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诗之好处有两点:(一)韵味(神韵)、韵;(二)气象。韵味有远近,气象有大小。凡一种作品文体初一发生时气象皆有阔大处,五言诗之在汉,七言诗之在唐,词之在北宋,曲之在元,皆气象阔大,虽然谈不到细致。晚唐诗每字称量而出,故不及盛唐气象。王无功由隋入唐,故其诗带点凄怆衰飒情味。鲁迅先生作品亦然,凝练结果真成一种寂寞,不但写冷淡是如此,写热烈亦然,终不能阔大、发皇。
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淡,热烈过去到冷静,才能写出热闹、热烈的作品。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乃大错。如只能写枯寂作品,必非大诗人。
西洋人是自我中心,征服自然;中国人是顺应自然,与自然融合。山水画中人物已失掉其人性,而为大自然之一。西洋人对大自然是对立的;中国人是没入的,甚至谈不到顺应。人在愁苦中能在人事上磨炼是英雄的人,诗人也是英雄的诗人;人在愁苦中与大自然混合是哲人、是诗人。
在表现一点上,李、杜不及王之高超。杜太沉着,非高超;李太飘逸,亦非高超,过犹不及。杜是排山倒海;李是驾凤乘鸾,是广大神通,佛目此为邪魔外道,虽不是世法,而是外道。佛在中间。自佛视之,圣即凡,凡即圣,其分别唯在迷、悟耳,悟了即圣,迷了即凡。此二相即是一相,即是无相。
放翁一派诗好在情真、意足,坏在毛躁、叫嚣。右丞写诗是法喜、禅悦,故品高、韵长。右丞一派顶高境界与佛之寂灭、涅槃相通,亦即法喜、禅悦,非世俗之喜悦。写快乐是法喜,写悲哀亦是法喜。如送别是寂寞、悲惨,而右丞写来亦超于寂寞、悲惨之上,使人可以忍受。
孔子、释迦、耶稣皆是能认识自己的,故能了解人生。首须“返观”-认识自己;后是“外照”——了解人生。不能返观就不能外照,亦可说不能外照就不能返观,二者互为因果。物即心,心即物,内外一如,然后才能有真正的受用、真正的力量。诗人的同情、憎恨皆从此一点出发,皆是内外一如。若是漠然则根本不能跟外物发生联系,便不能一如,连憎恨也无有了。
欲使生的色彩浓厚:第一,须有“生的享乐”。此非世人所谓享乐,乃施为,乃生的力量的活跃。人做事要有小儿游戏的精神,生命力最活跃,心最专一。第二,须有“生的憎恨”。憎恨是不满,没有一个文学艺术家是满意于眼前的现实的,唯其不满,故有创造;创造乃生于不满,生于理想。憎恨与享乐不是两回事,最能有生的享乐,憎恨也愈大,生的色彩也愈强。有憎就有爱,没有憎的人也没有爱。“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李商隐《北青萝》),不然。今所讲乃爱憎分明,憎得愈强,爱得愈强,爱得有劲,憎也愈深。此外第三,还要有“生的欣赏”。前二种是真实生活中的实行者,仅只此二种未必能成文人、诗人,前二者外更要有生的欣赏,然后能成大诗人。在纸篇外更要有真生活的功夫,然后还要能欣赏。
盛唐李白有幻想而与屈原不同,有高致而与渊明不同。屈之幻想本乎自己亲切情感,人谓之爱国诗人;屈之爱国,非只口头提倡,乃真切需要,如饥之于食。此幻想本乎此真切不得已之情感(思想),有根;太白幻想并无根,只有美,唯美。屈原诗无论其如何唯美,仍为人生的艺术;太白则但为唯美,为艺术而艺术,为作诗而作诗。为人生的艺术有根,根在人生。太白有幻想与屈不同,太白有高致与陶不同,故其诗亦不能复古到汉魏。
开合在诗里最重要,诗最忌平铺直叙。(不仅诗,文亦忌平铺直叙。鲁迅先生白话文上下左右、龙跳虎卧、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他人文则如虫之蠕动。
