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良辰
这些武林豪士的甘苦,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岂是别人所能了解? 此刻“金鞭”屠良正是这种心境,但等到头脑不复冷静,胸中热血上涌之时,他便又会将此种感慨忘怀。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临沂城中,边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来自南七北六十三省成名立万的英雄豪客,不但早已将边府以内的正厅、偏厅,甚至花厅一齐坐满,就连厅前的回廊、庭院,亦都摆满酒筵,但见宅内宅外,悬红挂绿,张灯结彩,喜气洋溢。薄暮时分,数十串百子南鞭,一起点燃,更使这平日颇为清冷的大街,平添了不知几许繁华之意。 鞭竹之声响过,华灯如海,霎时齐明,“万胜神刀”边傲天华服高冠,端坐堂前,不时发出洪亮豪迈的朗笑之声,竟似比自己嫁女儿娶媳妇还要高兴三分。此刻交拜天地已过,新娘已入洞房,新郎柳鹤亭满身吉服,满面春风,满口诺诺,周旋在这些虽是专程而来为他道喜,但却俱都与他素不相识的宾客之间。那“妙语如珠”的梅三思,在旁为他一一引见,自然不时引起阵阵哄堂大笑。“荆楚三鞭”兄弟三人,一齐坐在正厅东首的一席上,“银鞭”白振又已有了几分酒意,只是在这满堂武林成名豪客之间,举止仍不敢十分失态。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两人面面相对,身形俱都站得笔直。两边梁上的灯光,映着柳鹤亭斜飞入鬓的一双剑眉,亮如点漆的一双俊目,映得他清俊开朗的面容上的轮廓和线条,显出无比的坚毅和沉静,却也映得雪衣人的目光更加森寒冷削,于是他面上的青铜假面,便也变得越发狰狞可怖! 两人目光相视,俱都动也不动,似乎双方都想看透对方的内心,寻出对方心里的弱点,因为如此才能使自己占得更多的优势。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雪衣人突地仰天长笑起来,一阵阵冰冷的笑,接连自他那狰狞丑恶的青铜面具中发出,让人听来,哪有半分笑意? 这笑声一发,便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而来,不可断绝,初发时有如枭鸣猿啼,闻之不过令人心悸而已,到后来竟如洪钟大吕,声声震耳,一时之间,满厅群豪只觉心头阵阵跳动,耳中“嗡嗡”作响,恨不得立时掩上耳朵,再也不去听它。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雪衣人笑声不绝,狂笑着道:“上智之人役人,下愚之人役于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弱肉强食,更是千古不变之真理。我武功高过你等,只因我才智、勇气、恒心、毅力,俱都强于你等几分,自然有权叫人不得犯我,若是有人才智、勇气、恒心、毅力俱都高过于我,他一样也有权叫我不得犯他,这道理岂非明显简单之极!” 柳鹤亭呆了一呆,竟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加以反驳。 只听雪衣人又道:“我生平恨的只是愚昧无知,偏又骄狂自大之徒,这种人犯在我手里——” 话犹未了,柳鹤亭心中突地一动,截口说道:“世人虽有贤愚不肖之分,但聪明才智之士,却又可分为几种,有人长于技击,有人却长于文翰,又怎能一概而论?阁下如单以武功一道来衡量天下人的聪明才智,已是大为不当,至于勇气、恒心的上下之分,更不能以此来作衡量。”雪衣人笑声已顿,冷冷接口道:“凡有一技之长,高出群伦之人,我便敬他三分。” 柳鹤亭道:“自始至此,伤在你剑下的人,难道从无一人有一项胜过阁下的么?” 雪衣人冷笑道:“正是!莫说有一技胜过于我之人,我从未杀过,便是像你这样的人,也使我动了怜才之心。即便是个万恶之徒,我也替他留下一线生机,万万不会将之伤在剑下,这点你知道得已该十分清楚了吧?” 他言语之中,虽然满是偏激怪诞之论,但却又叫人极难辩驳。 哪知柳鹤亭突又纵声狂笑起来,一面笑道:“阁下巧辩,的确是高明,在下佩服得很。” 雪衣人冷冷道:“我生平从未有一字虚言,何况我也根本毋庸向你巧辩!” 柳鹤亭笑道:“人们但有一言冲撞了你,你便要立刻置之死地,那么你又怎能知道他们是否有一技之长胜过于你?难道人们将自己有多少聪明才智、勇气恒心的标志俱都挂到了脸上不成?” 雪衣人隐藏在青铜假面后的面色,虽无法看出,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显然呆了一呆,但却冷冷道:“言谈举止,神情态度,处处俱可显示一人聪明才智,我剑光之下,也定然可以映出人们的勇气恒心。” 柳鹤亭沉声道:“大智若愚,似拙实巧之人,世上比比皆是。” 雪衣人“嗤”地冷笑一声,道:“若是此等人物,我不犯他,他岂有犯我之理?他不犯我,我亦万无伤他之理,这道理岂非更加明显?”此刻柳鹤亭却不禁为之呆了一呆,沉吟半晌,方又沉声道:“武林之间,本以‘武’为先,阁下武功既高,别的话不说也罢,又何必苦苦为——”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洞房之中,锦帐春暖,一双龙凤花烛的烛光,也闪动着洋洋的喜气。陶纯纯霞帔凤冠,端坐在锦帐边,低目敛眉,心鼻相观,不但全身一无动弹,甚至连冠上垂下的珠罩,都没有晃动一下。 她只是安详地静坐着,眉梢眼角,虽仍不禁隐隐泛出喜意,但在这喜意中,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些别的心事。 边宅庭园深沉,前厅宾客的喧笑动静,这里半分都听不到,她耳畔听到的,只是身畔两个喜娘的絮絮低语,还不住告诉她一些三从四德的妇道,相夫教子的道理,她也只是安详地倾听,丝毫没有厌倦之意! 于是这安详、静寂,而又充满喜气的后院洞房,便和喧闹、混乱、杀气四伏的前厅,截然划分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前厅中所发生的事,她们全不知道,她们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新官人自前厅敬完谢宾之酒,然后回到洞房来!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俏喜娘偷偷瞧了神色不动的新娘子一眼,转口道:“说真的,新郎官入了洞房之后,本来是不应该再去前面敬酒的,只是他们这些大英雄、大豪杰,做出来的事,自然都是和别人不同的。