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尔
但是,就在彼得罗要签租房合同时,阿黛尔露面了,她不像我那么羞怯。她说那个房子简直太糟糕了,对于两个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家里工作的人来说,太不合适了。于是,她做了本该由他儿子做的一件事。她拿起电话,动员她在佛罗伦萨的熟人——都是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帮着找房子,也不顾彼得罗的反对。没过多久,她就在圣尼古拉区找到了一套房子,有五个明亮的房间,一个大厨房,一个体面的洗手间,因为一个熟人的照顾,房租非常便宜。但她还不满意,她还自己掏钱,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好,她帮助我装修了房子。她列了一个单子,提出建议,引导我,但我马上就察觉到,她不信任我的顺从,也不相信我的品味。假如我说是,她就想搞清楚我是不是真的同意;假如我说不,她就会一直问我,直到我改变主意。通常,我总是听她的;另一方面,我很少提出自己的观点,总是很顺从地跟在她后面,这并不是较劲,相反,我努力地向她学习,我受她的影响,包括说话的节奏、动作、发型、衣服、鞋子、别针、项链,总是很漂亮的耳环。她很喜欢我这种乖学生的态度,她说服我剪了短发。她让我去买了一些和她的衣服风格类似的服装,那是一家非常昂贵的店铺,但那时候在打折。她送给我一双她很喜欢的鞋子,她说她也很想买一双,但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她甚至带我去看她认识的牙医。
我给阿黛尔打了电话,我觉得有些尴尬,但我想到了她为我的书,还有佛罗伦萨的房子做的事情,我就忘记了自己的尴尬。她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女人。假如她需要一个什么东西,就会拿起电话,一环套一环,总能达到她的目的,她总能让人无法回绝她的请求。她能自如地跨越不同的思想,她不尊重既定的社会等级,她对那些打扫卫生的女人、公司职员、企业家、知识分子、部长都一视同仁,都用一种客气的、保持距离的语气和他们说话,就好像不是她请求别人帮忙,而是别人有求于她。我给阿黛尔打了电话,先是对我的打扰表示歉意,我很仔细地讲了我朋友的事,这激起了她的好奇,也让她义愤填膺。最后她对我说:“让我想想。”“好的。”“我能给你一个建议吗?”“当然了。”“你不要害羞,你是一个作家,你要利用你的身份做些事情,让人感觉到你的分量。这是一个有决定意义的时期,一切都在毁掉重来,你要加入其中,你要出面。你从这些人开始,要让他们无路可走。”“我要怎么做?”“你要把这些事情写下来,要吓吓索卡沃,还有那些像他这样的人。你一定要写,你能答应我吗?”“我试试。”她给了我一个名字,那人是《团结报》的主编。
把家里的事情交给我婆婆来处理,我马上松了一口气。当时她的表现,让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女人。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她找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叫克莱利亚,是马雷玛人,我婆婆无微不至地给她交代了她该做的事情:收拾家里,买东西,做饭。当彼得罗发现,克莱利亚出现在家里,而他母亲并没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表现得很不耐烦。“我不想家里有奴隶。”他说。阿黛尔不紧不慢地说:“她不是奴隶,我们付工资给她。”因为有婆婆撑腰,我忍不住说了一句:“那你觉得,我应该当奴隶?”“你当母亲,而不是奴隶。”“我给你洗衣服,熨衣服,打扫卫生,给你做饭,给你生了孩子,我还要千辛万苦把她养大,我要崩溃了。”“谁强迫你了,我什么时候要求过你?”
