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耀拉
我们走到小学门口时,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超过了我们,对她大声喊道:教堂旁边的花坛里有一具女尸。我们加快脚步,走到小花园,莉拉把我拉到了围观的人群边上,很不客气地挤了进去。那女人侧身躺着,非常肥胖,身上穿着一件深绿色、样式过时的风衣。莉拉马上就认出她来,那是我们小时候的朋友——吉耀拉·斯帕纽洛,是米凯莱·索拉拉的前妻,我却没认出来。
我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看到过吉耀拉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已经毁了,脚踝变得很肥大,以前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现在成了火红色,头发还是当姑娘时的长度,但非常稀疏,在松动的泥土上散开。她只有一只脚上穿着鞋子,是低跟的,很破旧;另一只脚上只穿着一只灰色的羊毛袜子,大脚趾破了一个洞,她的另一只鞋子在一米以外的地方,就好像在她试图踢开痛苦和恐惧时,鞋子从脚上滑落了。我当时忍不住失声痛哭,莉拉很厌烦地看着我。
我们俩坐在距离花坛不远的一条长椅上,默默地等着有人把吉耀拉抬走。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怎么死的?我们当时都不知道。我们去了莉拉家里,也就是莉拉父母以前住的老房子,房子很小,她现在和她儿子里诺生活在那里。吉耀拉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谈到了她。莉拉说了吉耀拉的生活、她的心存幻想和阴险的性格,总之,没什么好话。但这时我没法专心听她说话,我想着那张倒在地上的侧脸,还有那稀疏的长发,能看到吉耀拉头颅上的白色头皮。有多少我们儿时的玩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有时候是因为疾病,有时候是因为他们的神经承受不住生活的磨炼,或者因为他们被人放了血。我们俩在厨房里待了一会儿了,都有些倦怠,不想收拾桌子,最后我们没有收拾餐具,又出去了。
到了晚上,我从家里出去,在外面散心,就是为了不对我母亲说那些将来会让我后悔的话。在路上,在公园里,沿着大路,我感觉人们的目光都盯着我,这是一个我正要离开的世界对我的愤恨。后来我遇到了吉耀拉,她刚下班回来。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我们一起走了回去。我担心她迟早会说出惹恼我的话,她平时的性格不是蛮横就是阴险。但让我惊异的是,她有些羞怯地对我说: “我看了你写的书,很棒!你能写出那些东西,简直太勇敢了。” 我有些发懵。 “什么东西?”“就是你在沙滩上做的事情。”“那不是我做的,是书中的人物做的。” “是的,但你写得太好了,莱农,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一样肮脏!这是身为女人才知道的秘密。”这时候,她拉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我不得不停了下来。她小声说:“你告诉莉娜,假如你见到她,你跟她说,她做得对,我支持她。她把她丈夫、妈妈、爸爸、哥哥、马尔切洛、米凯莱还有其他狗屎都甩开了,她做得好。我也应该从这里逃走,但我不像你们俩那么聪明,我生来就蠢,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没说其他重要的事情,我在我住的那层停了下来,她回了她家,但她说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桓。让我震撼的是她把我的出人头地和莉拉的落魄放在一起来谈论,对她来说,这都一样让人振奋。还有一些话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我书里描述的龌龊事让她感同身受,这对我来说是个新鲜事儿,我没法做出评价。后来彼得罗来了,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米凯莱住在一栋楼的最高层,那是一栋刚修好的楼房,但米凯莱再次躲开了我。我只见到吉耀拉,她看到我时,一方面明显很惊异,一方面带着敌意。我意识到,我借用她母亲的电话的那个阶段,我一直对他们一家都很客气,但当我在我父母家装上了电话,斯帕纽洛一家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是正午时分,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在一个灰暗的、可能会下雨的时刻,我出现在波西利波区,一下子闯进了她还没收拾好的婚房,这算什么做法?我觉得很羞愧,我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想让她原谅我。刚开始,吉耀拉有些不悦,可能有些警惕,她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后来她炫耀起来,她希望我嫉妒她,希望我觉得她是我们这些姑娘中最幸运的。因此,她一直在关注着我的反应,我的热情让她很享受,她让我看了一间又一间房间,给我看了那些昂贵的家具、奢华的吊灯、两个很大的洗手间、超大的热水器、冰箱和洗衣机。他们有三台电话,但现在还没有开通,还有一台我不知道多少寸的大电视。最后,我们来到了阳台上,那不是一个阳台,而是一个空中花园,上面种满各种各样的花,只是天气不好,没法好好欣赏花朵鲜艳的颜色。“你看,你见过这样的大海吗?这样的那不勒斯,还有维苏威火山?看看这天空?在我们的城区里,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天空吧?”