天地间一切现象没有不美的,唯在人善写与不善写耳。如活虎不可欣赏,而画为画便可欣赏。静安先生分境界为优美、壮美,壮美甚复杂,丑亦在其内。中国人有欣赏石头者,此种兴趣,恐西洋人不了解。(如西洋人剪庭树,不能欣赏大自然。)人谓石之美有“三要”:皱、瘦、透。然合此三点岂非丑、怪?凡人庭院中或书桌上所供之石,必为丑、怪,不丑、不怪,不成其美。诗人根本即“怪”(在世眼上看,不可通)。
实则契柯夫比莫泊桑还伟大,其所写小说皆是诗,对社会各样人事了解皆非常清楚。莫泊桑暴露人世黑暗残酷,令人读了觉得莫泊桑其人亦冷酷。而契柯夫是抱了一颗温柔敦厚的心,虽骂人亦是诗。
文学比镜子还高,能显影且能留影。文学是照人生的镜子,而比照相活。文学作品不可浮漂,浮漂即由于空洞。
太白自然,有时不免油滑;老杜有力,有时失之拙笨。
故创作时心中不可有一人,用功时虽贩夫走卒之言皆有可取,而创作时脑中不可有一人。读书不要受古人欺,不要受先生影响,要自己睁开一双眼睛来,拿出自己的感觉来。看书眼快也好,上去便能抓住;但若慌,抓不住,忽略过去,便多少年也荒过去。一个读书人一点“书气”都没有,不好;念几本书处处显出我读过书来,也讨厌。
有人以为文学中不可说理,不然。天下没有没理的东西,天下岂有无理的诗?不过说理真难。平常说理是想征服人,使人理屈词穷。这是最大的错误,因为别人不能心服,最不可使被教者有被征服的心理,故说理绝不可是征服人。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即以理服人,也非心服也。如读《韩非子》,尽管理充足,却不叫人爱。说理不该是征服,该是感化、感动;是说理,而理中要有情。一受感动,有时没理也干,舍命陪君子,交情够。没理有情尚能动人,况情理兼至,必是心悦诚服。
故写实,必是新写实;说理,不可征服,是感动。
不好的作品坏人心术,堕人志气。坏人心术,以意义言;堕人志气,以气象言。文学虽不若道德,而文学之意义极与道德相近。唯文学中谈道德不是教训,是感动。文学应不堕人志气,使人读后非伤感、非愤慨、非激昂,伤感最没用。
凡天地间事没有不能写进诗的,就怕你没有胆量,但只有胆量写得鲁莽灭裂也还不行。便如厨师做菜,本领好什么都能做。所以创作不仅要胆大,还要才大。胆大者未必才大,但才大者一定胆大。俗说,艺高人胆大。二三流作家所写都是豆腐、白菜。
闻一多说:“一个诗人只要肯用心用力去写,现在也许别人不承认为诗,但将来后人一定尊为好诗。所以写得不像诗也不要紧。”老杜在当时就如此。
近世是散文时代,已不是诗的时代,因为我们现在没有富裕的时间、精力去安排词句,写东西只能急就,没有工夫酝酿,没有蕴藉。酝酿是事前功夫,酝酿便有含蓄。大作家是好整以暇,而我们到时候便不免快、乱。“巧迟不如拙速。”现在要练习速写(sketch),不像油画那么色彩浓厚,也不像水彩画那样色彩鲜明,也不像工笔画那么精细,但是有一个轮廓,传其神气。若能扩充,自然更好。
酝酿是“闲时置下忙时用”,速写是“兔起鹘落,稍纵即逝”(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要个劲还得要个巧,劲与巧还是平时练好的本领。我们在现在的情势下,要养成此种眼光、手段。
长篇作品有组织、有结构,是理智的,故不能纯用感情。诗需要感情,而既用文字表现,须修辞,此即理智。在形容事物时,应找出其唯一的形容词,如《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用形容词太多,不能给人真切印象。有力的句子多为短句,且在字典上绝不会二字完全同义。“二”“两”“双”,此三字当各有其用处,绝不相同。找恰当的字,是理智,不是感情。文人须有明确的观察,锐敏的感觉。近之诗人多在场时不观察,无感觉,回来作诗时另凑。应先有感情,随后就有理智追上。
中国民族性若谓之重实际,而不及西洋人深,人生色彩不浓厚。中国作家不及西欧作家之能还人以人性,抓不到人生深处。若谓之富于幻想,又无但丁《神曲》及象征、浪漫的作品,而中国人若“玄”起来,西洋人不懂。
