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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现在,这些到处搬迁、寻找生路的人成了流民。这些家庭原本依靠一小块土地为生,在那四十英亩的土地上出生、死去,依靠那四十英亩地出产的东西填饱或饿着肚皮,此时他们都漂向广阔的西部。他们四处奔走,寻找工作;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人,水渠岸边是成排扎营的帐篷。在他们后面,还有更多人蜂拥而至。宽阔的公路上挤满迁徙的人群。中部和西南部生活着单纯的农民,他们并没有随着工业革命的发生而改变,不用机器耕作,也不了解私人手中那些机器的威力和危险。他们从小到大不曾见识过工业文明的矛盾本质,所以对工业文明的生活方式所导致的荒谬混乱也就愈感强烈。
突然间,机器将他们赶出来,他们涌上公路。迁徙改变了他们;公路、路边的营地、对饥饿的恐惧还有饥饿本身,都改变了他们。吃不到晚饭的孩子改变了他们,无休无止的搬迁改变了他们。他们成了流民。别人的敌意改变了他们,将他们紧密联结在一起,并让他们团结起来——这敌意让一个个小镇上的居民组团武装起来,像要驱赶入侵者般拿起铁镐组成小分队;商店店员和店主拿起猎枪对抗同胞,保卫自己的世界。
当公路上的流民不断翻倍时,西部出现恐慌情绪。有财产的人为自己的财产担惊受怕。从来不曾迫切需要什么东西的人在流民的眼中看到渴求的怒火。小镇和小镇周边地区的人聚集起来,捍卫自己的权利;他们安慰自己说,自己是好人,入侵者是坏人。人在抗争之前都是如此自我安慰的。他们说,这些该死的俄克佬又脏又蠢。他们是堕落的色情狂。这些该死的俄克佬都是小偷。他们什么都偷。他们没有财产权的概念。后面这句话倒是真的,因为一个没有财产的人怎能体会拥有一切的痛处呢?捍卫自己的人说,他们会带来疾病,他们很脏。我们不能让他们进学校。他们是外地人。难道你想你的姐妹跟他们鬼混吗?
当地人迫使自己进入残忍模式。他们组成小队,武装起来——棍棒、汽油、枪支。这田是我们的。我们不能让那些俄克佬无法无天。那些武装起来的人并不是土地的主人,可觉得自己就是。那些夜晚演习的店员什么财产都没有,小商店的店主也只有一抽屉的欠债条。可即便是欠债条,即便只是份工作,那也是一种拥有。店员心想,我每周能挣十五块钱,要是该死的俄克佬只拿十二块钱工资就肯干,我怎么办呢?小店主心想,我要怎么和没有欠债条的人竞争呢?
流民从公路上涌入,眼里流露着饥饿的神情,流露着迫切的渴求。他们不会争论、没有章法,什么都没有,只有庞大的人数和迫切的需求。一个人的工作,有十个人争夺——而争来的也不过是份微薄的薪水。如果那个家伙三毛钱就肯干,那我两毛五分钱就行。他要是两毛五分钱就肯干,那我两毛钱就行。不要啊,选我吧,我饿了。一毛五分钱我也干。给点吃的我就干。我还有孩子呢。你去看看他们。他们身上都长疮了,疮感觉都要破掉了,他们跑都跑不动了。给他们一点被风吹掉的水果吧,他们都已经浮肿了。选我吧。给我一小块肉,我就愿意干。这样很好,因为这样一来,工资就降下去了,可物价还保持着。大业主们很高兴,发出更多传单,吸引更多的人来。工资降下去了,物价还保持着。很快,我们就又要有奴隶了。
此时,大业主和公司又想出新办法。大业主买下罐头厂,等桃子和李子成熟时,把水果的价格压到比成本还低。罐头厂老板以极低的价格收购水果,却保持水果罐头的高价,从中牟利。没有罐头厂的小农户失去农场,被大业主、银行和有罐头厂的公司收购。时间慢慢过去,农场的数量越来越少。小农户搬进镇里,暂住一段时间,用光自己的积蓄,也用光亲戚朋友的积蓄。接着,他们也走上公路。路上挤满迫切寻找工作的人,拼了命也要找到工作的人。
那些公司和银行造就了自己灭亡的宿命,只是它们还不知道。田野里长满水果,饥肠辘辘的人在路上流离失所。粮仓都是满的,可穷人的孩子们却患上佝偻病,身上肿起糙皮病的脓疱。大公司不知道,饥饿与愤怒之间仅有一线之隔。本该用来支付工资的钱却被用来买汽油、买枪支、雇侦探、雇间谍,用来建立黑名单、训练打手。公路上,人群如蝼蚁般迁徙,寻找工作,寻找食物。愤怒的情绪开始酝酿。
第二十二章
天色已晚,汤姆·乔德还沿着乡村公路寻找韦德派奇营地。田野里几乎没有光线,只有后面天空中的火光显示着贝克斯菲尔德的方向。卡车摇摇晃晃地慢慢走着。车前,觅食的野猫从马路上跑开。交叉路口出现一片集中的白色木屋。妈在座位上睡着了,爸很长时间里一直保持着沉默。乔德说:“不知道营地在哪儿。我们等天亮后再问问吧。”他把车停在一块路牌边,另一辆车也在交叉路口停下。乔德伸出头说:“你好,先生。你知道那个大宿营地在哪儿吗?”“笔直往前走。”
