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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这片土地上的房子都变得空空荡荡,田野也因此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用波纹状铁皮板搭成的拖拉机棚还有些生气,闪烁着银光,散发着金属、汽油和机油的气味。耕地用的圆形铁盘闪闪发亮。拖拉机上还有明晃晃的车灯,因为拖拉机是不分白昼黑夜的,圆形的耕犁在晚上照样能够翻地,到了白天依然光亮闪闪。马儿停止工作,到马厩休息时,还是有生命和活力的,还有呼吸,还有温暖的身体,蹄子还会在稻草上来回踩动,嘴巴里还会咀嚼着干草,耳朵和眼睛也都保持着机灵。马厩里仍然有生命的温暖、热量和气息。可马达停下时,拖拉机就像它那铁壳机身般死气沉沉。它全身的热量都消散了,如同死了的人变得冰凉。接着,波纹状的铁皮门被关上了,拖拉机司机们开车,回到他们在镇上的家,他们的家也许在二十英里之外,而在接下来的几周,甚至几个月,他们都不用再回来了,因为这拖拉机死了。一切都简单、高效。简单到工作中所有的神秘感都荡然无存,高效到人对土地和耕种的期待也不复存在,人对土地的深刻理解、人与大地的亲密关系随之消失。开拖拉机的人慢慢生出对土地的蔑视,只有对土地一无所知也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才会有这种蔑视感。氮肥不是土地,磷肥不是土地,棉花的纤维长度也不是土地。碳水化合物不是人,盐不是人,水不是人,钙也不是人。人是所有这些的综合,可他比所有这些更加丰富——丰富得多。土地也比它所有成分的总和丰富得多。比化学成分丰富得多的人,走在这片土地上,会为了避开石头调转耕犁的方向,会按下耕犁的扶手,越过泥土里的岩层,也会蹲在田间地头,吃着自己的午餐;只有这种比化学成分更丰富的人才能了解,土地也要比它的化学成分丰富得多。可操纵机器的人在这片自己既不熟悉也不热爱的土地上,开着死气沉沉的拖拉机,只懂化学成分;他蔑视大地,也蔑视自己。当波纹状的铁皮门关上时,他就回家了,他的家并不是这片土地。 空屋子的门敞开着,在风中来回摆动。一群群小男孩从镇上跑来,打碎空屋的玻璃,翻弄着垃圾堆寻找宝藏。这儿有一把只剩下半边刀刃的破刀。那儿有一件好东西。还有——这里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快看怀迪在墙上写了什么呀。他在学校的厕所里也写了那些东西,老师让他全都擦干净了。
屋主搬走的第一天,暮色降临时,觅食的猫儿从田野里慵懒地跑进来,在门廊上喵喵叫。没有一个人走出来,于是,它们爬进大开的门,喵喵地走进空荡的房间。随后,它们回到田野,从此成为野猫,以捕食地鼠和田鼠为生,白天就睡在土沟里。夜幕深沉时,原本因为害怕光线而停在门口的蝙蝠也冲进大门,在空荡的房间里四处盘旋,没过多久这屋子便成了它们的巢穴。它们白天待在房屋高高的阴暗角落,把翅膀收起,头朝下悬在房梁上,空荡的屋子里全是它们排泄物的气味。
老鼠也搬进来,把草籽存储在角落里、箱子里和厨房的柜子后面。黄鼠狼跑进来抓老鼠,棕色的猫头鹰尖叫着飞进来又飞出去。这段时间下了点小雨。大门台阶前的野草拔地而起,在门廊的木板上冒出来,以前这里是不会有野草的。房屋都空了,空无一人的房屋很快破败了。裂缝从生锈的铁钉沿着墙板向上延伸。满地尘土上只有老鼠、黄鼠狼和猫的足迹。
一天晚上,大风吹松一块瓦片,把它掀到地上。接下来的一阵风钻进瓦片留下的洞里,掀起三块瓦片。第三阵风吹来又掀起十几块。正午的日头从洞里照射进来,在地板上留下炙热的光点。晚上,野猫从田野爬进屋里,可它们再也不站在门口台阶上喵喵叫了。它们像是掠过月亮的云影,蹿进房间去抓老鼠。起风的晚上,大门被吹得嘭嘭作响,碎掉的玻璃窗上,破烂的窗帘随风飘荡。
第十二章
六十六号公路是最重要的流民之路。这条长长的水泥公路从密西西比河延伸到贝克斯菲尔德,穿越整个国家,在地图上划出一条上下轻轻摆动的长线。它穿过红色和灰色的大地,蜿蜒着爬上群山,跨过落基山的分水岭,然后向下进入阳光明媚的可怕沙漠,穿过沙漠后再次进入山区,最终通向加利福尼亚州土地肥沃的河谷。
* 六十六号公路,始建于1926年11月,作为美国全国公路体系的一部分,全长2,200英里,从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向西南,穿过伊利诺伊州、密苏里州、堪萨斯州、俄克拉荷马州、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和加利福尼亚州,通往圣莫尼卡。
* 贝克斯菲尔德(Bakersfield),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中南部城市。
六十六号公路是逃荒人的路,这些流民逃离了尘土和不断缩减的土地,逃离了拖拉机的轰鸣和不断丢失的土地所有权,逃离了沙漠缓慢的向北的侵袭,逃离了从得克萨斯州呼啸而来的狂风,逃离了没能让土壤肥沃反而把最后一点养分也带走的洪水。人们逃离所有的一切,从分岔小路上、从马车道上、从满是车辙的乡村小路上来到六十六号公路。六十六号公路是母亲之路,是逃荒之路。
 这里全是崇山峻岭。霍尔布鲁克、温斯洛和弗拉格斯塔夫在亚利桑那州的高山之间。巨大的高原像是在大地上的起伏的波浪。阿西福克和金曼过去了,又是高耸的石山。在那里,人们生活必需的水必须花钱从别处运来。离开亚利桑那州阳光照耀的荒山后,便是科罗拉多河,河水的两岸长着青青的芦苇,这里是亚利桑那州的终点。河的那边就是加利福尼亚州,而且一到那儿就是个漂亮的小镇:河边的尼德尔斯。可到了这里,河就很少见了。从尼德尔斯北上,跨过炙热的草地,便是沙漠。六十六号公路穿过可怕的沙漠,远方的景物微微发亮,中间黑色的大山仿佛飘浮在远处,让人无法忍受。最后来到了巴斯托,这里有更多的沙漠,过了沙漠,又是高耸的山岭,这些都是漂亮的山,六十六号公路便在其中蜿蜒盘旋。突然,一道关隘显现,山下是美丽的河谷、橙子园、葡萄园和小房子,远处还出现了一座城市。哎呀,谢天谢地,旅程就快结束了。
逃荒的人在六十六号公路上川流不息地前行,有时是一辆小汽车,有时是一支小车队。他们整日在公路上缓慢移动,到了晚上就停在靠近水源的地方。白天,老掉牙的水箱漏着水,喷出一股股蒸汽,松动的连接杆相互敲击。开着卡车和超载小汽车的司机提心吊胆地听着车子的动静。两个镇子之间距离多少?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的路程是最恐怖的。如果车子半路抛了锚——呃,如果有什么地方坏了,那我们只能在这里露营,让凯西走到镇上,买好零件,再走回来——对了,我们还剩多少吃的?
注意听引擎的声音。听车轮的声音。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把手掌放在变速杆上仔细听;把两只脚放在踏板上仔细听。调动你所有的感官,仔细听这辆老爷车发出的声音。任何声音的变化或节奏的改变,都有可能意味着——得在这儿被困上一个星期?那个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推杆。没关系的。推杆就会那样咯吱咯吱响,会一直响到耶稣再世,但没关系。可是车子开动的时候,那种重击声——你是听不见的,只能靠感觉。可能是油路堵了。可能是轴承快要掉了。天哪,如果是轴承掉了,我们该怎么办呀?钱用得太快了。
还有,这狗日的车今天怎么这么热?又没在爬坡。我们看看吧。哎呀天哪,风扇的皮带没了!这儿,用这根细绳子做带子吧。看看有多长——这么长。我把两头连起来。现在可得慢慢开了——慢慢开,撑到下一个镇子。绳子做成的皮带用不了多久的。我们要是能在这辆老爷车散架之前到达到处都是橙子的加利福尼亚就好了。要是能开到就好了。
还有轮胎——已经被磨掉了两层线。总共才四层线。要是不撞到石头把车胎撞爆,那我们可能还能走一百英里。怎么办呢——要试着走一百英里吗?可那样也许会把内胎磨坏。怎么办?还是再走一百英里吧。唉,这些事都是你必须想清楚的。我们还有内胎补丁。说不定这车跑起来只会漏一点点气而已。要不就换个胎?可能就能走五百英里了。还是继续走吧,等胎爆了再说。我们得买个轮胎了,可是,天哪,旧轮胎都要好多钱啊。他们把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们知道你是非要赶路的。他们知道你不能等。所以就抬高了价格。
离下一个镇子还有多远?昨天,我看到四十二辆像你们这样的车子经过。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你们这都是要去哪儿呀?嗯,加利福尼亚州很大。也没有那么大。整个美国都也没多大。它才没有那么大呢。还不够大。没有你我容身的地方,你这样的人和我这样的人,有钱的人和没钱的人在同一个国家,国家是容不下的。偷东西的人和老老实实的人,饿肚子的人和吃得肥头大耳的人,是不能同时容下的。你们为什么不回老家呢?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是你这么想呢!听说过加利福尼亚州边界线上的巡逻队吗?都是洛杉矶来的警察——他们会拦住你们这帮兔崽子,把你们赶回去。他们说,你要是买不起地,那我们才不想要你来呢。他们还说,有驾照吗?给我看看。然后他们把驾照撕掉。接着他们就说,你没有驾照,不能进入加利福尼亚州。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哼,想办法找点儿自由吧。他们说,你只有有钱买自由,才有自由。
加利福尼亚的工资很高。我这儿有张传单,传单上就是这么说的。屁话!我看见好多人都回来了。他们骗你的。你到底买不买那个轮胎?肯定得买呀,可是,天哪,先生,太贵了!我们没剩几个钱了。嘿,我又不是做慈善的。你要买就快买吧。是得买呀,我想想。让我仔细看看。把轮胎打开,看看外胎——你这混蛋,你还说外胎是好的。这都快要穿了。不可能。哎哟——我的天!我之前怎么没看到呢?