氤氲乃介于夷犹与坚实之间者,有夷犹之姿态而不甚缥缈,有锤炼之功夫而不甚坚实。氤氲与朦胧相似,氤氲是文学上的朦胧而又非常清楚,清楚而又朦胧。锤炼则黑白分明,长短必分;氤氲即混沌,黑白不分明,长短齐一。故夷犹与锤炼、氤氲互通,全连宗了。矛盾中有调和,是混色。若说夷犹是云,锤炼是山,则氤氲是气。
中国文字在修辞上易美,而在表达思想及写实上有缺憾,因为音节太简单,单音,整齐。思想是活的,客观现实是活的,如云烟变幻,而文字是死的。表达思想、写实,不仅用字形、字义,而且用字音。
中国翻译西洋文学常失败,但音节不同之故,西洋文字以音为主,中国文字以形为主;且一复音,一单音。但丁《神曲》、莎士比亚剧本,法、意、俄各国皆有好译本,而中国没有,所译莎士比亚剧真不成东西,简直连原文的好处都不懂。
长吉幻想极丰富,可惜27岁即卒,其幻想不能与屈原比,盖乃空中楼阁,内中空洞。不过,长吉诗除幻想外尚有特点,即修辞功夫:晦涩。晦,不易懂;涩,不好念。诗本应该念着可口,听着适耳,表现易明了。但长吉诗可读,虽不可为饭,亦可为菜;虽不可常吃,亦可偶尔一用。晦,可医浅薄;涩,可医油滑。李贺诗进可以战,退可以守,绝不致油滑腐败。
李贺之幻想颇有与西洋唯美派相通处,有错感(感官的交错),如见好看的东西想吞下去,即视觉、味觉之错感。“唯美派”常自声音中看出形象,颜色中听出声音。法国一诗人曾分“五音”为“五色”,乃诗人感觉锐敏之故,而同时亦成为一种病态。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句)二句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湘灵鼓瑟》)二句亦为韵的文学,而与义山之韵的文学不同。前者是在人生上加上自然之描写,结果只成为自然之表现,而非人生之表现。义山则是对日常生活加上梦的朦胧美,故其人生色彩较前者浓厚。“沧海月明”亦是大自然,李氏未尝不借重自然,而究竟是人生的色彩多。二者为韵的文学同,而其所以为韵的文学不同。
只是感情真实,没有情操,不能写出好诗。义山诗好,而其病在“自画”,非写人生,只限于与自己有关的生活。此类诗人是没发展的,没有出息的。所以老杜伟大,完全打破小天地之范围。其作品或者很粗糙,不精美,而不能不说他伟大、有分量。西洋写实派、自然派则如照相师。老杜诗不是摄影技师,而是演员。谭叫天说我唱谁时就是谁,老杜写诗亦然。故其诗不仅感动人,而且是有切肤之痛的。
诗人达到最高境界是哲人,哲人达到最高境界是诗人,即因哲理与诗情最高境界是一。好诗有很严肃的哲理,如魏武、渊明,“譬如朝露”“人生几何”等,宋人作诗一味讲道理,道理可讲,唯所讲不可浮浅;若严肃深刻,诗尽可讲道理,讲哲理,诗情与哲理通。
诗之工莫过于宋,宋诗之工莫过于“江西派”,山谷、后山、简斋。人谓山谷诗如老吏断狱,严酷寡恩。不是说断得不对,而是过于严酷。在作品中我们要看出它的人情味。而黄山谷诗中很少能看出人情味,其诗但表现技巧,而内容浅薄。“江西派”之大师,自山谷而下十之九有此病,即技巧好而没有意思(内容),缺少人情味。功夫用到家反而减少诗之美。《诗经·小雅·采薇》之“杨柳依依”岂经锤炼而来?且“依依”等字乃当时白话,千载后生气勃勃,即有人 情味。
宋人对诗用功最深,而诗之衰亦自宋始。
凡一种学说成为一种学说时,已即其衰落时期。
诗是表现(expression),不是重现(reappearance),事的“真”不是文学的“真”,作品不是事的重现,是表现。
放翁忠实于自己,但放翁诗品格的确不太高。品格是中国做人最高标准,一辈子也做不完、行不尽。放翁诗品格不高,或因其感情丰富,不能宽绰有余。
唐人绝句尤其五言,何以是古今独步?“兔起鹘落”,唐人于此真是拿手。唐人每人都有五言绝句,但绝对不多。创作愈短愈快,愈长愈慢。宋人不会作五言诗,不知何故。
放翁诗盖七言绝句最好。放翁诗修辞、技巧、音节好。在七律中修辞有重复之处,并非无变化,而万首诗安得不有重复?谭叫天唱戏有时减戏词儿,即避免重复。创作上之重复过多则可厌。七律八句,而中间四句又须对仗,原少变化,故易重复。
