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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老爷。”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老爷你没事吧?”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你是谁家的?”佃户俯下身去说:“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这下舒服了。”王喜问:“我扶你起来?”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不用了。”随后我爹问他:“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没有,老爷。”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第一次掉下来?”王喜说:“是的,老爷。”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
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福贵,是爹……”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眼泪汪汪,一会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 “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没事吧。”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爹。”我丈人看看他女儿,对我娘说:“那畜生呢?”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分上,让家珍留下吧。”我丈人冲着我娘喊:“他爹都让他气死啦。”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代?”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上轿。”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爹,娘坐上轿子啦。”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凤霞,你过来。”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凤霞听了这话咯咯笑起来,她说:“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
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和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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