你看到了,你这狗娘养的。一个破外胎,你还想收我们四块钱。我真想揍你一顿。别生气别生气。跟你说了,我之前没看到。这么着吧——跟你说吧,我们这样,这个轮胎卖你三块五好了。你真是白日做梦!我们还是撑到下一个镇子去好了。你觉得那个破轮胎能开那么远吗?只能坚持一下了。我宁愿把它开得只剩钢圈,也绝不给那个狗娘养的一分钱。
你觉得做生意的都是什么人?就是他说的那样,他做生意不是为了好玩。这就是做生意啊,你以为是干什么?人只能——看见路边那块招牌了吗?服务站。周二午餐会,科尔马多旅店?欢迎你,兄弟。那是个服务站。想起了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去参加聚会,把故事讲给所有的生意人听。他说,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老头给了我一头拴着缰绳的小母牛,让我把它带走,享受一下公牛的“服务”。结果那家伙说他自己就可以“服务”小母牛。从那以后,我每次听见做生意的人说什么“服务”,都会想到底是谁被操了。做生意就得撒谎骗人,可他们不这么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是偷了那个轮胎,你就是小偷。可他拿个破轮胎想骗走你四块钱,他们就说这是合理的买卖。
坐在后座的丹尼想要一杯水。只能等等了。这儿没有水。听——是从车子后面发出的声音吗?听不出来。像是从车架子传来的电报声。是垫圈。只能继续往前开。听那咻咻的声音。找个好点儿的地方扎营,我把车头掀开看看。可是,天哪,没多少吃的了,也没多少钱了。要是连汽油都买不起了——那可怎么办呢?
坐在后面的丹尼想要一杯水。小家伙渴了。听垫圈咻咻的声音。哎呀!掉了。内胎爆啦,他妈的把外胎都搞坏了。只能修车了。留着外胎打补丁;把它们剪开,贴在轮胎里面薄的地方。车子在路边停下,他们打开引擎盖,补好轮胎。车子像受了伤的动物,有气无力地在六十六号公路上喘着气挣扎。太热了,连接处松了,轴承松了,车身稀里哗啦,快解体了。
丹尼想要一杯水。人们沿着六十六号公路逃离。水泥马路在烈日下像镜子般闪耀,远处的热浪让人产生路上好像有一摊摊水的错觉。丹尼想要一杯水。他只能等一等了,可怜的小家伙。他很热。得等到下一个服务站。就像那些人说的,服务站。有二十五万人在路上。五万辆旧车——每一辆都是浑身毛病、直冒热气。沿路全是被人丢弃的破车。唉,发生了什么事?坐在车里的人都怎么样了?他们是走路去了吗?他们现在在哪儿?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哪儿来的可怕信念?
还有一个故事,你可能不敢相信,但它是真的,很可笑,也很美妙。有一个十二口之家,被迫离开故土。他们没有车。他们把一辆破车改造成拖车,把所有的财物都装到车上。他们把车拉到六十六号公路旁等着。很快,一辆小汽车就把他们给拉上了。有五个人坐在小汽车里,七个人坐在拖车上,拖车上还有一条狗。他们没两下就到了加利福尼亚。帮他们拉车的人还给他们东西吃。是真的。可他怎么对自己的同胞有这样的勇气和这样的信任呢?真是不可思议的信任。逃荒的人想远离曾经的恐惧——他们经历了千奇百怪的事情,有些痛苦又残忍,有些却非常美好,让人重燃永远也不熄灭的信仰。
第十三章
超载的古董哈德森汽车吱呀吱呀地响着,在萨利索轰隆轰隆地开上公路,转头向西,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可到了水泥路上,艾尔逐渐加快速度,因为不用担心被压扁的弹簧会震断了。从萨利索到戈尔有二十一英里,这辆哈德森汽车以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驶。从戈尔到华纳,有十三英里;从华纳到舍塔科是十四英里;从舍塔科到亨利埃塔就比较远了——有三十四英里。亨利埃塔才算得上是个真正的小镇。从亨利埃塔到卡索尔是十九英里,太阳高悬头顶,红色土地被烈日炙烤,空气仿佛都在微微颤抖。
艾尔开着车,满脸坚毅果断的表情。他全身心聆听着车子发出的声响,不知疲倦的双眼在马路和仪表盘上来回扫视。艾尔和引擎融为了一体,每一根神经都在聆听车子的状态——有没有沉闷的撞击声,有没有尖利的吱吱声,有没有嗡嗡声或咔嚓声,任何变化都可能意味着抛锚的危险,他必须认真聆听。艾尔成了这辆车的灵魂。奶奶坐在艾尔旁边的座位上,半睡半醒,在睡梦中呜呜抽泣,偶尔睁开眼睛凝望前方,然后又打起盹儿来。妈坐在奶奶旁边,一只胳膊肘搁在窗户外面,毒辣的日头把她的皮肤晒得通红。妈也看着前方,可目光是呆滞的,哈德森车一路经过马路和田野,加油站和卖食物的小棚子,可她完全没有朝它们看一眼。
艾尔在破旧的驾驶座上扭了扭身子,换了只手握住方向盘。他叹口气。“这车很响,不过我觉得还能跑。只是装了这么多东西,要是再去爬山,鬼知道车会怎么样。从这儿到加利福尼亚,路上有山吗,妈?”妈慢慢转过头,双眼恢复生气。“我记得有,”她说,“当然了,我也不知道。可我记得好像听人说过,一路上是有山的,还有大山,很高的山。”奶奶在睡梦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般的叹息。艾尔说:“万一真得爬坡,引擎可能会烧掉。得扔掉点儿东西。也许我们不应该带上传教士。”“到半路上你就会庆幸,幸好我们身边有位传教士,”妈说,“他会帮我们的。”她又望向前方闪亮的路面。
艾尔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放在颤抖的换挡杆上。这会儿他说话都困难了。每次说话前,他都会先张嘴默念一遍要说的话。“妈—— ”妈慢慢地转过头,看着他,头也随着汽车的颠簸轻轻摇晃着。“妈,这样走了你害怕吗?去一个新的地方你害怕吗?”她目光变得柔和,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有一点儿,”她说,“但并没有那么害怕。我就坐在这儿,等着。要是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必须做点儿什么——我再去做。”“难道你没想过,我们到了那儿会是什么样吗?难道你不害怕,万一它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呢?”