文学要“心物一如”,生活亦然,物质、心灵打成一片。作这样的词,没这样的生活环境不成——物;有此生活,而没这样心灵修养也不成——心。
伤感,盖中国诗人传统弱点。伤感不要紧,只要伤感外还有其他长处;若只是伤感,便要不得。抒情诗人之有伤感色彩是先天的、传统的,可原谅,唯不要以此为其长处。而平常人最喜欣赏其伤感,认短为长,把绿砖当真金。
人一生伤感时期有二:一在少年,一在老年。中年人被生活压迫,顾不得伤感,而有时就干枯了。伤感虽是短处,而最滋润,写出最诗味。
善恶是非,现在已成为过去的名词。现在世界,不但不允许我们有闲情逸致,简直不允许我们讨论是非善恶。我们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事情,纵使累得倒下、趴下,但一口气在,此心不死,我们就要干。这不是正义,不是是非善恶,是事实,铁的事实。你不把别人打出去,你就活不了。
辛有英雄的手段,有诗人的感觉,二者难得兼而有之。这一点辛很似曹孟德,不用说心肠、正义、慈悲,但他有诗人的力、诗人的诚、诗人的感觉。在中国诗史上,盖只有曹、辛二人如此。诗人多无英雄手段,而英雄可有诗人感情,曹与辛于此二者盖能兼之。老杜不成。老杜也不免诗人之情胜过英雄手段,便因老杜只是“光杆儿”诗人。
稼轩是承认现实而又想办法干的人,同时还是诗人。一个英雄太承认铁的事实,太要想办法,往往不能产生诗的美;一个诗人能有诗的美,又往往逃避现实。只有稼轩,不但承认铁的事实,没有办法去想办法,实在没办法也认了;而且还要以诗的语言表现出来。稼轩有其诗情、诗感。中国诗,最俊美的是诗的感觉,即使没有伟大高深的意义,但美。如“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若连此美也感觉不出,那就不用学诗了。
人生一切好的事情都是不耐久的,人生所以值得留恋(流连)。努力,为将来而努力;留恋,对过去而留恋——这是人生两大诗境。这两种境界都是抓不住的,而又是最美的时期。无论古今中外写爱写得美的诗文,他所写的不是对过去的留恋,就是对将来的努力。诗人的幸福不是已失的,便是未得的,没有眼下的。若现在正在爱中,便只顾享受,无暇写作。
诗人写爱,不要以为是只写人生一部分,乃是写整个人生。爱是人生一部分,诗是象征整个人生。可惜中国人写爱多只是对过去之留恋。
一个天才可受别人影响,而受影响与模仿不同,受影响是启发;模仿也可算受影响,而受影响不是模仿。每个人心灵上都蕴藏有天才,不过没开发而已。开发矿藏确是别人之力,而自己天才的开发是自己的事,受影响是引起开发的动机。(以矿山喻天才之蕴藏,也只是比喻而已。)所谓受影响,是引起人的自觉,某一点上相近,觉得行,喜欢。喜欢,是自觉的先兆、开发之先声。假如不受古人影响,引不起自觉来,始终不知自己有什么天才。(人活着要有自觉不错的劲儿,但不可使之成为狂妄自大。)天才在自觉地开发之后,还要加以训练,这样才能有用。我们读古人的作品并非要模仿,是要以此引起我们的自觉。一个人有才而无学,只有先天性灵,而无后天修养,往往成为贫。
创作时要写什么,你同你所写的人、事、物要保持一相当距离,才能写得好。经验愈多,愈相信此语。读者非要与书打成一片才能懂得清楚,而作者却须保有一定距离。(所以最难写的莫过于写情书。凡情书写得好的多不可靠,那是写文章,不是说爱情。感情热起来是在“发烧”,写得一定乱。白朗宁与他夫人比赛情书,白朗宁输了,大概白朗宁是在“发烧”。白朗宁夫人是常年生病的人,她能驾驭自己的感情,所以不至于“发烧”。)
杜不但非佛,乃老小孩儿,说喜就喜,说悲就悲,真而且真,纯而且纯,乃地地道道活人。庄子有所谓“真人”,指得道之人,吾今所谓真人乃真正的人。世人多不免做作,老杜则不然,“处世无奇但率真”。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