情地对你痴迷眷恋,我的洛丽塔。
最后再说一句,”我用我那糟透了的、用心想出来的英语说,“你是不是相当、相当肯定——唔,当然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唔——将来某一天,随便哪一天,你都不会来跟我一起生活?只要你能给我这样一点微小的希望,我就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上帝,并用响彻云霄的呼喊向他表示感谢。”(大意如此。) “不会,”她笑嘻嘻地说,“不会。”
唉,我仍无法超越人间这个简单的事实: 无论我可以找到什么样的精神慰藉,无论提供给我什么样可以被光映现出的永恒真理,什么也不能使我的洛丽塔忘掉我强行使她遭受的那种罪恶的淫欲。除非可以向我证明——向我今天现在这么一个具有这种心情、留着胡须、腐化堕落的人证明——从无限长远的观点来看,有个名叫多洛蕾丝·黑兹的北美小姑娘被一个狂人剥夺了她的童年这件事一点儿也没有关系;除非这一点可以得到证明(要真可以,那人生也就成了一个玩笑),否则我看不出,除了表达思想感情的艺术的那种忧郁而十分狭隘的治标方法,还有什么可以医治我的痛苦。
人类的道德观念是我们 不得不向美的现世观念所致的敬意。
你知道,死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你完全得靠你自己。”我的两只膝盖正在机械地一起一落,她这句话叫我感到我根本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的宝贝儿的心思,而且,很有可能,在那极为幼稚的陈词滥调背后,她心中还有一个花园,一道曙光,一座宫殿的大门——朦胧可爱的区域,而我这个穿着肮脏的破衣烂衫、老在痛苦地抽搐的人偏巧被明确无疑地禁止进入这片区域;
我回想起某些时刻,让我们把它们称作天堂里的冰山吧,等我在她身上满足了我的欲望以后——经过叫我变得软弱无力、身上不时现出一道道青色纹路[6]的惊人的、疯狂的运动以后——我总把她搂在怀里,最终发出一丝几乎不出声的充满柔情的呻吟(霓虹灯的灯光从用石块铺平的院子里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她的皮肤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她的乌黑的睫毛缠结在一起,她那暗淡的灰色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茫然——完全是一个经过一场大手术之后依然处在麻醉状态中的小病人)——于是心中的柔情就会变得越加强烈,成为羞愧和绝望,我总把我那孤独、轻盈的洛丽塔搂在我的冰冷的胳膊里,轻轻摇着她哄她入睡。我会埋在她温暖的秀发里呻吟,随意地爱抚着她,默默无语地祈求她的祝福,而当这种充满人情味的痛苦、无私的柔情达到顶点的时候(我的灵魂实际上正在她那赤裸的身体四周徘徊,正准备要忏悔),突然,既具有讽刺意味又十分可怕,肉欲又开始袭来。“噢,不,”洛丽塔总深深地叹一口气说。接下去又出现了那种柔情,那种淡青的颜色——所有这一切随即都破灭消失。
现在,我局促不安,求助自己的回忆,想起在这样和类似的场合,我习惯采取的方法总是不顾洛丽塔的心情,而只想着安慰卑劣的自我。我的母亲是穿着湿漉漉的青灰色的衣衫,在滚滚的雾气中(我就是这样生动地想象着她),欣喜若狂、气喘吁吁地跑上穆利内[7]上边的那道山脊时被一个霹雳击倒的。当时我只是个婴儿,回想起来,不论精神治疗大夫在我后来“抑郁消沉的时期”怎么蛮横地对我加以盘问,我还是找不到可以跟我少年时代的任何时刻联系起来的任何公认为真实的思慕。[8]但我承认,一个具有我这种想象力的人,无法辩解说我个人对普通的情感一无所知。我也可能过于相信夏洛特和她女儿以前的那种不正常的冷冰冰的关系。可是整个这场论证中最难堪的就是这一点。在我们反常、下流的同居生活中,我的墨守成规的洛丽塔渐渐清楚地明白: 就连最悲惨痛苦的家庭生活也比乱伦的乌七八糟的生活要好,而这种生活结果却是我能给予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最好的东西。
