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他们可能觉得改变命运的唯一手段是冒险进入那些危险重重的地区,在那里社会规范完全失去意义,社群的要求和保护性的规划也不具有任何作用;直接进入平常的、有秩序的生活边缘,进入身体能力无法承受的边缘,接受身体与精神折磨的最极限。处于这种不稳定的边缘地带,一方面是冒着走过头以致永远回不来的危险,另一方面则可能从环绕于有组织的社会四周广大未被利用的力量里面,取得自己可以利用的力量。把一切都豁出去的人有可能因此取得力量,可以修改一个除此以外无法改变的社会秩序。
个人信仰并没有和集体的教条有太大出入。整个辩证过程都源出于整个社群集体的习俗与哲学。个人的信念从群体中学来;信仰守护神本身是个群体现象,是社会群体本身教育其成员,使他们相信,在社会秩序的架构里面,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努力去试着采取一种荒谬的、几乎是绝望的办法来脱离该秩序。
当代法国社会里面,在读者大众与他们的“探险家们”之间,上述的“追求权力”的现象相当风行。我们的青春期男女,同样也能自由地去追求从孩提时代起整个社会从四面八方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刺激,他们也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逃避当代文明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规范。逃避的方法有时是往上爬,去爬山,有时是往下掉,掉入地球的内部,有时是平面行走,到遥远的国家旅行。还有,他们所追求的极端可能是心灵上的或道德上的,像有些人故意把自己陷入一些困境,其严重的程度,以目前的知识水准来看,几乎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社会对这一类冒险行动是否能带来任何所谓理性的结果完全漠不关心。他们既不是在从事科学上的新发现,也不是在创造诗篇或文学。他们的举动所产生的有形后果非常有限。重要的是他们这样做的过程本身,而非这样做可能有的什么目标。
亚马孙森林里的野蛮人是感觉敏锐、毫无力量的被牺牲者,他们是被机械化文明所捕捉的可怜的一群,我甚至可以告诉我自己,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去了解正在毁灭他们的命运的真相;但是我拒绝相信那种比他们自己的魔术更为站不住脚的魔术,我拒绝那种在深为好奇的大众面前展示彩色照片,而不展示现在已荡然无存的土著面具的行为。或许社会大众误以为野蛮人的可爱之处可以利用此类照片捕捉得到。把野蛮生活消灭掉还不满足,甚至浑然不知野蛮生活已被消灭的事实,读者大众还觉得需要热切地用历史早已消灭掉的人和社会的影子来满足历史的怀旧的食人主义。
我是这些扫除原始森林的人的老前辈。我会不会是唯一的除了一把灰烬以外什么也没带回来的人呢?我会不会是替逃避主义、根本不可能这一事实做见证的唯一的声音呢?像神话中的印第安人那样,我走到地球允许我走的最远处,当我抵达大地的尽头时,我询问那里的人、看见那里的动物和其他东西,所得到的却是同样的失望:“他笔直地站立着,痛苦地哭泣、祈祷、号叫。但是还是听不到什么神秘的声音。他睡觉的时候,也并没有被带往有各种神秘动物的庙堂里去。他已完全明白确定:没有任何人会赋予他任何力量、权力……”
每次把时间往上推5年,我就能挽救一个习俗,得到一项祭仪或分享一种信仰。但是我对于有关的记载很熟悉,我也明白,把时间往过去推回一个世纪的话,也得同时放弃可用来增进知识的许多材料与研究方法。因此我便陷在一个圈圈里面,无法逃脱:不同的人类社会之间交往越困难,就越能减少因为互相接触所带来的互相污染,但也同时使不同社会的人减少互相了解、欣赏对方优点的机会,也就无法知道多样化的意义。简而言之,我只有两种选择:我可以像古代的旅行者那样,有机会亲见种种奇观异象,可是却看不到那些现象的意义,甚至对那些现象深感厌恶加以鄙视;不然就成为现代的旅行者,到处追寻已不存在的种种遗痕。
我在抱怨永远只能看到过去的真相的一些影子时,我可能对目前正在成形的真实无感无觉,因为我还没有达到有可能看见目前的真相发展的地步。几百年以后,就在目前这个地点,会有另外一个旅行者,其绝望的程度和我不相上下,会对那些我应该可以看见但却没有能看见的现象的消失,而深深哀悼。我受一种双重的病态所困扰:我所看得到的一切都令我大起反感,同时我又一直不停地责怪自己没有看到那么多我应该看得见的现象。
我被这种两难困境困扰,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行动,但我觉得在那污浊的液体现在已开始沉淀了。逐渐消失的形式越来越清晰,混乱渐渐被排除。原因是时间不停地流逝。遗忘把记忆一拨拨地带走,并不只是将之腐蚀,也不只是将之变成空无。遗忘把残剩的片段记忆创造出种种繁复的结构,使我能达到较稳定的平衡,使我能看到较清晰的模式。一种秩序取代另外一种秩序。在两个秩序的悬崖之间,保存了我的注视与被注视的对象之间的距离,时间这个大破坏者开始工作,形成一堆堆的残物废料。棱角被磨钝,整个区域完全瓦解: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点开始碰撞,交错折叠或里外翻反,好像一个逐渐老化的星球上面的地层被地震所震动换位。有些属于遥远过去的小细节,现在却突耸如山峰,而我自己生命里整层整层的过去却消逝无迹。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事件,发生于不同的地方,来源于不同的时期,都互相接触交错,突然结晶成某种纪念物,好像是建筑师所精心设计出来的,远比我自己个人生命史更见智慧。
“每一个人,”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写道:“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
从此以后,可能把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沟通起来。经由预想不到的方式,时间把生命与我自己之间的距离拉长;在我能够回顾省思我以前的经历之前,必须先经过20年之久的遗忘期。以前我曾在世界各地到处追寻那些经验,可是当时并不了解其意义,也不能欣赏其精华本质。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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