乔德开车经过长长的一排昏暗的帐篷。卫生所里点着一盏暗暗的灯。“就停在这里,”守卫说,“这里很好。住在这里的人刚刚搬走。”乔德停住车。“就是这儿?”“是的。现在,你让他们把东西卸下来,我帮你登记。然后你们就睡觉吧。营地委员会的人一早会来找你们,帮你们安顿好的。”乔德垂下眼睛。“是警察吗?”他问。守卫笑了。“不是警察。我们有自己的警察。这里的人选举出了自己的警察。跟我来。”艾尔跳下卡车,绕着车身走来。“在这儿住了?”“是的,”乔德说,“你和爸卸东西,我去趟办公室。”“小声点,”守卫说,“很多人都睡了。”
乔德跟着守卫穿过黑暗,爬上办公室的台阶,走进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旧桌子和一把椅子。守卫坐在桌子旁,拿出一张表。“姓名?”“汤姆·乔德。”“那个是你爸?”“是的。”“他叫什么?”“也叫汤姆·乔德。”问题还在继续。从哪儿来,到这个州多久了,做过什么工作。守卫抬起头。“我不是管闲事。我们必须填好这个表。”“没问题。”乔德说。“现在要问一下——你们有钱吗?”“有一点点。”“不是穷光蛋喽?”“有一点点钱吧。为什么这么问?”“嗯,住在这里每周得交一块钱,但可以做工来抵,比如倒垃圾、打扫营地卫生之类的。”“我们做工来抵吧。”乔德说。
“你明天就会见到委员会的人。他们会告诉你怎么使用营地的设备,还有这里的规矩。”乔德问:“我说——那是什么?那个委员会到底是什么?”守卫往后一靠。“委员会运作得非常好。这里有五个卫生所,每个所都选举出自己在委员会的人。委员会制定规则。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他们耍横呢?”乔德说。“哦,那你就可以像投票选他们进去一样,马上投票把他们选出来。他们的工作做得很好。告诉你他们都做了什么吧——你知道圣恩教的传教士吗?他们老是跟着别人到处跑,传教啊募捐啊什么的。唉,他们想在这个营地传教,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也想让他们来。于是,这事儿就交给委员会决定。他们开了会,商量出办法。他们说:‘所有传教士都可以在这个营地传教。但谁也不准募捐。’那些老家伙还有点伤心呢,因为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传教士来了。”
乔德哈哈大笑,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说,管理营地的人都只是普通人——也是在这儿住的人?”“是呀。他们管理得很好。”“你说的警察——”“这里由委员会维持秩序,制定规则。这里还有妇女委员会。她们会来找你妈妈的。她们帮忙照看小孩、管理卫生所。要是你妈妈没有工作,那她就可以给有工作的人照看小孩,等她有了工作——嗯,然后又会有其他人没有工作。她们可以做针线活儿,还会有护士来教她们技能。很多这样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警察?”“没有,先生。没有手令,哪个警察也别想进来。”“哦,那假如有人就是捣乱,或者是喝醉了酒,大吵大闹,怎么办呢?”守卫用铅笔戳着吸墨纸,说:“嗯,第一次,委员会会警告他。第二次,他们会郑重警告他。第三次,他们就会把他赶出营地。”“我的老天,简直不敢相信啊!就在今天晚上,那边还有一帮警察和那些戴着小帽子的家伙放火烧了个河边的宿营地呢。”
“他们到不了这儿,”守卫说,“有些晚上,我们会派小伙子在围栏周边巡逻,尤其是有舞会的晚上。”“还有舞会?天哪!”“我们每周六晚上都会举办全县最好的舞会。”“哎呀,天哪!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不再多几个呢?”守卫的表情显得阴沉。“那你就得自己想原因了。去睡会儿觉吧。”“晚安。”乔德说,“妈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很久都没人对她客客气气的了。”“晚安,”守卫说,“睡会儿吧。这个营地的人都起得很早。”