“没想过,”她飞快地说,“也不害怕,我才不害怕呢。你不能那样想。我也不能那样想。事情太多了——这么多人得过日子。以后,我们可能有一千种不同的日子,可日子来的时候,就只有一种。如果我要去过所有那些日子,那就太多了。过日子你得往前看,因为你还年轻——可是对我来说,过日子就是赶路而已,就是想着很快他们又要吃猪骨而已,”她的脸绷紧了,“我能做的就是这些。我管不了别的。我要是再去做别的,他们都会不高兴的。他们都指望着我只顾好这些。”
奶奶尖声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她发了疯似的四处张望。“老天,我要下车。”她说。“等到了下一处林子吧,”艾尔说,“就在前面。”“不管有没有林子,我都要下去,我说了,”她开始哭诉,“我要下去。我要下去。”艾尔提速,把车开到矮灌木丛旁,猛地刹住车。妈把车门推开,半拉半扯地把行动不便的老太太搀到路边,扶进灌木丛。妈一直扶着奶奶,这样奶奶蹲下去的时候才不会摔跤。
“汤姆,”她说,“把那一锅骨头拿出来,就放在车后面的帆布底下。我们得吃点儿东西了。”乔德拿来锅,大家轮流传递,全家人站在路边,嚼起猪骨头上酥脆的猪肉。“幸好我们把这些带来了,”爸说,“坐在上面全身都僵硬了,动都动不了。水在哪儿?”“不是放在你们那上面吗?”妈问,“我拿了那个一加仑的大壶。”
爸从车身侧面爬上去,在帆布底下寻找。“没在这儿。我们一定是忘记拿了。”每个人立马感到口渴。温菲德哼哼唧唧起来:“我想喝水。我想喝水。”大家都舔了舔嘴唇,突然感觉到干渴难耐。小小的恐慌开始蔓延。艾尔感觉到大家不断增长的恐惧。“到下一个服务站就有水了。我们还要加点儿油。”全家人从侧面爬上卡车。妈扶着奶奶也坐上车,然后坐在她旁边。艾尔发动引擎,他们又出发了。
从卡索尔到帕登有二十五英里,太阳过了最高点,开始往下移。水箱盖上下轻轻抖动,蒸汽开始泄漏出来。快到帕登时,路边出现一个简陋的棚屋,屋前有两个加油泵;围栏旁边还有一个水龙头和一根水管。艾尔把车开进去,将车头正对水管。就在他们停车时,一个红脸红臂的矮胖男人从加油泵后面的椅子上站起,朝他们走来。他穿着棕色灯芯绒外套、背带裤和马球衫,头上戴着用硬纸板做成的、涂成银色的遮阳帽。他的鼻子上面、眼睛下面全是汗珠,脖子的皱纹里更是汗流成河。他从容不迫地朝卡车走来,显得气势汹汹又坚定严肃。“你们买东西吗?汽油还是别的什么?”他问。
艾尔已经下了车,正用指尖拧开冒着蒸汽的水箱盖。他把手猛地甩开,免得被盖子松动时突然喷出的蒸汽烫到。他朝胖男人看了一眼。“要加点儿汽油,先生。”“有钱吗?”“当然。你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吗?”胖男人脸上气势汹汹的神情消失了。“哦,那就好,乡亲们,水你们随便用。”接着,他又急匆匆地解释:“路上全是人,都跑进来,用我的水,弄脏我的厕所,然后呢,天哪,还偷走我的东西,什么都不买。没钱买呀。跑来找我讨一加仑汽油,好继续往前走。”乔德气愤地跳到地上,朝胖男人走去。“我们一路上买东西都付了钱,”他恶狠狠地说,“你用不着盘查我们。我们不会找你讨东西。”“我可没有盘查你们。”胖男人急忙说,汗水开始渗透他的短袖马球衫,“水你们随便用,厕所随便上。”
“我并不是只想和有钱人做生意,”胖男人还在继续,“我就是想做点儿生意。唉,那些停在这儿的人,有的找我讨汽油,有的拿东西换汽油。我可以带你们去后面的房间,看看他们都是拿什么换汽油和机油的:床啦,婴儿车啦,锅啦盆啦。有一家人还拿他们小孩的布娃娃换了一加仑油。我能拿这些东西干什么呢?开家旧货店吗?嗨,还有一个人想用他的鞋子换一加仑油。我要真是那种人,我敢打赌我可以……”他朝妈瞥了一眼,不再说话。
吉姆·凯西满头都湿了,水顺着他高高的额头往下流,他肌肉发达的脖子是湿的,衬衫也是湿的。他走到乔德身边。“不是那些人的错,”他说,“难道你会乐意用自己睡觉的床换一缸汽油吗?”“我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跟我聊天的每个人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上路的。可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呢?这才是我想知道的。它会变成什么样呢?大家都要过不下去了。种田的人靠种田都过不下去了。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想不明白。我问过的那些人,他们也都想不明白。有人想用自己的鞋换汽油,好继续开一百英里路。我是想不明白的。”他摘下银色的帽子,用手掌擦着额头的汗水。乔德也摘下帽子,用帽子擦着额头。他走到水管旁,把帽子彻底淋湿,拧干后重新戴上。妈从卡车侧面的栏板缝里伸出一个铁皮杯,接了水端给奶奶,再端给还在卡车顶上的爷爷。妈站在栏杆上,把杯子递给爷爷,爷爷只用水沾湿一下嘴唇,便摇摇头,不肯再喝。他苍老的双眼里满是痛苦和迷惑,盯着妈看了一会儿,又恢复茫然。
艾尔发动引擎,把卡车倒到加油泵旁边。“加满。这油箱大概能装七加仑,”艾尔说,“就装六加仑吧,太满会洒出来。”胖男人把油管塞进油箱。“唉,先生,”他说,“我就是不知道这国家会变成什么样。救济金啊什么的。”凯西说:“我一直在这个国家到处走。每个人都这么问。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依我看,我们永远都不会变成什么样的。我们会一直在路上逃荒。一直走啊,走啊。为什么大家都不想想这个问题呢?现在大家都在走。每个人都在走。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也知道要怎么走。我们走是因为我们不得不走。所以大家总是走在路上。他们走是因为他们想要比原来更好的东西。除了走,没有别的办法。他们想要更好的东西,需要更好的东西,所以出发去寻找。大家都受过苦,所以才像疯了一样去奋斗。我在这个国家到处走,听到大家都像你这么说。”
胖男人给车加油,油表上的指针转动着,记录着加油量。“是啊,可它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乔德烦躁地插话:“喂,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凯西想要告诉你这个,可你老是在问同一个问题。我以前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其实什么都没问,你就是像在唱歌一样:‘我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你不想知道答案。全国的人都在到处跑,跑到别的地方去。到处都有人死。你也许很快就会死了,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人。你什么都不想知道。你就是跟唱歌一样不停地问——‘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一直到把自己唱睡着。”他看着陈旧的锈迹斑斑的加油泵以及加油泵后面的棚屋,那屋子是用旧木板搭的,虽然刷了明亮的黄色油漆,但还能看到木板在第一次被人使用时留下的钉眼。大胆的明黄色显然是在模仿镇上大公司的加油站,可既没有遮住陈年的钉子眼,也没有盖住木板上陈旧的裂缝,而且这油漆也无法翻新。这样的模仿是失败的,老板也清楚它是失败的。在棚屋敞开的门里,乔德看到了油桶,但只有两桶,卖糖果的柜台里放着陈腐的糖果和日久发黄的甘草糖棒,还有香烟。他看见破烂的椅子和锈出一个洞的纱门,还看见原本铺了碎石现在却垃圾遍地的小院,小院的后面是正在烈日下晒干枯死的玉米田。屋子旁边有一小堆用过的旧轮胎和翻新修补过的轮胎。这时,他才第一次看见胖男人洗得发白的廉价裤子、廉价的马球衫和纸帽子。他说:“我刚刚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的,先生。是天气太热了。你也什么都没有。你很快也会上路,离开这儿。可赶走你的不是拖拉机,是镇上那些漂亮的黄色加油站。大家都走了,”他惭愧地说,“你也要走的,先生。”
乔德说话时,胖男人放慢手里加油的动作,最后停下来。他忧心忡忡地看着乔德。“你怎么知道?”他无助地问,“我们是在商量收拾家当搬到西部去。你怎么知道?”凯西回答了他。“因为大家都一样,”他说,“我以前总是拼了命地跟恶魔斗,因为我觉得恶魔是我们的敌人。可现在,有比恶魔更可怕的东西控制了这个国家,你不把它砍掉,它是不会松手的。见过希拉毒蜥蜴抓东西吗,先生?它们抓得可紧了,你把它砍成两截,它的头还粘在你身子上呢。你砍了它的脖子,它的头还粘着你呢。你得拿把螺丝刀,把它的头撬掉,它才会松开。它躺在地上的时候,毒液还在滴啊滴啊,滴到它用牙齿咬出的洞里。”他停下,不再说话,歪头看着乔德。胖男人一筹莫展地盯着前方。他的手开始慢慢转动转轴。“我真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他轻声说。
水管旁,康尼和罗莎夏站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康尼把铁皮杯洗干净,在重新装满水之前,先用手指感受了一下水温。罗莎夏看着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康尼把杯子递给她。“这水不凉,但能解渴。”他说。罗莎夏看着他,神秘地微微一笑。她现在怀了孕,一切举动都变得神秘,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神秘和安静。罗莎夏对自己感到满足,也抱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要求康尼帮她做一些傻乎乎的事情,而且他们俩都清楚那些事很傻。康尼也对她感到满足,她的怀孕让他觉得惊奇。一想到他也参与了罗莎夏的这些小秘密,他就觉得高兴。她害羞地微笑,康尼也会害羞微笑。他们交头接耳地悄悄说些小秘密。世界在他们周围都变小了,而他们就是世界的中心,又或者说,罗莎夏是世界的中心,康尼则绕着她转小圈子。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秘密。
罗莎夏把目光从公路上收回。“我也不是很渴,”她娇弱无力地说,“不过我可能还是应该喝点水。”康尼点点头,因为他很清楚罗莎夏的意思。罗莎夏接过杯子,漱了漱口,把水吐掉,把那杯温热的水喝下去。“还想喝一杯吗?”康尼问。“就半杯吧。”于是,他只倒半杯水,递给罗莎夏。一辆底盘很低的银色林肯飘逸车呼啸而过。她转过身看其他人在哪儿,看到他们都聚在卡车旁边,她放心了,说:“坐在那样的车里,会是什么感觉?”康尼叹了口气。“也许——以后吧。”