你也不必怕新郎官喝醉,我听说,真正功夫高的人,不但喝酒不会醉,而且能够将喝下去的酒,从脚底下逼出来。” 这俏喜娘说到这里,神色之间,像是颇以自己的见多识广而得意,她却不知道此等情事,固非绝不可能,但亦是内功特高之人,在有所准备,与人较力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绝非常例。若是人人饮酒之前,先以内功防醉,那么喝酒还有什么情趣?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洞房外,庭院中,佳木葱茏,繁星满天,一阵微风吹过,突有几条黑影翩然落下。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柳鹤亭心中却不禁为之一动,见梅三思笑声一顿,神色突地变得十分庄严肃穆,正容缓缓道:“武学一道,浩瀚如海,自古以来只有儒、道、释三字差可比拟。尤其佛教自大唐西土取经归来后,更是盛极一时,繁衍演变,分为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情况,正与我达摩祖师渡江南来后,武学之繁衍演变毫无二致。” 说到这里,他语声微顿,但四下群豪,却已一齐听得悚然动容,雪衣人目中的轻蔑之色,也不禁为之尽敛。 只听梅三思略为喘息一下,接口又道:“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武学亦有‘上乘’‘下乘’之别,所谓‘内家’‘外家’‘南派’‘北派’,门派虽多,种类亦杂,却不过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终其极也无法能窥‘上乘’武家大秘之门径,但世人却已沾沾自喜,这正是雀鸟之志,不能望鹏程万里!” 他面色庄穆,语气沉重,滔滔不绝,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至理。满厅群豪,再无一人想到如此一个莽汉,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禁俱都为之改容相向,柳鹤亭暗叹一声,更是钦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动,目中却已露出留神倾听之色,只听梅三思干咳一声,毫不思索地接口又道:“武功上乘,以道为体,以法为用,体用兼备,性命为修。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妄行其是,拔剑援拳,快意一时,徒有匹夫之勇,纵能名扬天下,技盖一时,亦不能上窥圣贤之堂奥。” 柳鹤亭叹息一声,只觉他这番说话,当真是字字珠玑,哪知他叹息之声方过,他身侧竟又有一声叹息响起,转目望去,却见那雪衣人竟已垂下头去。雪衣人目中光彩尽敛,梅三思冷笑又道:“我且问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分别何在,你可知道么?” 雪衣人默然不语,梅三思沉声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唯务雕虫,专攻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此刻他说起话来,神情、语气俱都沉穆已极,言论更是精辟透彻无比,与他平日的言语神态,简直判如两人。群豪一面惊奇交集,一面却俱都屏息静气地凝神静听,有的席位较远,不禁都长身而起,走到厅口。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雪衣人霍然抬起头来,但瞬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声,道:“所谓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永无渗漏。八法者,‘刚’‘柔’‘诚’‘信’‘和’‘静’‘虚’‘灵’是也。尤其‘刚’之一法,乃神室之梁柱,此之为物,刚强不屈,无偏无倚,端正平直,不动不摇,其所任实重,其实尤大,神室斜正好歹,皆在于此。”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他目中光彩,渐渐灰黯,然而他颀长的身形,却更挺得笔直。终于,他霍然转过身形,袍袖微拂,人形微花,一阵夜风吹过,他身形直如随风而逝,霎眼之间,便已踪迹不见。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似乎还留在柳鹤亭身畔。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好花易折,盛筵易散,远处“铎铎”传来几声更鼓,夜风中寒意渐重,鲜红的灯笼,已有些被烟火熏黑。 一阵乌云,仿佛人们眼中的倦意,漫无声息,毫无先兆地缓缓飞来……接着,有一阵狂风吹过,紫藤花架下的红灯,转瞬被吹灭了三个,也卷起棚上将枯的紫藤花,在狂风中有如醉汉般酩酊而舞。 终于,一阵骤雨落下,洗洁了棚架,染污了落花。 宾客已将散尽,未散的宾客,也被这阵暴雨而留下,大厅上换了酒筵,燃起新烛,但满厅的喜气呢? 难道也被这阵狂风吹走?难道也被这阵暴雨冲散?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倾盆大雨,沿着滴水飞檐,落在檐下的青石板上。 两个青衣小丫环,撑着一柄轻红罗伞,跟在柳鹤亭身后,从滴水飞檐下,穿到后园。洞房中灯火仍明,自薄纱窗棂中,依稀还可见到那对龙凤花烛上,火焰的跳动,以及跳动的火焰畔模糊的人影。 这模糊的人影,给立在冷雨下的柳鹤亭带来一丝温暖——一丝自心底升起的温暖。 因为,他深信今夜将是他今生此后一连串无数个幸福而甜蜜日子的开始,从现在到永恒,他和她将永远互相属于彼此。 他嘴角不禁也立刻泛起一丝温暖的微笑,他想起自己此番的遇合,竟是如此奇妙,谁能想到密道中无意的邂逅,竟是他一生生命的转变。 当他走到那两扇紧闭着的雕花门前,他嘴角的笑容便越发明显。 于是他伸出手掌,轻轻一敲房门。 引自 第八章 吉日良辰 /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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