乔德沿着道路穿行在一排排帐篷之间。他的眼睛逐渐适应星光。他看见这些帐篷都排列得笔直,四周也没有一点儿垃圾。道路被人清扫过,还洒了水。帐篷里传来人们沉睡的呼噜声。整个营地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和呼呼声。乔德走得很慢。他走到第四卫生所附近,好奇地看着这幢没有刷过油漆的房子,它既低矮,又粗糙。房顶下面,两侧都是敞开的,装着一排排洗漱池。他看见自家的卡车就停在旁边,便悄无声息地朝它走去。帆布已经支起来,帐篷里静悄悄的。
他醒来时,天还是黑的。丁丁当当的细小声音把他从梦中惊醒。乔德仔细聆听,又听到铁器相互碰撞的声音。他活动僵硬的身体,在清晨的凉意中瑟瑟发抖。整个营地还在睡梦之中。乔德站起身,从卡车侧面探望出去,东边的群山是蓝黑色的。就在他观望时,群山背面升起微弱的光芒,山的边缘被染成浅浅的红色。接着,空气越发冷冽,天色也越发灰蒙黯淡。光芒逐渐照到头顶,一直照到与西方地平线相接的某个地方,才与这纯粹的黑夜融合。深深的河谷里,大地在晨曦中呈现出薰衣草的紫灰色。铁器碰撞的声音又响起。乔德朝那排帐篷望去,它们的颜色只比大地的灰色稍微浅一点点。他看见一个帐篷旁边闪起橘黄色的火光,火光是从旧铁炉子的裂缝里钻出来的。粗短的排烟管里冒出灰色的烟雾。乔德攀越过车侧板,跳到地上,朝那炉子慢慢走去。
他看见一个女孩在炉子边忙活,她弯着的手臂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孩子的头埋在女孩的罩衫下面,正在吃奶。女孩走来走去,用棍子拨动火苗,又揭开生锈的炉盖,好让菜炖得更烂,接着她打开炉门;那婴儿一直吃着奶,年轻的妈妈熟练地将他从一只胳膊上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孩子没有影响她工作,也没有扰乱她优雅又迅速的动作。橘黄色的火苗从炉子裂缝里钻出来,将跳动的影子投射在帐篷上。乔德走近了。他闻到煎腌肉和烤面包的香气。来自东方的光芒迅速变亮。乔德走近炉子,朝它伸出手。女孩看着他,点点头,两根辫子跳动着。“早上好。”她说着把锅里的腌肉翻了个面。
帐篷的门帘被人掀开,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龄比较大的男人。他们穿着新的蓝色棉布工装和工装外套,外套笔挺,铜扣子闪闪发亮。他们脸庞瘦削,长得非常像。年轻男人留着黑色的胡茬,年长男人则是白色胡茬。他们的头和脸都是湿的,头发还在滴水,硬邦邦的胡子上凝结着水珠。他们的脸湿得发亮。他们站在一起,静静望着不断发白的东方。他们一起打着呵欠,看着群山边缘的光圈。然后,他们转过身,看到了乔德。“早上好。”年长男人说,表情既看不出善意,也没有恶意。
女孩继续工作。有那么一次,她把孩子放下,用绳子将两根辫子绑到脑后;她忙碌时,那两根辫子就那么蹦来蹦去、摇来摇去的。她把铁皮杯放在一个装货的大木箱上,又把铁盘子、刀子和叉子摆出来。然后,她从深油锅里将腌肉舀出来,放在大铁盆里,腌肉滋滋地缩起来,变得更加香脆。她打开生锈的炉门,拿出装着满满一盆烤面包的大方盆。
面包的香气飘出来,两个男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年轻男人轻声说:“真香呀!”年长男人对乔德说:“吃过早饭了吗?”“哦,还没有,不过我家的人都在那边,他们还没起床,都需要好好睡一觉呢。”“哎呀,那就跟我们一起坐会儿吧。我们这里吃的东西很多——感谢上苍啊!”“嗯,谢谢你了,”乔德说,“闻起来太香了,没法儿拒绝啊。”“是吧?”年轻男人说,“这辈子没闻过这么香的东西吧?”他们走到包装箱旁,围着它蹲下来。
“在这附近工作吗?”年轻男人问。“正打算找工作呢,”乔德说,“我们是昨天晚上才来的,还没来得及出去找。”“我们刚干完第十二天的活儿。”年轻男人说。在炉子边忙活的女孩说:“他们还买了新衣服呢。”两人都低头看着笔挺的蓝色衣服,羞涩地微微一笑。女孩端出装腌肉的盆子、烤得焦黄的厚面包、一碗腌肉卤汁和一壶咖啡,也蹲到箱子旁。孩子还是把头埋在女孩的罩衫下面,仰着头吃奶。
年轻男人说:“我们都吃了十二天的好东西了。这十二天里,没有落下一餐饭——我们两个都没少吃。工作了,拿到了工钱,还吃饱了。”他又开始大吃特吃,甚至有点狼吞虎咽的样子了。他把盘子再次装满。他们喝着滚烫的咖啡,将咖啡渣泼到地上,再把杯子倒满。此时的晨光开始有了色彩,那是一种红色的微光。父子俩不再吃了。他们面朝东方,让晨曦照在脸上。旭日的红晕衬着群山,反射在他们眼中。随后,他们把杯里的咖啡渣泼到地上,同时站起来。“得走了。”年长男人说。
