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苦修理想意味着什么？

人们最好肯定是把一个艺术家跟他的作品分离到这样个程度，让人们对待他本人不像对他的作品那样严肃。他最多不过是他作品的前提条件，是子宫、土壤，在某些情况下是肥料和粪便，在它上面、从它中间生长着作品，一一因此之故，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是某种人们想要享受作品本身就必须忘却的东西。洞察一件作品的来历是精神之生理学家和活体解剖者的事情：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跟那些审美人、那些艺人有什么关系！……人们应该防止混淆，由于心理学上的连接（这样英国人就听得懂了）注958，一个艺术家可是太容易犯上这种混淆：仿佛他本人就是他所能表现、构思、表达的那些东西。其实情况是，倘若他正好是的话，他就绝对不会表现、构思和表达出这些东西来；倘若荷马竟是一个阿喀琉斯，歌德竞是一个浮士德的话，那么荷马就撰述不出阿喀琉斯，歌德就撰述不出浮士德了。
一个完满和全面的艺术家永远是跟“实际的”、
    现实的东西相分离的；从另一方面看，要知道，
    他会多么疲于应付他最内在的此在的那种永恒的“不实际”和虚假，时或至于绝望
然后，他很可能会尝试着，越界进入那个恰恰对他禁止最严的事物，到现实事物中去，成为现实。
而用言辞思考者，是作为谈话者而思考，不是作为思想者而思考（由此可见、他从根本上不是在思考事情，不是切于事情地思考，而只是在关于事物作思考，他其实是在思考他自己和他的听众）。这个第三者注988说话时便咄咄逼人，他跟我们的身体靠得太近，他的呼吸呵到我们，一一
    我们不由自主会闭上嘴，虽然他用来朝我们说话的是一本书：他的风格的声响道出了其中的缘故，一一他没有时间，他断然地自己相信自己，他要么今天说完，要么永远不说了。然而一个自己知道自己的精神则轻声地说话；他寻求隐匿，他让人等待自己。人们从这点上认出一位哲学家，他避开三样闪耀响亮的事物，名声，君主和女士：这不是说，此三者不会来找他。他羞于太过明亮的光线：因此，他羞于他的时代，和这个时代的“白昼”注982。
    他在其中是一个阴影：太阳越是落到他后头，他就变得越伟大。说到他的“顺从”，他是像忍受黑暗那般也忍受着一种特定的独立和黯淡：不仅如此他还害怕闪电的惊扰，面临一棵过于孤立暴露的树的那种无保护状态，他会吓得朝后退，每一种坏天气都会把脾气发泄到它头上，而每一种脾气也都会在它头上造成坏天气。他那“母性”的本
能，那对自己内部生长着的东西的隐隐爱意，把他引向人们以为他是在自在地思考注990的那些境地：其情形正如女人的母亲本能至今巩固了女人根本上的依赖性。最后，他们，这些哲学家，几乎很少有什么要求，他们的箴言是“拥有者将被占有”一：这，正如我必须一而再、再而三说的那样，不是出于美德，出于一个可嘉的要求俭约和质朴的意志，而是因为他们至高的主人这样要求他们，要求得聪明且不留情面：主人的感受只专注于一点，只是为了它而集中一切，把时间、力量、爱、兴趣都腾出来给它。这个种类的人不爱被敌意打扰，也不爱被友谊打扰：他们容易忘却或者轻视。他们以当殉道者为坏趣味：“只为真理而受难”一一他们把这个留给那些精神的野心家和舞台主角以及还有时间干这些的人们（一一他们自己，哲学家们，要为真理做些东西）。他们对大词的消费很节约；据说，他们甚至反感“真理”：它听起来太大言不惭了最后，说到哲学家的贞洁，这个种类的精神的丰收显然不在于子酮；也许在于他们名字的留存，他们那小小的不朽（在古代印度，哲学家中间有着更不谦逊的表达：“其灵魂即世界者，要后裔何用？”
    注991）。这里无关乎出于哪种苦修相关的顾虑与感官憎恨的贞洁，就跟一个运动员或者赛马师避开妇人时一样，无关乎贞洁：有此意愿
的、毋宁是他们的主导本能，至少是为了那个伟大的孕育期。每个艺人都知道，在精神上的大紧张和大准备时，交媾是多么有害；对于他们中最强大者和本能最突出者，归结出这一点的首先不是经验，负面经验，一而就是他们的“母性本能，它在这里为了有利于生成中的作品，力量、活的生命的vigor[活力]的一切额外储备和补充不顾一切地动用起来：较大的力量于是耗用了较小的力量。
