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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 看得见的黑暗
抑郁症是一种心理失调的状态,它被自我——冥想智力(meditating intellect)——所感知到的方式是如此痛苦莫名而又高深莫测,非言语所能描述。对那些未曾亲身体验过它极限状态的人而言,它是近乎难以理解的。作为一名抑郁症初期患者,我一直在下意识地拒绝或忽略这方面的相关知识。它们过于尖刻、露骨,所以我将其猛推至一旁,不欢迎它们加入我的知识储备。与其他许多危险的疾病相比,抑郁症对旨在探索其奥秘的科学研究表现得最为抗拒。可即便是这样,在今天的精神病学领域里,居然还存在着激烈的流派之争,这种争执有时甚至会尖锐到荒唐可笑的地步——心理治疗的支持者与药理疗法的拥趸之间所存在的分歧活脱脱就是十八世纪的那场医学争论(放血还是不放血)的翻版。不过这种局面本身也是对抑郁症高深莫测的本质及其治疗难度的最好证明。病人究竟是在早上还是晚上感觉最为痛苦,我觉得,从根本上讲,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如果病人之间那种近乎瘫痪的痛苦状态都极为相似的话(它们很有可能是的),那么状况出现的时间先后只是个纯学术的问题。我的病情当时已经恶化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一些众所周知同时也是最为凶险的标志性症状已经开始在我身上显现:思维混乱、精神无法集中、记忆力下降。而接下来,我的全部意识都将被一种混乱无序的断裂感(sense of disconnection)所主宰。正像我此前说过的,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了类似情绪起伏(bifurcation of mood)的表现我的大脑又一次被那种熟悉的感觉所围困:惊恐和混乱,我的全部思维仿佛都被某种有毒却又难以名状的潮水吞噬,将我对现实世界所做出的任何愉悦反应连根拔走了。说得直接一点,其实就是,我根本感受不到快乐我跌倒在床上,两眼直瞪着天花板,身体已几乎无法动弹,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极度不适的恍惚状态。之所以说恍惚是因为这种时候,我的头脑已不再具有理性思考的能力。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我当时的状态——我的认知被“真实且活跃的痛苦”所取代,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无依无靠的麻木状态。在这段间歇期,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就是失眠。到这个时候,病痛已使我变得极度内向,并且对我的语言组织能力形成了巨大干扰,除了些许嘶哑的杂音,别的我什么都说不清楚。我感觉我的眼睛逐渐斜视成了鱼眼,话也越来越少。我读过他的小说《局外人》(The Stranger),也许我该更早一点读它——那时我已三十出头。读完之后,我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只有那些能把真挚感情和优美风格完美结合,真知灼见让你的心灵骨髓为之震颤的作家的作品,才能给你带来这种感觉。加缪就是我思想的清洁工,他帮我摆脱了无数消极懒惰的念头:在我被最不安的悲观和厌世情绪包围时,也是他使我被生命中谜一般的希望重新唤醒。在《西西弗神话》(The Myth of Sisyphus)的开篇,加缪曾写下了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名言之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头一次读到这段话,我颇有些不解,而且,在阅读该书绝大部分内容的过程中,这种困惑也一直存在。尽管书中的推论和雄辩令人折服,但仍有许多令我疑惑之处,以至于我每每又绕回到最开头的假设,尽管绞尽了脑汁却始终无法理解该假设的前提:所有人可能原本就有非常近似于自杀的想法和愿望。那是一种沉重且带有毒性的情绪,它有着铜锈般的颜色许多(即使不是大多数)抑郁症的症状似乎都与生物钟周期遭到破坏有关。生物钟是人体新陈代谢和腺体分泌的生理节奏,它对我们的工作和生活都至关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残忍的失眠症会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抑郁症患者身上,这也很可能就是为什么在一天之中,抑郁症患者会呈现出病痛加剧与病情缓解交替出现的状态。在病痛的折磨下冒出死的念头,这对我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尽管那种念头像冰冷的精神风暴将我的意志吹打得千疮百孔,可它毕竟还只是死亡露出的粗略轮廓;我甚至曾经觉得,它很可能是那些病入膏肓的人想象出来的。但如今,我的想法已决然不同,现在我已经确切地知道,明天,也可能是后天,但绝对不会是太过遥远的未来,当病痛再一次降临,我将被迫对那个哲学的根本问题,给出至少是我自己的答案——我生不如死。在文章中,我直言不讳:对那些未曾亲身经历过的人而言,严重的抑郁症所带来的痛苦根本难以想象,在很多情况下,它甚至能置人于死地,因为那种非人的痛苦实非患病者所能继续承受的。如果人们对这种痛苦的性质没有一个普遍认识,我们对自杀的预防将遇到重重阻力。尽管大多数患者,经过长期的康复过程——在很多时候,还会有药物干预或者住院治疗——都能从这场疾病中生存下来,这也许是唯一值得人们庆幸的地方。然而,对那些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不幸之人,他们不过就是像癌症晚期患者一样,我们又怎么忍心加诸更多的非难和责备呢? 用“抑郁症”这个词来描述这种疾病实在是弱化了它的严重性。