他俩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要是加利福尼亚真有很多工作机会,那我们以后也会买一辆自己的车。可是那种车——”他指着即将消失的飘逸车——“买那种车的钱都可以买一座大房子了。我宁愿买房子。”“我既想买房子,也想买一辆那样的车,”她说,“可是当然了,先得买房子,因为——”他们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他们都为她怀孕激动不已。“你感觉还好吗?”他问。“累。在太阳下坐车就是有点儿累。”“我们只能这样,要不永远都到不了加利福尼亚。”“我知道。”她说。
狗一路嗅着,悠闲地从卡车边经过,又小跑到水龙头底下的水坑那儿,舔起那摊泥水。接着,它低着鼻子、耷拉着耳朵走开了。它一边走,一边嗅着路边灰扑扑的野草,走到人行道边上。它抬起头,看了马路对面一眼,便冲过去。罗莎夏惊声尖叫起来。一辆大车疾驰而来,猛地刹车,轮胎发出吱的尖利声响。狗无济于事地想要躲开,却惨叫一声,被半路撞倒,压到车轮下。大车只放慢速度片刻,几张脸孔向后张望,接着又以更快的速度跑得无影无踪了。狗躺在血泊中,肢体扭曲、肠破肚烂,在马路上缓缓地蹬着腿。
罗莎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觉得会不会吓到宝宝?”她哀求地问,“会伤到宝宝吗?”康尼伸出胳膊搂住她。“来坐下吧,”他说,“这没什么。”“可我觉得肯定伤到了。我喊的时候觉得肚子震了一下。”“快来坐下吧。这没什么的。不会的。”他带她走到卡车另一侧,不让她看见死去的狗,扶她在脚踏板上坐着。
乔德和约翰伯伯走到模糊的血肉旁。被压烂的身体最后抽动一下,便不再动弹。乔德拖着狗的两条腿,把它拖到路边。约翰伯伯看起来似乎很不好意思,仿佛一切都是他的过错。“我应该把它拴起来的。”他说。爸低头看着狗,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我们走吧,”他说,“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养活它。说不定这样也好。”胖男人从卡车后面走来。“真叫人伤心啊,老乡,”他说,“狗在马路边是活不久的。我有三条狗都在同一年里被压死了。现在不养狗了,再也不养了。”接着,他又说,“你们别担心了,我会照料好它的。我会把它埋在玉米地里。”
妈走到罗莎夏坐的地方,罗莎夏还在脚踏板上瑟瑟发抖。“你还好吗,罗莎夏?”她问,“觉得不舒服吗?”“我亲眼看见它被撞死。吓死我了。”“我听见你叫了,”妈说,“现在赶紧振作起来。”“你觉得我看到那场面会伤到孩子吗?”“不会,”妈说,“可你要是自己哭哭啼啼,老是心里难受,缩起头来,那身体就有可能出毛病了。赶紧站起来,帮我照顾奶奶。暂时忘了肚子里的宝宝吧。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爸尖声吹起口哨。“两个孩子去哪儿了?”他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又吹响口哨。很快,孩子们从玉米田里冲出来,露西跑在前面,温菲德跟在她后面。“蛋!”露西大喊,“我找到了软软的蛋!”她冲过来,温菲德紧随其后。“看!”她脏兮兮的小手里拿着十几个灰白色的软蛋。她举起手时,目光落在路边的死狗身上。“啊!”她惊叫一声。露西和温菲德慢慢朝狗走去。他们认真查看了一番。爸对着他俩大喊:“快来吧,你们,除非你们想留下来。”
他们庄重地转过身,朝卡车走去。露西再看了手里灰色的小蛇蛋一眼,便把它们扔掉了。他们从卡车侧面爬上去。“它的眼睛还睁着呢。”露西小声说。可温菲德看到这样的场面却很兴奋。他大胆地说:“它的肠子被压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他沉默片刻。“——被压得——到处——都是——”他说。说完,他飞快地翻过身,往卡车外面呕吐起来。再坐回原位时,他泪眼汪汪,鼻涕也流了出来。“这跟杀猪不一样。”他辩解道。 艾尔把哈德森车的前盖掀起来,检查机油的位置。他从前座底下拿出一加仑的油罐,把廉价的黑色机油倒进机油箱,又检查机油的位置。乔德走到他身边。“要我来开一段吗?”他问。“我不累。”艾尔说。“嘿,你昨天晚上压根儿没睡觉。我今天上午打了个瞌睡。你到车顶上去吧。我来开。”“好吧,”艾尔颇不情愿地说,“可你得认真盯着机油表。慢点儿开。我一直都在盯着,看有没有缺油。时不时看一下指针,它要是乱跳了,就是缺油了。还有,汤姆,要慢点儿开。车上东西太多了。”乔德大笑。“我会看好的,”他说,“你就放心吧。”
全家人再次挤到卡车顶上。妈坐在奶奶旁边的座位上,乔德坐在驾驶室,启动引擎。“确实很松。”他说。他挂好挡,把车开上公路。引擎一路一直发出低沉的嗡鸣,太阳在他们前方的天空慢慢降下。奶奶睡得很沉,就连妈都向前垂着头,打起瞌睡。乔德把帽檐拉到眼睛上方,遮住刺眼的阳光。
从帕登到米克尔有十三英里;从米克尔到哈拉有十四英里;然后就到俄克拉荷马城了——这可是个大城市。乔德笔直地往前开,在城市中穿行。妈醒过来,看着城市的街道。坐在卡车顶上的一家人都盯着那些商店、大房子和办公大楼。接着,楼房越来越矮,商店也越来越小。再往前便是废车场、热狗摊和郊区的舞厅。
露西和温菲德看着眼前的一切,巨大又奇怪的城市让他们局促不安,衣着光鲜的人让他们感到害怕。他们并没有把这些感觉告诉彼此。以后——他们也许会说起,但不是现在。他们见到钻油井架,钻油井架就在城区的边缘;井架是黑色的,空气中还飘散着石油和汽油的气味。可他们并没有大呼小叫。它太巨大了,太怪异了,他们被吓到了。
城市的郊区非常开阔。乔德在车流中缓慢而小心地开着。现在,他们就在这条通往西部的伟大公路——六十六号公路上,太阳在路面上不断西沉。灰扑扑的挡风玻璃被照得透亮。乔德把帽檐拉低,好遮住眼睛,可拉得太低了,只能向后仰头才能看见前方。奶奶还在睡觉,阳光照在她紧闭的双眼上,太阳穴上青色的血管显现出来,脸颊上细细的血脉是葡萄酒一样的颜色,而脸上棕色的老人斑也显得更深了。
乔德说:“我们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开就行了。”妈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日落之前,也许应该找个地方停一下,”她说,“我得炖点儿猪肉,还要做面包。得花不少时间呢。”“没问题,”乔德表示同意,“反正又不能一下子开到。是该活动活动了。”俄克拉荷马城到贝瑟尼是十四英里。乔德说:“我觉得我们最好在太阳落山前停车。艾尔还得在车顶上竖那个东西。要不然太阳会把上面的人晒死。”
妈又在打瞌睡。她猛地把头抬起。“得做晚饭了。”她说。接着,她又说:“汤姆,你爸跟我说你越过州界线的事——”乔德过了很久才回应:“啊?怎么呢,妈?”“唉,我很担心。你这样有点儿像是逃跑。他们说不定会来抓你。”乔德把一只手挡在眼睛上,遮住不断西斜的太阳。“你就别担心了。”他说,“我想过了,很多人假释出来,其中有很多又进去了。如果我在西部因为别的什么事被抓了,那他们就会拿到我在华盛顿州的照片和指纹。他们会把我送回去。可如果我没有犯事,他们才懒得管呢。”
“唉,我还是担心。有时候你犯了事,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搞不好加利福尼亚有一些我们根本都不知道的罪行。也许你做了什么事,本来是没关系的,可在加利福尼亚就不行。”“可就算我不是假释出来的,情况还是一样呀,”他说,“只不过我如果因为什么事被抓住了,麻烦比别人大一些而已。现在,你就别担心啦,”他说,“我们有这么多事要操心,你还找事来操心干什么。”“我不能不操心呀,”她说,“你一旦跨出这个州,就犯了罪呀。”“唉,那也比待在萨利索饿死好。”他说,“我们最好找个地方停车。”
他们穿过贝瑟尼,来到小镇的另一头。在一处干水渠里,排水管直通公路下方,一辆旧旅行车从公路上开下来,停在那里,旁边还支了一个小帐篷,帐篷里伸出炉子的烟囱,烟囱冒着烟。乔德指着前方。“那边有人扎营。我看是个好地方。”他放慢车速,车逐渐在路边停下。旧旅行车的车前盖开着,一个中年男人正站着低头查看引擎。他戴着廉价宽边草帽,穿着蓝色衬衫、黑色斑点背心,沾满油污的牛仔裤又硬又亮。他的脸很瘦,脸颊上有深深的竖条皱纹,显得颧骨和下巴格外突出。他抬起头看着乔德一家的卡车,眼神里充满困惑和愤怒。
乔德从车窗探出身去。“有没有什么法律禁止在这儿停车过夜?”那人本来只看见了卡车,这时目光聚集到乔德身上。“我不知道,”他说,“我们是因为走不了了,才停在这儿的。”“这儿有水吗?”男人指着前方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外的一个服务站小屋。“他们那儿有水,能让你接一桶。”乔德犹豫着。“嗯,我们能在你们旁边停车吗?”瘦男人看起来很迷惑。“这里又不是我们的地盘,”他说,“我们之所以停在这儿,是因为这辆要命的老爷车走不动了。”
乔德还在坚持:“不管怎么说,是你们先停在这儿的,不是我们。你们有权选择要不要邻居。”这种友善的表达立竿见影,瘦削男人的脸上露出微笑。“哎呀,当然可以,快把车从马路上开下来吧。你们来给我们作伴,是我们的荣幸。”接着,他大喊:“赛丽,这儿有几个人要跟我们搭伴,快出来打个招呼吧。赛丽身体不大舒服。”他补充了这样一句。帐篷的门帘被人掀开,一位身形枯槁的女人走出来——她满是皱纹的脸如同一片干瘪的树叶,双眼似乎在脸上燃烧,黑色的眼珠仿佛是从一口恐怖的深井里向外张望。她个头矮小,全身颤抖。她抓着帐篷的门帘,勉强站着,紧抓帆布的那只手完全是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她开口说话时,声音低沉而动听,非常温柔和谐,可又带着响亮有力的气势。“跟他们说欢迎,”她说,“跟他们说好,欢迎他们。”
乔德把车开下公路,开进田野,与旅行车停在一起。大家争先恐后地从车上下来。露西和温菲德爬得太快,两脚没踩好,被钉子戳到手和腿,痛得尖叫起来。妈迅速开始工作。她从卡车后解下三加仑的水桶,拿到吱哇乱叫的孩子们身旁。“你们两个现在去打水——就在那边。好好问人家要。要说,‘拜托您,我们能不能接一桶水’,接完要说‘谢谢’。两个人一起把桶子抬回来,别洒了。如果路上看见能烧的木棍,就带回来。”孩子们跺着脚朝小屋冲去。
诺亚、约翰伯伯和传教士开始从卡车上卸东西。他们把爷爷扶下车,让他坐在地上,爷爷瘫软无力地坐着,盯着前方。“你病了吗,爷爷?”诺亚问。“你他妈说对了,”爷爷虚弱地说,“我快病死了。”赛丽缓慢又小心地朝爷爷走来。“你想到我们的帐篷里面去吗?”她问,“你可以躺在我们的床垫上休息一下。”爷爷抬头看着她,被她温柔的声音吸引。“快来吧,”她说,“你休息一会儿。我们扶你过去。”
爷爷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他下巴抖动着,张大苍老的嘴巴,声音沙哑地哇哇大哭。妈冲到他身边,伸出胳膊搂着他。妈扶爷爷站起来,她宽阔的后背绷得紧紧的,半抬半搀地把爷爷扶进帐篷。约翰伯伯说:“他一定是病得厉害。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我这辈子还没见他哭成这样呢。”他跳上卡车,把一张床垫扔下。妈从帐篷里走出来,走到凯西身边。“你经常在病人身边。”她说,“爷爷现在病了,你能去看看他吗?”