年轻男人朝乔德转过身。“我说,”他说,“我们要去铺管道了。你要是想跟我们一起去,我们说不定能给你安排点事儿做。”乔德说:“哎呀,你们真是太好了。而且,我还得好好感谢你们请我吃早餐呢。”“是我们的荣幸。”年长男人说,“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你找点活儿干。”“我当然愿意,”乔德说,“只是稍等一下,我先去告诉我家的人。”他匆匆跑回自家帐篷,弯下腰,朝里探望。昏暗的帆布下,他只看见一个个睡梦中的人影。但被子里出现一点小小的动静。露西像蛇一样扭出来,眼睛被头发遮着,裙子皱巴巴的,扭成一团。她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站起身。她灰色的双眼睡醒后显得清澈又宁静,看不出一点淘气的神色。乔德离开帐篷,招手让她跟过来。走了一阵,他转过身,露西抬起头看着他。
“天哪,你真是长大了。”他说。她突然羞涩起来,把目光转向远处。“你听我说,”乔德说,“不要把其他人吵醒了,他们起来以后,你告诉他们,我找到了个工作机会,现在去试一试。告诉妈,我和邻居吃过早饭了。你都听清楚了吗?”露西点点头,把头转开,她的眼睛还是小姑娘的眼睛。“你可别把他们吵醒了。”乔德又交代一遍,便急匆匆赶回到新朋友身边。露西小心地走近卫生所,朝敞开的门里偷偷张望。乔德回来时,那两个男人正在等他。年轻女人已经拖出一张床垫,把婴儿放在上面后,便去洗碗了。
乔德说:“真有意思,我吃了你们的东西,可还没告诉你们我叫什么名字呢——你们也没说你们叫什么。我叫汤姆·乔德。”年长男人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到这儿还没多久吧?”“哎呀,是呀!刚到一两天而已。”“我就知道。真有意思,你都快忘了自报姓名这个习惯吧。要记的名字太他妈多了。记人就可以了。反正,先生——我叫提摩西·华莱士,这是我儿子威尔基。”“很荣幸认识你们。”乔德说,“你们来这儿很久了吗?”
“很荣幸认识你们。”乔德说,“你们来这儿很久了吗?”“来了十个月,”威尔基说,“去年洪水刚退就到这儿来了。老天呀!我们那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呀!差点儿就他妈饿死了。”他们的双脚啪啪踩在柏油路面上。一辆卡车经过,车上全是人,每个人都只瑟缩着。卡车车厢上坐的每个人都强打着精神,愁眉苦脸地耷拉着脑袋。“他们是要去煤气公司,”提摩西说,“他们找了个好工作。”
乔德问:“你们没有车吗?”华莱士父子沉默了,乔德看着他们的脸,发现他们有些羞愧。威尔基说:“我们工作的地方沿这条路走只要走一英里。”提摩西气冲冲地说:“没有,我们没有车。我们把车卖了。非卖不可啊。吃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找不到工作。每周都有人来,想要买车。他们跑过来,要是听说你饿着肚子,哎呀,他们就会来买你的车。你要是饿得不行了,那他们开的价就更低。我们——我们饿得受不了了。他们就给了我们十块钱,买走了我们的车。”他对着路面吐了口唾沫。
威尔基轻声说:“我上周在贝克斯菲尔德。我看见它了——停在二手车车场里——就停在那里,标牌上写着七十五块钱。”“我们非卖不可呀,”提摩西说,“我们要么让他们抢走我们的车,要么从他们那里偷点什么。我们还没有到要偷东西的地步呢,可是,他妈的,已经快了!”乔德说:“你们知道吗,我们离开老家之前,听说这边有很多工作。我们看到了传单,传单让大家都到这儿来。”“是呀,”提摩西说,“我们也看到了传单。但这里其实没有那么多工作。而且工钱还一直在降。光是想着怎么填饱肚子,我都要累死了。”
“你们现在有工作呀。”乔德说。“是,可不会长久。我们是在给一个好心人干活儿。他有一小块地,自己也跟我们一起干活儿。可是,他妈的——这个工作不会长久呀。”乔德说:“那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也带来?我这一来,你们就更干不长了。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提摩西慢慢摇着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是说不通。我们原本还想挣了钱一人再买顶帽子呢。我看是买不成了。那边就到了,就在右边。工作挺好的。每个钟头能挣三毛钱。老板是个好人,很客气的。”