七十五年来,这个名词就像鼻涕虫一样在我们的语言里不疼不痒地滑来滑去;因为它有害的本质几乎无迹可寻,再加上其字面意思的寡淡乏味,所以,人们普遍都未能认识到这种疾病的危险性。我永远都无法得知我的抑郁症是因何而来,因为没人能知道自己的病因。这其中有非正常的化学作用、行为和基因等各种各样的因素混杂在一起,太过复杂,所以想对抑郁症的病因刨根问底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很显然,它牵涉到很多构成因素——可能只有三四个,但更大的可能是要比那多得多的因素——各种因素排列组合——共同作用下的结果。而人们对自杀最大的误解正是在于他们总觉得,对“自杀为什么会发生”这个问题,应该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或组合答案。一般来说,抑郁症引起的精神失常与暴力正好完全相反。它的确是一场风暴,但却是一场黑暗的风暴。很快,我们就将清楚地看到,反应迟钝、近乎麻痹、心理能量(psychic energy)几乎为零,种种症状接踵而至。最终,人的身体受其影响而筋疲力尽,直至衰竭。这个时候我已开始认识到,这场由抑郁症引发的暗淡而恐怖的毛毛细雨,的确能以神秘且非同寻常的方式给人带来肉体上的痛苦。它和断胳膊断腿不同,其痛楚并不会被立刻感知。也许,绝望才是更准确的说法,如同被囚禁在一间奇热无比的房间里的人所感受到的那种地狱般的痛苦。它产生于栖息在病态大脑中的灵魂对大脑所耍的一些邪恶花招。这只大蒸笼里透不进一丝风,而人也无法从中逃脱,这样一来病人自然开始不停地想要进入无意识的状态。当一个人的抑郁症发展到危险程度接近倒数第二个等级(在这个阶段,病人不再仅仅是在脑子里盘算着自杀,而是会开始将这种念头付诸行动)时,除了严重的缺失感,患者还会表现出对基本生活常识的遗忘,并且遗忘的速度还在一天天加快。病人还会产生强烈的依赖感。我的病现在已发展到失常的阶段,所有能给我带来希望的认知已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和它们一同消失的还有对未来的憧憬。我的大脑已经受控于各种非正常的激素,它已不再是个思维器官,而成了一个被用来将自己遭受的各种痛苦分分秒秒都记录下来的工具。所遭受的痛苦,通常存在一个大致的幅度和范围,在这个范围内,我们相信痛苦必将得到缓解。正因为有了这种确定性,我们才能生出像超人一样的忍耐力。我们都在学习承受每一天,或者更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里不同程度的痛苦,而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能幸运地从中解脱出来。每当我们感觉身体遭遇严重的不适,我们自幼养成的条件反射便会告诉我们,对病痛要予取予求,即要去承受它。面对病痛,你可能会勇敢地迎头而上,也可能会哭哭啼啼地怨天尤人,这当然由我们每个人性格坚强的程度而定,但无论如何,你都得把它承受下来。除非是那种特别棘手或者近乎极限的病痛,一般来说,我们几乎都能找到一些可以让疼痛得到缓解的办法。不管是睡眠、扑热息痛(Tylenol)、自我催眠、改换身体姿势,还是最常见的,依靠人体自身的康复能力,我们都期待它们能让病痛减弱。我们相信,病痛的缓解必将到来,因为那是对我们,作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勇敢的病患、一个乐观向上的生活啦啦队员,最合乎情理的奖励。许多处于深度抑郁状态下的人身上都会出现一种现象:总觉得有一个第二自我(second self)在时刻伴随着自己。它就像一个幽灵般的旁观者,丝毫未沾染上与其极为相似的同伴的呆傻。当其同伴在即将来临的痛苦前拼死挣扎,或者决定放弃和投降之际,它却在一旁平静而好奇地观望。所有这一切都颇具戏剧性。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当我不动声色地为自我毁灭做着准备时,我始终无法摆脱这样一种感觉,就是觉得这仿佛是一场情景剧,而在这出短剧里,即将成为自杀受害者的我,既是唯一的演员,也是唯一的观众。我尚未最后选定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可我知道,那一步马上就要到来,而且会很快,它就像夜幕降临,无法逃避。人们应该谨记,抑郁症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而且在许多方面都极其微妙——简言之,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人的行为和应对方式。多年来头一次,我重读了自己的一系列作品。在重读的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在描述我的女主人公跌跌撞撞地踏上死亡之路的章节里,我对她们的抑郁状态,以及导致她们最终走向毁灭的心理失衡的描述是那么逼真,那么准确,它只能是出于本能,出自写作者在错乱情感的干扰之下的潜意识。所以,当抑郁症最终降临到我的头上时,它其实并不陌生,它甚至不算是一位不速之客。因为几十年来,它一直都在轻敲吾门。抑郁症并不意味着灵魂的彻底灭亡,这一点早已为人们所证明,无须再做口舌之辩。而所有那些从这场疾病中康复过来的男男女女(他们多得数不胜数)都能证明一点——抑郁症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它是可以被战胜的。对那些曾在抑郁症的幽暗森林中栖息过,并了解那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的人,他们从痛苦的深渊中返回的过程与诗人但丁笔下升入天堂的过程并没什么两样。他们从地狱最黑暗的深处向上攀升,再攀升,最终进入一个他们眼中“光明的世界”。在那里,所有恢复了健康的人们都几乎重新拥有了获得安宁和幸福的能力。对那些从这场“超乎绝望的绝望”中坚强地挺了过来的人,这也许是最好的补偿。我们便走了出去,再次看见了满天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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