凯西疾步走进帐篷。地上有一张双人床垫,床垫上铺着整齐的毛毯;小小的铁皮炉放在铁架子上,炉火时大时小。一桶水、一个放着口粮的木箱、一个用来当桌子的箱子,这就是全部的东西了。夕阳的光芒穿过帐篷布,把它照成粉红色。赛丽跪在床垫旁边的地上,爷爷仰面朝天地躺着,双目圆瞪,凝望上空,脸颊绯红,呼吸粗重。
凯西握住爷爷瘦骨嶙峋的苍老手腕。“累了吗,爷爷?”他问。爷爷专注的目光转向凯西说话的方向,却并没有看见他。爷爷的嘴巴抖动着,想要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凯西摸了摸爷爷的脉搏,然后放下爷爷的手腕,把手搭在爷爷的额头上。老人开始全身挣扎,两条腿不停地蹬着,手也乱晃。他发出一连串长长的模糊声音,根本听不出说了什么,尖尖的白色胡须下的脸变得通红。
赛丽悄声问凯西:“你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吗?”他抬起头看着赛丽满是皱纹的脸和焦灼的眼神。“你呢,你知道吗?”“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凯西问。“我可能弄错了。我不想说。”凯西又回过头看着抽搐的红色脸庞。“你说——是不是——中风了?”“我觉得是,”赛丽说,“我之前见过三次。”外面传来搭帐篷的声音、砍木柴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稀里哗啦的声音。妈透过帐篷门帘往里探望。“奶奶想进来。让她进来好吗?”传教士说:“不要让她进来,她只会干着急。”
“爷爷还好吗?”妈问。凯西慢慢摇了摇头。妈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爷爷的脸,那张苍老的面孔露出痛苦挣扎的表情,因为血脉偾张涨得通红。妈退了出去,声音传回帐篷里:“爷爷挺好的,奶奶。他就是要休息一下。”奶奶闷闷不乐地回应:“哦,我想看看他。他是个狡猾的鬼东西。他什么都不会告诉你。”说完,奶奶迈着小碎步急匆匆走进帐篷。她站在床垫旁,低下头。“你怎么了?”她问爷爷。可爷爷只是再次把目光转向奶奶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嘴巴抽动着。“他这是在生闷气呢,”奶奶说,“我跟你们说了,他很狡猾的。他今天早上还想偷偷逃跑,这样他就不用来了。后来,他又说屁股痛,”她嫌恶地说,“他就是在生闷气呢。他以前不想跟人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就是这个样子。”
奶奶的目光开始游离,最后落在赛丽身上。“他不愿意祈祷。”她说,“我跟你们说过,露西还是个小丫头时是怎么祈祷的吗?她说:‘现在,我要躺下来睡觉了。我向主祈祷,保佑我的灵魂。我还要祈祷,那条可怜的小狗跑到碗柜的时候,碗柜里已经空了,它什么也吃不到。阿门。’她就是这么祈祷的。”阳光照耀下,可以看见一道人影突然从帐篷前走过。
爷爷似乎在挣扎,全身的肌肉都在抽搐。突然,他像是受了重重一击,猛地抖动一下。然后,他就躺着不动了,呼吸也停止了。凯西低头看着老人的脸,发现它变成了黑紫色。赛丽碰碰凯西的肩膀,小声说:“他的舌头,他的舌头,他的舌头。”凯西点点头。“你站到奶奶前面去。”他撬开爷爷紧闭的嘴巴,将手伸进老人的喉咙里,拉了舌头一下。就在他把舌头抬起来的时候,爷爷呼噜出一口粗气,又像是啜泣般吸了一口气。凯西在地上找到一根小棍,用它压住爷爷的舌头,不均匀的呼吸声呼噜呼噜地响起来。
奶奶像小鸡似的蹦来跳去。“祈祷,”她说,“快祈祷呀你。快祈祷,我跟你说了。”赛丽用力拉住她。“快祈祷呀,他妈的!”奶奶大叫。凯西抬头看了她一眼。呼呼的喘气声变得更响、更不均匀了。“我们天上的父啊,以你的圣名——”“荣耀呀!”奶奶大喊。“你的天国即将降临。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阿门。”爷爷张大的嘴巴里呼出长长的喘息,然后大叫着吐了一口气。“赐予我们——今日之饮食——宽恕我们——”爷爷的呼吸停止了。凯西低头看着爷爷的双眼,那眼睛清澈、深邃又锐利,流露出洞悉一切的静谧。“哈利路亚!”奶奶说,“接着说。”“阿门。”凯西说。
这时奶奶平静下来。帐篷外面,一切的嘈杂都停止了。马路上,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凯西跪在床垫旁边的地上。外面的人都在聆听,大家静悄悄地站着,全神贯注地听着爷爷临终的声音。赛丽搀着奶奶的胳膊,把她带到外面,奶奶把头抬得高高的,骄傲地走着。她为了全家人,这样走着;她为了全家人,这样高高地抬着头。赛丽把她扶到铺在地上的一张床垫子旁,让她坐在上面。奶奶直直盯着前方,无比骄傲,因为她现在是众人的焦点。帐篷里悄无声息。最后,凯西也用双手拨开帐篷门帘,跨了出来。爸轻声问:“是怎么回事?”“中风,”凯西说,“发作很急。”
一切仿佛又恢复生气。太阳触碰到地平线,渐渐沉没下去。马路上开来一长队巨大的货运卡车,车身都是红色。它们轰隆隆地开过,带来一阵小小的地震,直立的排气管噗噗往外喷着柴油燃烧后的蓝烟。每辆卡车都有两位司机,等着轮班的那位司机就睡在快要顶到天花板的卧铺床上。这些卡车永不停歇;它们不分昼夜地隆隆开过,大地在它们的重压下颤抖。
全家人围在一起。爸蹲在地上,约翰伯伯蹲在他旁边。现在,爸是一家之主了。妈站在他身后。诺亚、乔德和艾尔蹲着,传教士坐着,然后又用胳膊肘撑在地上斜靠着。康尼和罗莎夏走远了一点。这时,露西和温菲德抬着一桶水,说说笑笑地走来。他们感觉到气氛的变化,放慢脚步,把水桶搁在地上,悄悄地跟妈站在一起。奶奶骄傲又冷静地坐着,直到全家人聚齐,直到没人再看着她,她才躺下来,用胳膊遮住脸。红色的夕阳落山了,在大地上留下灿烂的暮色,人们的脸在这暮色中被映得明亮,一双双眼睛在天空反射的光芒中闪闪发光。慢慢地,夜色将光线悉数收走。
爸说:“那是威尔森先生的帐篷。”约翰伯伯点点头。“他把帐篷借给我们了。”“真是好人。”爸轻声说。威尔森站在他坏掉的汽车旁,赛丽走到床垫那儿,坐在奶奶身边,但很小心地不去挨到她。爸大喊一声:“威尔森先生!”威尔森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蹲下来,赛丽也走过来,站在他身边。爸说:“我们一家人都很感谢你们。”“能帮上忙是我们的荣幸。”威尔森说。“我们欠了你们一个大人情。”爸说。“生死面前,没有什么人情不人情。”威尔森说。赛丽也附和道:“千万别说什么人情不人情。”艾尔说:“我会帮你们把车修好的——我和汤姆都会修。”艾尔觉得他能代表全家做出一点回报,有些扬扬得意。“那就谢谢了。”威尔逊接受了这种答谢方式。
爸说:“我们得想想该怎么办。法律规定,人死了得上报,而且上报以后,他们要么收四十块钱的殡葬费,要么就当作叫花子处理。”约翰伯伯插了一句嘴:“我们家还从来没有出过叫花子呢。”乔德说:“也许我们应该学着变通一下。以前我们家也从来没有被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过呢。”“我们得处理好,”爸说,“好让别人没法儿指责我们。我们买不起的东西,从来没拿过;别人的恩赐,也从来没受过。汤姆当初惹了麻烦,我们照样能抬起头来,其他人在那种情况下也会动手的。”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约翰伯伯问。“我们按法律规定去报告,他们就会来收尸。我们只有一百五十块钱。如果他们拿走四十块钱安葬爷爷,那我们就到不了加利福尼亚——或者,就让他们把爷爷当作叫花子埋了。”男人们不安地扭动着,认真地盯着膝盖前面不断变暗的地面。爸轻声说:“爷爷亲手埋葬了他的爸爸,办得很体面,自己用铁锹把墓修得很好。那个时候,人有权利被儿子埋葬,做儿子的也有权埋葬父亲。”
“可现在法律不是这么说的了。”约翰伯伯说。“有时候,人不可能永远遵守法律,”爸说,“反正不可能永远那么正儿八经地遵守法律。很多时候,你没办法遵守法律。当初有个年轻人弗洛伊德没人管、到处发疯的时候,法律说我们必须放弃他——可没有人放弃他。有时候,人就是得对法律做些变通。我现在要说,我有权埋葬我自己的爸,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传教士撑着胳膊坐起来。“法律是变的,”他说,“可人总有‘不得不做的事’。你有权做你不得不做的事。”