我受不了这样的冲突,但阿黛尔可以,她用热嘲冷讽的语气,节节击退了她儿子。后来克莱利亚留了下来,她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把摇篮带到了我给她安排的房间,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非常准时地给孩子准备奶粉。当我婆婆看到我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带我去看了医生,那是她的一个朋友,医生给我开了一些注射的药。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亲自拿着煮过的针管和针头,还有药水,给我的屁股打针,又准又狠。我马上就感觉好多了,我的腿疼消失了,心情也慢慢开朗了。但阿黛尔并没有停止照顾我,她很得体地要求我收拾打扮自己,她带我去做头发,带我去看牙医。
尤其是,她一直在跟我谈论剧院、电影院还有她正在翻译或正在编写的书,杂志上别人都写了什么文章,还有评论她丈夫的或者其他名人的文章,她亲昵地直呼这些人的名字。我从她嘴里,第一次听说了一份非常有斗争精神的女性主义杂志。马丽娅罗莎非常热衷于女性主义,她认识编辑这本杂志的姑娘们,也非常欣赏她们的思想,但我婆婆并不赞同这些人,她用通常那种带着讽刺的语气说,她们看待女性问题,就好像面对阶级斗争的问题一样,但问题没那么简单。你看看她们写的东西吧,她最后建议我说。她给我留下了几本杂志,最后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如果你要当作家的话,任何事情都不能错过。”我把那些杂志放在一边,我觉得,阿黛尔评价不好的东西,我也不用浪费时间去看。尤其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婆婆说的那些高雅的话,并不是想和我进行思想交流,阿黛尔只是有计划地要把我从一个无能的母亲的处境中拯救出来。她是想通过她说的那些话,摩擦出火花,点燃我空洞的头脑和目光。但实际上,她更乐于拯救我,而不是倾听我。
尽管一切都理顺了,黛黛还是会在夜里哭。我听见她哭,觉得很不安,她给我传递了一种不幸福的感觉,让我婆婆的善举带来的好处都化为云烟。尽管我现在有时间了,但我还是不能写作。彼得罗通常都是忍耐着,但当着他母亲的面,他变得很放肆,甚至有些不客气。一回到家里,他总是会和他母亲发生冲突,唇枪舌剑,冷嘲热讽,这使我的挫败感更加强烈了。我很快觉察到,我的丈夫理所当然地认为,阿黛尔是他最近遇到的所有麻烦的根源。无论是什么事,他都会怪到他母亲的头上,包括他在工作上的不顺心。我根本不了解当时大学里拔剑张弩的气氛,通常我问他怎么样,他总是说很好,他倾向于不让我操心。但在他母亲面前,他打破了这些限制,他会用一个被忽视了的儿子的怨恨语气和她说话,他把对我藏着掖着的那一面全部展示在阿黛尔面前,他宣泄自己,就像我不在场那样,就好像我——他的妻子,只是一个沉默的证人。
终于,在吃午饭之前,我给阿黛尔打了电话。她声音里没有往常的那种戏谑。她话说得很慢,语气有些沉重,我感觉她说每个字都很吃力,她用一种绕来绕去、模棱两可的话表示:那本书不怎么样。我试着捍卫那本小说时,她不再说客套话来掩饰,而是变得很直接。她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很讨厌;没什么突出的人物,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子;书中的情景和对话都是套路;小说想写得时尚一些,但显得很凌乱;故事里的仇恨让人很不舒服;结尾也很粗糙,有点意大利式西部小说的味道,不能体现你的智慧、文化和天分。”最后,我只能闭口不言了,我一直在很仔细听着她的批评。最后她总结说:“上一本小说是活生生的、崭新的,但这本小说内容很陈旧,用那么精心的语言写成,看起来很空洞。”我小声说:“可能出版社的人会宽容一下。”她的语气变得很僵硬,回复说:“假如你想发给他们看,你可以试试,但我确信,他们不会认为,这本书值得出版。”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嘀咕了一句:“好吧,我会考虑一下,再见。”但她还想和我聊,于是换了一种语气,开始充满温情地谈到了黛黛、我母亲、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有让她非常生气的马丽娅罗莎。最后,她问我:“你为什么没把小说拿给彼得罗看?”“我不知道。”“他会给你提一些意见。” “我表示怀疑。”“你一点也不指望他?”“是的。”
实际上,过了几天之后,我给阿黛尔打了电话。我对她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开诚布公,我意识到你说得对,现在我也感觉到了,其实我的第一本小说也有很多缺点,也许我需要反思,也许我在写作上没有天分,或者,我只是需要时间。”我婆婆马上就对我说了很多好话,她赞扬了我的自我批评的能力,她提醒我,我有自己的读者群,那些读者还在等着我。我嘟囔着说:“是的,当然了。”之后,我马上把剩下的一份手稿塞到抽屉里,把那些写满笔记的本子也放起来了,我投身于日常的琐事。第二本书让我白白浪费了精力,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烦恼,最后这种厌烦也延伸到了我的第一本书上,也许还包括文学创作本身。有时候,我脑子里掠过一个影像、一个迷人的句子,我就会觉得一阵痛苦,我会尽量转去思考其他事情。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