应该担心的，包藏着跟其他任何厄运都不一样的厄运的，或许不是对人类的大恐惧，而是对人类的大恶心；同时是对人类的大同情。假定有一天这两者相互交媾，则随即不可避免地将有某种最阴森叵测之物出世，人类“最后的意志”，他求虚无的意志，虚无主义。而事实上：为此已有了许多准备。谁若不只是用鼻子来嗅，而且还用上眼睛和耳朵，则今日所到之处几乎都会察觉到某种像是疯人院、像是医院的空气，——我说的，合乎情理地，是人类的文化领域，渐渐存在于大地上的每一个“欧洲”。那些病态者是人类的大危险：而不是邪恶，不是“食肉动物”。那些从一开始就遭逢不幸、被压倒、被打碎的——在人类中间最严重地侵蚀生命的，最危险地毒害和动摇我们对生命、人类和我们自己的信任的，就是他们，就是那些最虚弱者。人们到哪里能避开它啊，那道眼睑低垂、人们从中接取一份深深悲哀的目光，那道一开始就生错了的人回顾自身的目光，它透露出一个这样的人类是怎样对自己说话的，——那道目光，它是一声叹息。“我多想有所不同，成为某个别人！”这
道目光如此叹息道，“可这是没有希望的。我是我所是：我如何出离我自己呢？然而——我受够自己了！”…在这样的自身蔑视的泥土、一片真正的泥潭上，长着种种杂草，种种毒物，一切都这么小，这么隐蔽，这么不诚实，这么甜腻，这里簇集着复仇感和遗恨；这里的空气发出诡秘和抵赖的臭味；这里那张最险恶的阴谋之网绵绵不断地编织，——受苦难者反对发育良好者和大获全胜者的阴谋，在这里，受憎恨的乃是大获全胜者这一方。
他们现在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租用了美，这些虚弱者和无可救药的病态者们，这一点无庸置疑：“唯有我们是好人，正义之人”，他们这样说道，“唯有我们是homines bonae voluntatis[善良意志的人]。”
在他们中间也总缺不了那种令人恶心的虚荣物种，那些撒谎的畸胎，热衷于表现出“美丽的灵魂”，并且把比如它们已经被蹧践坏了的感性缠进诗句和其他尿布，当作“心灵的纯洁”放到市场上：这个道德手淫者和“自慰者”的物种。患病者的意志，要表现出优越的某种形式，无论哪一种，他们的本能，会找到通向对健康者霸权的秘道，——哪里会碰不到这个呀，这个恰恰是最虚弱者求权力的意志！
为此首要之事是，健康者始终跟患病者隔离，保护自己不受患病者的景象之害，不要把自己与患病者相混淆。或许他们的使命竟是成患病者的看护或医生？……可这是对他们的使命最糟糕的误解和拒绝，——较高级者不应该把自己贬值为较低级者的工具，间距之激昂应该永远都让二者的使命也互不相同！他们在此存在（dazusein）的权利，声音嘹亮的钟在那些走调炸裂的钟面前的特权，乃是一个大过一千倍的特权：唯有他们才是未来的担保人，唯有他们才对人类未来负有义务。他们所能为者，他们所当为者，从来都不许是患病者所能为与当为者：不过，既然他们能做的只是他们所当作的，倘若当了患病者的医生、安慰者和“救世主”，他们还有空做什么事呀？
在为痛楚的情绪寻找借口时，罹受苦难者们其准备之充分和花样之多端，无一例外地令人吃惊；他们早已享受着他们的猜忌，享受着对差的状态和貌似的妨害的苦思冥想，他们到他们的过去和当前的内脏中乱翻乱找，想搜到些阴暗可疑的历史，在那里他们尽可随便饕餮某种令他们煎熬的怀疑，醉饮邪恶的真止毒药——他们撕开他们最老旧的伤口，因为早就痊愈的伤疤而流血殆毙，他们把朋友、女人、孩子或其他离他们最近的什么东西当作肇恶之
因。 “我受苦受难：对此总得有谁亏欠些什么吧”——每只病态的绵羊都如是想道。而它的牧人苦修教士对它说，“正是这样，我的绵羊啊！总得有谁亏欠些什么：而你就是这个总得有的谁，唯有你自己对这些有些亏欠呢，——对你有亏欠的，唯独就是你呀！”…这可是真敢说，说得也真够假：不过这样至少达到一点，如前所言，怨恨的方向一一转变了。