爸朝约翰伯伯转过身。“你也有权发言,约翰。你有什么反对意见吗?”“没有,”约翰伯伯说,“只不过这有点儿像是趁着晚上把他藏起来。可爷爷做事从来都喜欢大张旗鼓。”爸爸羞愧地说:“我们不能像爷爷那样做事了。我们得在钱花光前赶到加利福尼亚。”乔德插嘴:“有时候,一些干活儿的人会挖出尸体,然后把事儿闹得很大,都以为他是被人谋杀的。政府对死人的兴趣比对活人的兴趣大多了。他们会到处挖个稀巴烂,好查出来这具尸体是谁,他又是怎么死的。我建议我们写一张字条,放在瓶子里,把瓶子跟爷爷埋在一起,说清楚他是谁,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什么被埋在这儿。”
爸点头表示同意:“这是个好主意。把字写漂亮点儿。这样爷爷也不会那么孤单,他的名字和他埋在一起,他就不再是孤孤单单躺在地下的一个老头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众人保持沉默。爸把头转向妈。“你来给他入殓?”“我来给他入殓,”妈说,“可谁来做晚饭呢?”赛丽·威尔森说:“我来做晚饭。你去忙吧。我和你那个大女儿一起做晚饭。”“真是太感谢你了。”妈说,“诺亚,你去桶子里拿点好猪肉来,盐可能还没有腌入味,不过应该挺好吃了。”“我们还有半袋土豆。”赛丽说。
妈说:“给我两枚五毛银币。”爸在口袋里翻了半天,给了她两枚银币。妈找到水盆,装满水,走进帐篷。帐篷里几乎全黑了。赛丽走进去,点燃一支蜡烛,把它立在箱子上,又走出去。有那么一会儿,妈只是低头看着故去的老人,满心悲悯地从围裙上撕下一条布,缠在爷爷的下巴上。她把爷爷的手脚拉直,将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她合上他的眼皮,在两只眼睛上各放一枚银币。她扣好他的衬衣,洗净他的脸。赛丽朝里张望,说:“需要我帮忙吗?”妈缓缓抬起头。“进来吧,”她说,“我有话想跟你说。”“你女儿很乖,”赛丽说,“她这会儿正削土豆皮呢。需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给爷爷全身擦洗擦洗,”妈说,“可他没有别的衣服了。当然,你的被子已经被弄脏了,被子上有了死人的气味,是怎么都洗不掉的。我妈就是死在床上的,死了两年了,我还亲眼见到一条狗冲着那张床垫又是吼又是抖的。我们就用你的被子裹着爷爷下葬吧。我们会赔你的。我们再给你一床被子。”赛丽说:“你别这么说。我们很高兴能帮到你们。我很久都没有感觉到——这么踏实了。人就是需要——帮助别人。”妈点点头。“是的。”她说。她久久地盯着那满脸胡须的苍老面庞,他的下巴被缠了起来,眼睛在烛光下银光闪闪。“怎么弄,他都不可能显得自然了。我们把他裹起来吧。”
“老太太倒是接受了。”“唉,她那么大年纪了,”妈说,“只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可能要过很久才会真正明白。再说了,我们家的人都很骄傲自己遇事能扛得住。我爸以前经常说:‘谁都会崩溃。只有真正的男人不会。’再难过我们总是扛得住。”妈把爷爷腿上和肩膀边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她把被子一角扯到爷爷头上,像是斗篷的帽子一样卷起来,再把它拉下来遮住爷爷的脸。赛丽递给妈七八个大大的别针,妈把被子紧紧扣起来,像个整齐的大包裹。最后,她终于站起来。“这样下葬也不坏了,”她说,“我们有传教士看着他入土,家人也都在他身边。”突然,妈摇晃一下,赛丽走过去扶稳她。“犯困了——”妈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的,我没事。我们一直忙着准备出发的事,知道吧。”“到外面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赛丽说。“好,这里的事我都做完了。”赛丽吹熄蜡烛,两人走了出去。
男人们聚集在篝火投下的光圈周围。他们的工具是一把铁锹和一把鹤嘴锄。爸在地上划出标记——八英尺长,三英尺宽。大家轮流干活儿。爸用鹤嘴锄把地锄松,约翰伯伯把土铲出来。艾尔锄地,乔德铲土。诺亚锄地,康尼铲土。坑越挖越深,而他们的工作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一铲铲的泥土被从坑里飞快地掀出来。最后,乔德站在齐肩深的长方形土坑里,问:“还要挖多深,爸?”“挖深点儿好。再挖几英尺吧。汤姆,你现在出来,把字条写了。”
乔德撑着从坑里跳出来,诺亚接替他。乔德走到妈身边,妈正看着篝火。“我们有笔和纸吗,妈?”妈慢慢摇头。“没——有。就是这个我们没带。”她朝赛丽望了一眼。这个小个子女人马上走进帐篷,拿回来一本《圣经》和半截铅笔。“这儿,”她说,“前面有一张空白的纸。就写在那上面,然后撕下来吧。”她把书和铅笔递给乔德。乔德在火光中坐下来。他眯着眼睛,全神贯注,最后,他终于在卷首衬纸上缓慢又小心地写下清晰的大字:“威廉·詹姆斯·乔德长眠于此,这位上了年岁的老人死于中风。他的家人把他埋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没有钱为他举办葬礼。他不是被人杀害的。只是中风而死。”他写完了。“妈,你听听我是这么写的。”他把写的话慢慢念给妈听。
“哎呀,听起来挺好的。”她说,“你能不能从《圣经》里挑几句话写上去,看起来更虔诚点儿?就把《圣经》翻开,从里面选几句话吧。”“得短一点儿,”乔德说,“纸上剩的地方不多了。”赛丽说:“就写‘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怎么样?”“不好,”乔德说,“听起来就好像他是被吊死的。我来抄几句吧。”他翻开《圣经》,嘴巴嚅动着,不出声地念念有词。“这里有一句短的不错,”他说,“‘于是罗德对他们说,啊,非也非也,我主。'”“这没有什么意义啊,”妈说,“你既然要写一句话,最好是写句有意义的话。”赛丽说:“翻到《诗篇》吧,往后翻一点。在《诗篇》里总能找到好句子。”
乔德翻着书页,低头一节一节地往后看。“这儿还真有一句,”他说,“这儿有一句好的,很虔诚:‘得赦免其过,遮掩其罪的,这人是有福的。'怎么样?”“这句真不错,”妈说,“就把这句写上吧。”乔德小心地写下来。妈把一个放水果的玻璃罐洗干净,把水擦干。乔德把纸条放进去,紧紧拧上盖子。“是不是应该让传教士来写?”他说。妈说:“不用了,传教士又不是家里人。”她从乔德手里拿过罐子,走进漆黑的帐篷。她把被子上的别针解开,把水果罐塞到那双冰冷瘦削的手下面,再把被子紧紧扣好。然后,她走回篝火旁。
* 《诗篇》32:1:“得赦免其过,遮掩其罪的,这人是有福的。”
男人们从墓坑边回来了,脸上的汗水闪闪发亮。“挖好了。”爸说。他和约翰、诺亚、艾尔走进帐篷,出来时抬着那用别针扣好的长布包。他们把它抬到墓穴边。爸跳进墓穴,双手接过布包,轻轻放下。约翰伯伯伸出一只手,把爸拉出墓穴。爸问:“奶奶怎么样了?”“我去看看。”妈说。她走到床垫边,低头盯着老太太看了一会儿。看完,她走回到墓穴旁。“睡着了。”她说,“她以后也许会骂我,可我现在不想把她叫醒。她太累了。”
乔德说,“他现在不是传教士了。他觉得,他既然不是传教士了,就不应该做传教士做的那些事来骗人,不然是不对的。我敢说他一定是怕有人要他祷告,所以才走的。”可凯西已悄悄走近,听到了乔德的话。“我可没有跑掉,”他说,“我会帮你们的,但我不会骗你们。”爸说:“你能不能就说几句话?我们家的人还从来没做过不说一句话就把人下葬的事呢。”“那我就说几句吧。”传教士说。康尼带罗莎夏走到墓穴边,罗莎夏很不情愿。“你必须去,”康尼说,“不去太不礼貌了。就一会儿。”
* 罗莎夏不愿意去是怕惊扰到孩子,对她来说整个世界都怀孕了。
火光照映着聚集的人群,映出他们的脸庞和眼睛,照亮他们灰暗的衣服。此时,所有人都摘下帽子。火光闪耀,在人们身上跳动。凯西说:“就简单点儿说吧。”他低下头,其他人也跟着把头低下。凯西庄重地说:“这位老人刚刚过完他的一生,去世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可这没什么关系。他曾经活在这世上,这才是最重要的。现在,他去世了,可这并不重要。以前,我听一个人给我念过一句诗,他是这么念的:‘一切生命皆神圣。'我想了想,觉得这句话有深刻的意义。我不愿为去世的老人祷告。他现在挺好的。他要做一件事,可这件事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他只有一条路走。我们呢,我们也有事情要做,可我们有成千上万条路,不知道到底要走哪一条。我如果真要祷告,那也是为了不知道该走哪条路的人。躺在这里的爷爷,已经轻松走上一条大路。现在,就让他入土为安,去做他自己的事吧。”说完他抬起头。