从来没有。天空是铅色的,海湾像巨大的熔锅,从边上挤压着天空,浓密的乌云翻滚着,向我们涌来。但在天边,在大海和乌云中间,天空中有一道长长的、铅白色的、非常耀眼的裂痕,映衬着维苏威火山的紫色影子。我们在阳台上欣赏了很长时间,风很大,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我全然被那不勒斯的美景迷住了,甚至是在几年前,在加利亚尼老师家的阳台上,我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美景。这些水泥建筑修建在优美的景区之中,非常煞风景,但价格极高,米凯莱买了一套纪念版的房子。“你不喜欢吗?” “简直太棒了!” “莉娜在城区的房子,和这套简直没法比,不是吗?”“是呀,真没法比。”“我说的是莉娜,但现在是艾达住在那里。”“是呀。”“这里要阔绰得多。”“是呀。”“但你却做出那副表情。”“没有啊,我为你感到幸福。” “人各有志,你上了学,写了书,可我拥有眼下这些。”“是呀。” “你不这样觉得吗。”“我很赞同。”“如果你仔细看看门牌,这栋楼里住的全是一些工程师、律师还有大教授。这些风景和便利是要付钱的,如果你和你丈夫省吃俭用,我觉得你们也可以买一套像这样的房子。” “我觉得我们做不到。”“他不想来那不勒斯生活吗?”“我可以排除这种可能。” “一切都有可能啊,你很幸运。在电话里,我好多次听到彼得罗的声音,我从窗户里也看到过他,能看出来他是个好男人,他肯定会按你说的来,不像米凯莱。”
这时候,她把我拉进屋里,想让我吃点儿东西。她打开纸包,里面有火腿和香肠,她切开了面包。她对我表示歉意说:“房子还没收拾停当,但将来,你和你丈夫来那不勒斯的时候,你们可以来这里,我给你看看房子收拾好的样子。”她非常兴奋,眼睛瞪得很大,眼眸很亮,她很努力想让我对她的富裕和阔绰深信不疑。但那个不太可能实现的未来——我和彼得罗来那不勒斯,来这里拜访她和米凯莱,应该让她有一丝疑虑。她有一点儿分心,她可能联想到一些糟糕的事情。她又开始炫耀时,对自己说的话失去了信心,她的语气变了,她开始列举——但她说这话时,并不是很满意,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语气说:“我很幸运,卡门和大路上那个加油的在一起了,皮诺奇娅被里诺那个傻瓜给毁了,艾达当了斯特凡诺的姘头,但我有米凯莱,真是福气,他很帅,也很聪明,所有人都听他的,他终于决定要娶我了,你看到他让我住在什么地方了吧?你知道他准备了一个什么样的婚礼吗?我们要搞一场盛大的婚礼,比波斯沙阿迎娶索拉雅时的婚宴还盛大。是的,还好我从小就和他在一起,我是最有眼光的。”她接着说,先是带着自嘲赞美自己的精明,通过索拉拉,她获得的富裕生活,慢慢地变成了倾诉——作为新娘的她的处境的孤单。她说,米凯莱从来都不在,就好像她要一个人结婚。
她忽然问我,就好像真的需要一个确认:“你觉得我存在吗?你看看我,你觉得我存在吗?”她用张开的手拍了拍自己丰满的胸脯,她这么做就是向我展示,她的身体在米凯莱眼里是不存在的。米凯莱得到了她的一切,那时候,她还几乎是个孩子。他消耗了她,撕裂了她,现在她快二十五岁了,他已经习以为常了,连看她一眼都不会看。“他在外面,想上谁就上谁,真是让我太恶心了。有人问他想要多少孩子,他就会信口开河说:‘你去问问吉耀拉吧,我已经有蛮多孩子了,我都不知道有多少。’你丈夫会跟你说这些事情吗?你丈夫会说:‘我和莱农要生三个孩子,跟其他女人我就不知道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那样对我,就像我是一块擦脚布。我知道为什么。他不爱我。他跟我结婚,是想要一个忠诚的奴仆,所有男人结婚都是为了这个。他不停地对我说:‘我他妈找你干吗啊,你什么都不懂,你很笨,也没有品位,这个漂亮的房子给你住,简直是浪费,什么事儿搭上你,就变得很闹心。’”她哭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对不起,我这样说,是因为你在那本书里写的内容。我很喜欢那本书,我知道你懂得这些痛苦。” “为什么你让他对你说这些话?”“那是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娶我。”“在结婚之后,你要让他付出代价。”“有什么办法?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我现在从来都见不到他,更何况以后了。”“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明白,是因为你不是我。你知道一个男人爱的是另一个女人,你会不会和他结婚?”我有些不安地看着她:“米凯莱有一个情人?”“有很多情人,他是个男人,到处都有情人,但这不是最关键的。”“什么才是最关键的。”“莱农,我告诉你,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情,否则米凯莱会把我杀了的。”我向她保证,我也遵守了我的诺言:现在,我写下这件事,那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她说:“他爱莉娜,他从来都没有那样爱过我,也不会像那样爱任何人。”“胡说。”“你不应该说我这是胡说。