同时亦决不该单把这样一种要以饥饿断绝肉身性和欲望的意图本身（就像有一类大手大脚地嚼烤牛排的“自由思想者”和容克地主克里斯朵夫之辈喜欢做的那样）看作错乱之症状。更当肯定的是，它提供和能够提供的是通向各种各样精神困扰的道路，通向比如“内在之光”，就像阿陀斯山的静修士们一样，通向对音声形容的幻听幻视，及感性的欣快流溢与狂喜（圣德兰的故事）。带着这些状态的人们对诸如此类的状态所做的解读，总是错得不能再错，痴狂得不能再痴狂，这些自不待言：人们只不要漏听那种最心悦诚服的感激的声调，那种在追求这样一种阐释方式的意志中正好奏响的声调。最高的状态，救赎本身那种最终达到的全面催眠和寂静，总是被他们当
作即使用最高的象征也表达不出来的秘密本身被当作向着事物的根基的内返和返乡，当作摆脱一切妄想的自由无碍，当作“知识”、“真理”、“存在”，当作对一切目标、一切愿望切做为的了脱，当作连善与恶也超越了的彼岸。
这些话，不管有多少东方式夸张的侈言，所表达的评价，从根本上仍然不过是跟那位清晰、冷静、有着希腊式冷静但却在受着苦难的伊壁鸠鲁相同的评价：催眠的虚无感，最深度的睡眠的安宁，简言之即无苦难状态（Leidlosigkeit）——对那些罹受苦难者和严重失调者来说，这已经可以当作最高的好，当作价值的价值，必须被他们评价为肯定，被唯一感受为肯定本身。（就是按照这种感觉逻辑，在所有悲观主义宗教中虚无皆被称为神。）
比起这样一种通过催眠对敏感性、对疼痛感受力所加的全面室塞，更频繁得多的是另一种训练，被尝试用来对付抑郁状态，前者已经只需较少的力量，首先必需的是勇气、对意见的蔑视和“知性的斯多亚主义”，后者则无论如何更加轻松：机械性活动。一个罹受苦难的此在用它便可以在一个相当可观的程度上得以缓解，对此完全无法怀疑的：人们今日有些不诚实地称这个事实为“劳动的福气”。缓解是因为，受苦难者的兴趣彻底从苦难上转移开去，——一种行为、从来都只有一种行为进入意识，结果，意识里留给苦难的地方就很少了：因为人类意识这个小屋子是狭窄的！机械活动以及其所连带者——比如绝对的规则性、按时而不假思索的顺从、生活方式的从一而终，时间排满、某种特定的许可，不错，就是对“无人格性”、对自身忘却、对“incuria sui”[否认自己】的一种培养——:对于如何把这些用来跟疼痛作斗争，苦修教士知道得何等透彻和精细呵！
所有患病者、病态者都本能地，出于种要抖落闷然无趣和虚弱之感的渴望，去追求某种群盲组织：苦修教士猜中并且开掘了这个本能；凡有此群盲处，皆有这种意求群盲的弱者之本能，以及组织此群盲的教士之聪明。可别忽略了下面这点：强者依其本性必然致力于彼此相分，正如弱者致力于彼此相合；前者亦有相合时，然则其预期是要进行一次侵略性的全体行动，是对他们的权力意志作全体的满足，而且还要经受个别良心的多番抵抗；后者则相反，其按顺序组合时之乐趣恰恰在于这个组合顺序，——他们的本能在这方面得到满足，恰如那些天生“主人”（即那种属于独居食肉动物物种的人）的本能从根本上是通过进行组织而得到刺激和安抚。
在这个问题上，人们该审视一下最古老和最新近的哲学：所有这些哲学中都缺乏对这一点的意识，即在何种意义上，求真理的意志本身首先需要一个辩护，一切哲学在这里都有一个漏洞——何以至此？因为，苦修理想是一切哲学迄今的主人，因为真理被设定为存在、上帝、最高级机关本身，因为真理根本不可以有问题。
“精神的穷乏者”和苦修理想的科学对头们，都在演同一出戏（顺便说一下，人们要防止认为后者是跟前者的对立面，比如是精神的富裕者：一一他们不是，我称他们为精神的燥热虚耗者）。
按这个标准，绝对的正直的无神论（一一我们只呼吸着它的空气，我们，这个年代里更加精
神性的人们！）并非如其所外表所示的那样，跟那个理想有那么大的对立；而毋宁说只是它最后的发展阶段之一，它的结束形式和内在的连贯后果之一，一一无神论是为了真理的一段长达两千年的培养导致的大灾难，这段培养的命令是敬畏，最终要禁止的是在对上帝的信仰上撒谎。
战胜基督教上帝的是什么呢？答案在我的《快乐的科学》第290页注1149：
    “基督教道德本身，那个被越来越严格地对待的真诚概念，基督教良心那告解神父式的精细，过渡和升华成为科学良心，成为不惜一切代价的知性的清洁。观察自然，仿佛它是某个上帝的好意与照拂的证明：为了尊崇一个神性的理性，把历史阐释为连续的证据，证明的是某种合乎德教的世界秩序和合乎德教的终极意图；在解说自己特有的体验时，就像虔诚之人谈得老久的那样，仿佛一切皆是命定，一切皆是提示，一切皆是被构想和赠予给灵魂的救治：这些，从现在起，是过去的了，是为良心所反对的，对所有更精细的良心来说，这些都是不正派、不诚实的，是谎话连篇，是女性主