明白我的意思吗?”奎尔蒂说,“你应该再稍微小心一点。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那玩意儿给我。” 他伸手去拿。我把他推回到椅子上。这桩有趣的快乐的事儿正在失去趣味。是该干掉他的时候了,但他必须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干掉。他的情形影响了我,手枪拿在手里也感到软弱、笨拙。 “好好想想,”我说,“想想被你拐骗的多莉·黑兹——” “我没有!”他嚷道,“你完全搞错了。我把她从一个野蛮的性变态的人的手里救了出来。给我看看你的证章,不要对着我的脚乱开枪,你这个粗野的家伙,你。那个证章在哪儿?别人犯了强奸罪,我可不负责。真是荒唐!我承认那次愉快的驾车出游是一个愚蠢的引人注目的花招,但你又把她接回去了,是不是?嗨,我们去喝一杯。” 我问他是想坐着死还是想站着死。 “噢,让我想想,”他说,“这可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顺带提一句——我犯了个错误。我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你知道,我并没有玩弄你的多莉。说一句令人丧气的老实话,我实际上阳痿。我给了她一个美好的假期。她遇到了不少出色的人。你是否知道——” 他猛然把身子一侧,整个身子都扑到我的身上,让手枪一下子飞到了一个五斗橱底下。幸运的是,尽管他攻得很猛,但却没有多大力气。我没费多少事儿就把他推回到椅子上。
我猜等这部书出版被人阅读的时候,总也得是公元两千年的最初几年(一九三五年再加上八十年或九十年,长命百岁,我的情人);年纪大的读者看到这儿,肯定会回想起他们童年时看过的西部片中那些必然会出现的场面。然而,我们之间的扭打既没有那种一拳把牛击昏的猛烈的拳击,也没有家具横飞的场面。他和我像两个用肮脏的棉花和破布填塞成的假人。那是两个文人之间的一场默默无声、软弱无力、没有任何章法的扭打,其中一个被毒品完全弄垮了身体,另一个患有心脏病,而且杜松子酒喝得太多。等我最终把我那宝贵的武器抓到手里,而那个电影剧本作家又在他低矮的椅子上重新坐下的时候,我们俩都上气不接下气,而刚刚经过一场争斗的牧牛人和放羊人却决不会如此。
我站在这高高的斜坡顶上倾听那悦耳的震颤,倾听那矜持的窃窃私语中间迸发出的不相连的喊叫,随后我明白了那令人心酸、绝望的事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那片和声里面。
因为一些比实际看来更为明显的理由,我反对死刑;我相信这种态度会跟宣判的法官是一致的。如果我站到我自己的面前受审,我就会以强奸罪判处亨伯特至少三十五年徒刑,而对其余的指控不予受理。但即便如此,多莉·希勒大概还是会比我多活上好多年。我作出的下面这个决定具有一份签名的遗嘱的全部法律效果和力量: 我希望这本回忆录只有在洛丽塔不再活在世上的时候才能出版。
因此,当读者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俩都已不在人世了。可是既然血液仍然在我写字的手掌里奔流,你就仍像我一样受到上帝的保佑,我就仍然可以从这儿向在阿拉斯加的你说说话。务必忠实于你的狄克。不要让别的家伙碰你。不要跟陌生人谈话。我希望你会爱你的孩子。我希望他是个男孩。我希望你的那个丈夫会永远待你好,否则,我的鬼魂就会去找他算账,会像黑烟,会像一个疯狂的巨人,把他撕成碎片。不要可怜克·奎。上帝必须在他和亨·亨之间作出选择,上帝让亨·亨至少多活上两三个月,好让他使你活在后代人们的心里。我现在想到欧洲野牛和天使,想到颜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预言性的十四行诗,想到艺术的庇护所。这就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我的洛丽塔。
Galaxy对本书的所有笔记 · · · · · ·
-
10
他曾经提醒我说这所学校很可能会是一所,正如他带着一个外国人对这类事情的喜好所说的,“不...
-
11
我什么也没说。我把她柔软的身子推回房间,自己也跟着她走了进去。我剥下她的衬衣,拉开拉链...
-
12
-
关于一本题名《洛丽塔》的书
有那么一两回我险些儿把我的未完成的书稿烧毁,并且抱着我的宝贝已经走到了无辜的草坪上歪斜...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