莱农,你不相信的话,你就最好走人。这是真事儿。他就是在莉娜把裁皮刀放在马尔切洛的脖子上的那天爱上她的,这难道是我自己编的?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她跟我讲的这些事情,让我内心深处很不安。她说没多久之前,就在那所房子里,有一天晚上,米凯莱喝醉了,就跟她坦白了自己有过多少女人,数字很精确:一百二十二个,有的是付钱的,有的是免费的。“你也在这一百二十二个女人里,”他强调说,“但你不属于那些让我很享受的女人之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一个白痴,就是在X的时候,要X得好的话,也需要智慧。比如说,你连口X都不会,你没有天分,跟你说也是白说,你做不到,我一下子就能感觉到,这让你恶心。”他就这样说了一会儿了,说的话越来越恶心,跟他在一起,粗俗是基本的原则。然后,米凯莱想跟她把事情说清楚:他娶她,是出于对她父亲的尊敬,还有他们多年的交情,她父亲是一个很有经验的点心师傅;他娶她,是因为男人总要有老婆和孩子,还有一个体面的家。但他不希望她有误解,对于他来说,吉耀拉什么都不算,娶了她,也不是把她供上祭坛,他最爱的人并不是她,她不要觉得自己有权管他,惹他心烦。这都是很难听的话,后来米凯莱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变得很忧伤。他嘀咕着说,对于他来说,女人都傻乎乎的,身上有一些可以玩的洞,所有女人都一样,除了一个。莉娜是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爱着的女人——他爱莉娜,就像电影里的爱情,他尊敬她。“他跟我说,”吉耀拉抽泣着说,“莉娜一定知道怎么这栋房子装修得很好,给她花钱,装修这套房子,那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享受。他跟我说,和她在一起,他可以在那不勒斯变成一个头面人物。他跟我说:‘你记不记得,她是怎么处理那张婚纱照的?你记不记得她是怎么打理那家店铺的?你呢?皮诺奇娅还有其他女人,你们算什么,你们能搞出什么鸟?’”他跟她说了这些话,但还不止这些。他还说,他每天都想着莉拉,日日夜夜,但不是一种普通的欲望,对她的欲望不像他所熟悉的。实际上,他不想要她,也就是说,他不想像要普通女人那样要她,上她,把她翻过来,转过去,打开她,搞坏她,把她踩在脚下,凌辱她。他不是想得到她,然后忘记她,他想要她满脑子的主意,她充满创意的想法。他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不损害她,让她发展下去。他想要她,不是干她——把这个动词用到莉拉身上,这让他很不安。他要她是想吻她,抚摸她。他想接受她的抚摸、帮助、引导和命令。他想要她,是想看着她一年年的变化,看她一点点变老。他想要和她交谈,在她的帮助下思考。“你明白吗?他就是这样跟我说莉娜的,我是要和他结婚的人,他从来都没有跟我这样说过话。我向你发誓,事实就是这样。然后他嘀咕着说:‘我哥哥马尔切洛,还有斯特凡诺那个混蛋,恩佐那个烂人,他们哪里懂得莉娜?他们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失去的,还有他们会失去的?不,他们没有这种智慧。只有我知道她是什么,她是谁,我能看出来,想到她白白被浪费掉了,这让我觉得痛苦。’他就是这样胡说八道,发泄自己的愤恨。我就在那儿听他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后来他睡了过去。我看着他想:米凯莱真的是这样的男人吗?他能产生这种情感,这不是他在说话,是另一个人,是另一个我恨的人。我想:我现在趁着他睡着了,用刀砍死他,我要重新得到我的米凯莱。我一点儿也不恨莉拉。几年以前,我想杀死她,因为米凯莱不让我在城里的鞋店工作,让我回到甜食店的柜台后面,那时候,我感觉自己一文不值。但现在我已经不恨她了,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一直都想摆脱所有这一切。她不像我这样的笨蛋会嫁给米凯莱,她永远都不会嫁给米凯莱。相反的,因为米凯莱一直都能得到所有他想得到的,但对她却束手无策,他已经爱了莉娜很长时间了:至少有这么一个女人,会让他屁滚尿流。”
我在那里听着,并试图安慰她。我说:“假如他和你结婚,这就意味着,无论他说什么,他还是很在乎你的,你不要太绝望。”吉耀拉很用力地摇了摇头,用手指抹了抹脸颊上的眼泪。你不了解他,她说,没人像我那么了解他。我问:“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会失去理智,伤害到莉娜?”她的反应有些激烈,她感叹了一声,介乎干笑和抽泣之间。“他?伤害莉娜?他这些年是怎么做的,你没有看到吗?他可以伤害我、你、任何人,包括他父亲、他母亲还有他哥哥。他可能会伤害所有莉娜在乎的人——她儿子、恩佐。他可以肆无忌惮、冷血地对任何人,但是对莉娜本人,他什么都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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