爸说:“阿门。”其他人也喃喃说道:“阿门。”爸拿起铲子,铲起半铲土,轻轻撒进漆黑的墓穴。他把铲子递给约翰伯伯,约翰也撒了一铲土。接着,铲子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直到每个人都铲了一铲土。所有人都完成了自己的职责,行使了自己的权利。爸用力铲向松动的土堆,迅速填完墓穴。女人们走回火堆边,张罗晚餐。露西和温菲德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一切。露西严肃地说:“爷爷现在就躺在那下面。”温菲德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她。接着,温菲德跑到火堆边,坐在地上,一个人抽泣起来。
爸把墓穴填了一半,累得站在那儿直喘气,约翰伯伯接手完成剩下的工作。约翰正打算用铲子堆坟头时,乔德阻止了他。“听我说,”乔德说,“如果我们堆个坟头,墓穴马上就会被别人挖开。我们得把墓穴隐藏起来。把它填平,再撒点枯草在上面。只能这样。”爸说:“我觉得不行。不堆个坟头是不对的。”“没办法呀,”乔德说,“别人会马上把爷爷挖出来的,接着我们就会因为违反法律受到惩罚。你也知道我犯了法是什么下场呀。”“也是,”爸说,“我都忘了。”他从约翰伯伯手里接过铲子,把坟头拍平。“冬天来了,这里会塌下去的。”他说。“那也没办法,”乔德说,“等冬天来了,我们早就走远了。现在用力把土压紧,再往上面盖点东西。”
威尔森用舌头舔着牙齿,吞下嘴里的东西。“我们才叫倒霉呢,”他说,“我们都已经从家里出发三个星期了。”“哎呀,我的天,我们还计划在十天或更短的时间里就赶到加利福尼亚呢。”艾尔插嘴:“这就难说了,爸。我们车上装了那么多东西,搞不好永远都走不到。要是还得爬山,那是肯定走不到了。”大家都在火堆边沉默了。他们把脸低下,火光照映着他们的头发和额头。在篝火形成的小小光圈之外,夏夜的繁星隐隐闪烁,白日的炙热逐渐散退。奶奶坐在远离篝火的床垫上,像只小狗般轻轻呜咽。所有人的脑袋都朝她的方向转去。
妈说:“罗莎夏,你乖乖的,去陪奶奶躺着吧。她现在需要有人陪着。她现在都明白过来了。”罗莎夏站起来,走到床垫边,躺在老奶奶身旁,她们轻柔的窃窃私语声传到火堆边。罗莎夏和奶奶在床垫上说悄悄话。诺亚说:“真奇怪——爷爷不在了,我感觉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没感觉比今天早上离家时更悲伤。”“因为爷爷就像你们的老家,”凯西说,“爷爷和老家,是一样的。”
艾尔说:“很遗憾啊。他还一直说他到了那里要做什么什么呢,他说他要把葡萄举到头顶上用力挤,让葡萄汁流到他的胡子里去,老这样说。”凯西说:“他在开玩笑呢,一直都是。我想他自己也知道。他知道。你们差不多都能开始新的生活,可爷爷,他的人生结束了,他知道。爷爷不是今天晚上死的。在你们把他带走的那一分钟,他就死了。”“真的假的?”爸大叫。“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他是还在呼吸,”凯西继续说,“可他已经死了。他不能离开老家,他就是那个地方,他知道。”
约翰伯伯说:“你知道他会死?”“当然,”凯西说,“我早就知道。”约翰注视着他,脸上慢慢显出恐惧的表情。“你怎么不说?”“说了有什么用呢?”凯西问。“我们——我们说不定可以做点什么呀。”“做点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可是——”“不,”凯西说,“你们什么也做不了。你们的路早就注定了,只是爷爷不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他没有受罪。除了今天早上的那件事,他没受什么罪。现在他只是和大地躺在一起。他不能离开这块大地。”
威尔森说:“我们也把我的哥哥维尔留下了。”所有人的脑袋转向他。“他和我都是四十多岁。他比我大。我们以前都没开过车。嗯,我们都打算搬家,把所有的东西都卖了。维尔买了辆车,他们给他派来个小伙子,教他怎么开车。那天下午,我们准备出发之前,维尔和米妮阿姨去练车。维尔把车开到马路上拐弯的地方,大叫一声‘哎哟’,把车猛地往回倒,结果撞进围栏。他又大喊‘哎哟他妈的’,结果用力一踩油门,把车开进了深沟。这就是他的下场。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卖,也没有车了。可是,老天啊,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错。他气疯了,不肯跟我们一起走,只坐在那儿骂骂咧咧个不停。”“他打算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他太生气了,没法思考了。我们又不能等。我们只有八十五块钱。我们不能坐在那儿把钱分了,反正这些钱很快就会吃光。我们还没走上一百英里,车后面的齿轮就坏了,花了三十块钱才修好。接着,我们又要买轮胎,然后,火花塞又裂了,赛丽还生病了。只好停了十天。现在,这辆破车又坏了,我们也快没钱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走到加利福尼亚。我要是会修车就好了,可我对车真的一窍不通。”艾尔煞有介事地问:“到底有什么毛病?”“呃,就是跑不动了。启动了就噗噗冒气,然后就停了。过不了一分钟,又会启动,结果还没等你踩油门,就又熄火了。”
“跑一分钟就熄火了?”“是的,先生。不管我给它加多少油,都没法让它继续跑。情况还越来越糟,现在我完全开不动它。”此时的艾尔露出骄傲又老练的神色。“我觉得是油路堵塞了。我来帮你清通吧。”爸也骄傲起来。“他很会修车的。”爸说。“哎呀,你们能帮忙,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们。我一定会的。我什么都不会修,有时候我觉得——觉得自己像个小孩。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我打算买辆好车。说不定就不会坏了。”爸说:“等我们到了那儿再说。这去的一路上还麻烦着呢。”
“啊,可再麻烦也是值得的。”威尔森说,“嗨,我看那些传单上都写着,他们需要招摘水果的工人,工资还挺高。哎呀,想想那会是什么样子吧,在阴凉的大树下面,摘着水果,时不时还可以吃上一口。哼,他妈的,他们才不在乎你吃了多少呢,因为那边的水果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工资还那么高,说不定我们到时候可以自己买一小块地,种种地,再多挣点钱。嗯,他妈的,我敢说,过不了几年,我们就可以有自己住的地方了。”
爸说:“我们也看到了那些传单。我这儿还有一张呢。”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好的橘黄色传单,上面用黑色字体印着:“加利福尼亚急招摘豆工。一年四季,薪水丰厚。需八百人。”威尔森好奇地看了看。“哎哟,就是我看过的那张。一模一样的。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已经招满八百人了?”爸说:“这只是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小地方。你想想,加利福尼亚可是全国第二大的州。就算这个地方已经招满八百人,那还有好多别的地方呢。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情愿去摘水果。就跟你说的那样,在大树底下,摘着水果——小孩子都会喜欢的。”
艾尔突然站起来,走到威尔森的旅行车旁。他把头伸进去查看一番,然后走回来坐下。“你今天晚上是修不了了。”威尔森说。“我知道。明天一早我来修。”乔德认真地打量着弟弟。“我跟你想的一样。”他说。诺亚问:“你们两个在说什么?”乔德和艾尔沉默了,都在等对方先开口。“你跟他们说吧。”最后,艾尔终于开口道。“嗯,我这个主意也许不太好,我的想法和艾尔的想法也许并不一样。不过我还是想说。我们的车超载了,但威尔森他们的车没有超载。要是我们能分几个人坐到他们车上,再把他们车上轻便的东西装到我们的卡车上,那我们车上的弹簧就不会被压扁,我们的车也可以爬上山了。再加上我和艾尔都会修车,我们可以让你们的车一直跑下去。我们一起在路上走,这样对大家都好。”
威尔森一跃而起。“哎呀,好啊!哎呀,我们很荣幸啊。我们肯定愿意。你听到没有,赛丽?”“是个好主意,”赛丽说,“这会不会增加你们的负担?”“才不会呢,老天呀,”爸说,“怎么会是负担?你们这是在帮我们呀。”威尔森不安地坐了回去。“呃,我要想想。”“怎么了,难道你不愿意吗?”“唉,你看——我们只剩下大概三十块钱了,我们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妈说:“你们才不会是负担呢。大家要相互帮助,这样我们才能都到加利福尼亚。赛丽不是帮忙料理了我们爷爷的后事吗?”说到这儿,她不再说下去了。两家人的情谊显而易见。