义、是虚弱，是怯懦，一一有了这样一种严格（如果还有些什么的话），我们就是好欧洲人，是欧洲最长久、最勇敢的自身克服的继承者”…一切伟大事物皆通过自身而走向毁灭通过一个自身扬弃的行动：这乃是生命的法则生命本质中必然的“自身克服”的法则，一一最后总有召唤向立法者本身颁布：“patere legem，quam ipse tuilsti[服从你自己拟定的法律]”作为教条的基督教义曾经以此方式毁灭，毁于他自身特有的道德；作为道德的基督教现在必定也以此方式毁灭，一一我们正站在这个事件的门槛上。在基督教的真诚一步接一步地作出推论之后，它最终将推出自己最强的结论，自己反对自己的结论；这竟然发生了，当它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所有求真理的意志意味着什么呢？”…在这里，我又一次触及我的问题，触及我们的问题我的未知的朋友们（一一因为，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朋友）：我们整个存在的意义，倘若不是这个，还会是什么呢：在我们这里，那个求真理的意志自己作为问题而对自己有了意识？一道德从现在起就毁灭注1150在求真理的意志的这番意识到自身的转变过程之上，这一点毋庸置疑：那场一百幕大剧的演出呵，它将专门留给此后两个世纪的欧洲上演，所有演出中最可怕、最可疑、也许也最可希望的一场·
如果忽略苦修理想：那么，人，动物人，迄今没有任何意义。他在大地上的此在毫无目标：“人类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一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对于人类和地球来说意志是缺失的；每一场伟大的人类命运过后，总还有一阵更宏大的如副歌般响起的“徒劳！”这正是苦修理想之意味：某种东西缺失了，人类周围撕开了一道阴森叵测的裂缝，一一他自己对自己不知道如何去辩护、解释、肯定，他罹受着他的意义问题。他一贯在罹受，他主要是一种病态的动物：但是，他的问题并不是罹受苦难本身，而在于缺乏答案以回答“苦难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的嘶喊
    、人，最勇敢和最惯于苦难的动物，在自己这里并不否认苦难：他想要它，他甚至探求它，前提是，人们向他指明了，这里有一个意义，苦难是为了这个。苦难的无意义，而非苦难，是播撒在全人类之上的诅咒，一一而苦修理想给了他们个意义！它是迄今唯一的意义；不管什么意义总比完全没有意义好：无论在哪个方面，苦修理想都是迄今为止“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最优者。苦难于其中得到解说注1151；那个阴森叵测的空洞似
乎填满了：朝向一切自杀性的虚无主义的门关上了。这个解说一一
    毋庸置疑—一导致新的苦难更深重、更内在、毒害更大、侵蚀生命更甚：它把一切苦难置于亏欠的视野之下…不过，尽管如此一一人类由此得到救赎，他有了一个意义从今往后他不再像一片风中的叶子，一个胡闹注1152的、“无意义”的玩球，他今后能够意愿某物了，一接下来怎样都无所谓，不管他意愿到哪里去，为了什么意愿，以什么来意愿：意志本身得到救赎了。人们绝对不能再向自己隐瞒了，这整个意愿、从苦修理想那里获得其方向的意愿表达的到底是什么：这样一种对与人性相关者、甚至是与动物相关者，甚至是与质料相关者的憎恨，这样一种面对诸感官乃至面对理性的厌恶这样一种面对幸福和美的恐惧，这样一种越出
    一切显像、变换、生成、死亡，越出愿望和向往本身的向往一一这一切意味着，我们大胆将之把握为，一个求虚无的意志，一种对生命的不愿意一种对生命那些最基本前提的抵制，不过它是而且始终是一个意志！…然后，且把在开始时说的在结束时再引如下：人类与其无所意愿，宁愿意愿虚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