艾尔大声说:“那辆车能轻轻松松坐下六个人。就算我来开车吧,罗莎夏、康尼和奶奶可以和我坐。然后我们把那些轻便但是占地方的大东西拿出来,堆到卡车上。我们还可以交换着开。”他说话的声音很洪亮,因为压在心头的焦虑解决了。大家羞赧地微笑着,低头看着地面。爸用手指尖拨弄着灰扑扑的泥土。他说:“妈最喜欢周围长满橙子树的白色小房子。她在日历上看过一幅这样的大照片。”
赛丽说:“如果我又生病了,你们一定要继续往前走,一定要走到那儿。我不能拖累你们。”妈仔细盯着赛丽,仿佛第一次看清她被病痛折磨的双眼和因苦难而显得憔悴又瘦削的脸庞。妈说:“我们会一路照顾你的。你自己说过的。你一定要接受我们的帮助。”赛丽认真看着火光中自己满是皱纹的双手。“今天晚上我们先睡一会儿吧。”她站起身。“爷爷——感觉他好像已经走了一年。”妈说。
两家人惬意地扯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去睡觉。妈把铁皮盘稍微洗刷了一下,再用面粉袋把上面的油渍擦去。火焰渐渐熄灭,繁星也黯淡下来。此时的公路上没什么载客的汽车,只时不时有运货的大卡车轰隆隆开过,带来小小的一波地震。微弱星光下,停在水渠旁的两辆车都快要看不见了。路前方的服务站,一条被绳子拴着的狗在嚎叫。两家人都安静地入睡了,田鼠变得大胆起来,在床垫之间窜来窜去。只有赛丽还醒着。她盯着夜空,强忍疼痛,紧紧抱成一团。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时代开始变了,西部大地开始躁动不安。西部各州像是暴风雨袭来前的马匹,也紧张起来。那些不安的大资本家,感觉到变化的来临,却对这种变化的本质一无所知。大资本家们攻击离他们最近的东西——他们攻击不断扩大的政府和不断扩大的劳工联盟;他们攻击新的税制和经济计划。他们不知道这些都是结果,并非原因。是结果,不是原因;是结果,不是原因啊。原因很深刻,也很简单——原因只不过是一个人的饥肠辘辘,乘以一百万倍;是一个人的灵魂对快乐和安全的渴求,乘以一百万倍;是一个人迫切需要发展、需要工作、需要创造的身体和思想,乘以一百万倍。人最基本的需求——肢体渴望劳动,心灵渴望创造,这就是人。砌一堵墙,建一座房屋,修一处水坝,在这墙、房屋和水坝中放进一点儿人自己的东西,再从那墙、房屋和水坝中拿回来一点儿东西。由劳作获得结实的肌肉,由思考获得清晰的线条和形状。因为人和宇宙中其他任何有机体或非有机体不一样,会在工作中得到成长,会沿着自己观念的阶梯往上爬,会一次又一次地超越自己之前的成就。你可以这样说——当理论发生改变甚至分崩离析时,当各种派别、哲学以及不同的思想、国家、宗教、经济在阴暗狭窄的小巷中发展、瓦解时,人总在前行,他是痛苦地,有时甚至是错误地蹒跚向前。往前走一步,可能往后摔一跤,但只会往后退半步,绝不会退回原点。你可以这样说,你也会明白——你会明白的。当黑色的飞机把炸弹投落到集市,当囚犯像猪一样被杀死,当破碎的尸体在肮脏的尘土中流尽鲜血时,你就会明白这一点了。你可能是通过这种方式明白的。如果人没有走出那一步,如果那蹒跚向前的伤痛不是如此真切,那炸弹就不会掉落,喉咙也不会被割开。当投掷炸弹的人还活着,炸弹却停止掉落,那才是令人害怕——因为每一枚炸弹都是不死精神的证据。大资本家们都还活着,罢工却停止,那才令人害怕——因为每一次失败的小小罢工都是前进一步的证据。还有一点你也是可以明白的——当人类不再为某个理念承受折磨甚至甘愿牺牲时,那才最令人害怕,因为这种品质才是人的基础,是这种品质让人成为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刚刚开始的变化让西部各州都躁动不安起来。得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堪萨斯、阿肯色、新墨西哥、亚利桑那、加利福尼亚。一家人从土地上搬走了。爸从银行借了钱,现在银行想要土地。银行有了土地,就是地产公司了——它想要拖拉机,不想要农家住在土地上。拖拉机是坏东西吗?它那种可以耕出长长犁沟的力量是坏东西吗?如果拖拉机是我们的,那它就是好东西——不是我的,而是我们的。如果我们的拖拉机在我们的土地上,耕出长长的犁沟,那该多好。不是我的土地,是我们的土地。那么,我们就能像在拥有这片土地时爱着土地那样去爱拖拉机了。然而,拖拉机只做了两件事——翻了地,然后把我们从土地上赶走。拖拉机和坦克没什么区别。人们被它们驱赶、恐吓、伤害。这是我们必须思考的事。
一个人、一个家庭从土地上被赶走了。这辆锈迹斑斑的破车吱呀吱呀地沿着公路朝西开去。我失去了我的土地,区区一台拖拉机就夺走了我的土地。我孤单,惶惑。到了晚上,一家人在沟渠边扎营,另一家人也把车开来,搭起帐篷。两个男人蹲着,女人和孩子们听他们说话。你们这些痛恨改变和害怕革命的人啊,这就是节点了。让这两个蹲着的男人分开吧;让他们相互仇恨、害怕、怀疑对方吧。这就是你们所害怕的那件事的起源。这就是那颗受精卵。从这里开始,“我失去了我的土地”这件事变了;一个细胞分裂了,在分裂中,它长成你们痛恨的东西——“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土地”。危险就在这里,因为两个人不会像一个人那么孤独,那么惶惑。从这最初的“我们”开始,产生了一件更危险的事:“我有一点儿吃的”加上“我没有吃的”。如果这个问题加起来的结果是“我们都有了一点儿吃的”,那么,事情就开始发展了,运动就有了方向。现在只要做一点点乘法,那这片土地、这台拖拉机就是我们的了。两个男人蹲在沟里,面前是小小的篝火,唯一的锅里煮着肋条,目光呆滞的女人保持沉默;后面的小孩子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们并不理解的谈话。夜幕降临。孩子冷了。来,把这条毯子拿去。是羊毛的。是我妈妈的毛毯——拿去给孩子盖上。这就是会爆炸的东西了。这就是开始了——从“我”变成了“我们”。
一个人、一个家庭从土地上被赶走了。这辆锈迹斑斑的破车吱呀吱呀地沿着公路朝西开去。我失去了我的土地,区区一台拖拉机就夺走了我的土地。我孤单,惶惑。到了晚上,一家人在沟渠边扎营,另一家人也把车开来,搭起帐篷。两个男人蹲着,女人和孩子们听他们说话。你们这些痛恨改变和害怕革命的人啊,这就是节点了。让这两个蹲着的男人分开吧;让他们相互仇恨、害怕、怀疑对方吧。这就是你们所害怕的那件事的起源。这就是那颗受精卵。从这里开始,“我失去了我的土地”这件事变了;一个细胞分裂了,在分裂中,它长成你们痛恨的东西——“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土地”。危险就在这里,因为两个人不会像一个人那么孤独,那么惶惑。从这最初的“我们”开始,产生了一件更危险的事:“我有一点儿吃的”加上“我没有吃的”。如果这个问题加起来的结果是“我们都有了一点儿吃的”,那么,事情就开始发展了,运动就有了方向。现在只要做一点点乘法,那这片土地、这台拖拉机就是我们的了。两个男人蹲在沟里,面前是小小的篝火,唯一的锅里煮着肋条,目光呆滞的女人保持沉默;后面的小孩子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们并不理解的谈话。夜幕降临。孩子冷了。来,把这条毯子拿去。是羊毛的。是我妈妈的毛毯——拿去给孩子盖上。这就是会爆炸的东西了。这就是开始了——从“我”变成了“我们”。
如果你们这些拥有别人必需品的人能够明白这一点,那你们也许会有所收敛。如果你们能够区别原因和结果,如果你们能够明白潘恩、马克思、杰斐逊、列宁都只是结果而非原因,那你们也许还能幸存。但你们不会明白。因为拥有的本质让你们永远都只能是“我”,让你们被永远和“我们”割裂开了。刚刚开始的变化让西部各州都躁动不安起来。需求刺激了理念,理念促成了行动。五十万人在全国迁徙;还有一百万人焦躁不安地准备迁徙;一千万人开始感觉到紧张。拖拉机在空旷的土地上耕出无数的犁沟。
* 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 1737—1809),英裔美国作家和革命政治宣传家,其作品影响了美国独立革命。
* 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1743—1826),《独立宣言》作者,美国第三任总统。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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