提摩西说:“这位是汤姆·乔德。不知道您能不能想办法给他安排点活儿做?”托马斯对乔德怒目而视。接着,他急促地笑了一声,眉头依然紧锁。“哎哟,没问题!我帮他安排。谁来我都能安排。说不定我还能安排一百个人呢。”“我们只是想—— ”提摩西抱歉地开口。托马斯打断他。“是,我也在想,”他转过身,面对他们说,“我要跟你们说点儿事。我一直给你们付的是一个钟头三毛钱的工钱——对吧?”“哎呀,是的,托马斯先生……可是——”
“你们给我干的活儿确实也值三毛钱。”他两只粗壮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我们每天都努力干活儿。”“哎呀,他妈的,今天上午,你们只能拿两毛五分钱了,愿意就干,不愿意就走吧。”他的脸因为气愤涨得更红了。提摩西说:“我们给你干活儿很努力的。你自己也说了。”“我知道。可现在看来,我是不能自己做主了。”他咽了口口水。“你们看啊,”他说,“我这儿有六十五英亩地。你们听说过农民联合会吗?”“哦,当然听说过。”
“嗯,我就是联合会里的。我们昨天晚上开了个会。你知道现在是谁管农民联合会吗?告诉你们吧。是西部银行。这个河谷里大部分地都是银行的,不是它的地,也都抵押给它贷款了。昨天晚上,银行派来的人跟我说:‘你现在付的工钱是一个钟头三毛钱。你最好把工钱减到两毛五分钱。’我说:‘我请的人很好。他们值三毛钱。’结果他说,‘不是这么回事,现在的工资就是两毛五。如果你付了三毛钱,就会引起骚乱。再说了,’他说,‘你明年还打不打算要农作物贷款了?'”托马斯不再说话。他咧开嘴唇,喘着粗气。“你们明白了吗?工资就是两毛五了——就是这样。”
“我们干活儿很卖力的。”提摩西茫然无助地说。“你还不明白吗?银行先生雇了两千个人,我只雇了三个人。我得遵守银行文书的规定呢。你们要是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哎呀,我可以照办!可他们吃定我了呀。”提摩西摇摇头:“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们在这儿等着。”托马斯飞快地走进屋。他身后的门嘭的一声关上。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你们看了这个吗?就在这里,我来念:‘痛恨赤党骚乱分子的市民烧毁流浪者的宿营地。昨天晚上,当地一处流民宿营地发生的骚乱让市民义愤填膺,他们将宿营地的帐篷悉数烧毁,并警告骚乱者离开本地。”
乔德张口道:“哎呀,我——”可他马上闭上嘴巴,不再说话。托马斯小心地折好报纸,放进口袋。他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声说:“那些放火的人就是联合会派出去的。现在,我说出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如果发现我说过这话,那我明年连这个农场都没有了。”“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提摩西说,“如果真有骚乱分子,我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发疯。”
托马斯说:“我已经观察好长一段时间了。每次要降工资前,总会有赤党骚乱分子。每次都是这样。去他妈的,他们是给我下套儿呢。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两毛五的工资干不干?”提摩西望着地面。“我干。”他说。“我也干。”威尔基说。乔德说:“看来我是正好撞上这事儿了。我当然愿意干。我必须工作。”托马斯从屁股口袋扯出一条头巾,擦了擦嘴巴和下巴。“我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真不知道你们拿这点钱,怎么养活一家人。”“只要还有工作,就能养活家里人。”威尔基说,“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就养不活了。”
“唉,联合会不喜欢政府的宿营地,因为连一个警察都派不进去。我听说,里面的人还自己定规矩,没有逮捕令就不能随便抓人走。可是,如果里面出现大乱子,又或者,有人开了枪——那就可以派一大帮警察进去,把营地清理干净。”提摩西神色一变。他双肩紧绷,眼神冷峻。“这话是什么意思?”“千万别把这些话告诉别人。”托马斯不安地说,“星期六晚上营地里会有人打架,而且还会有很多警察随时准备冲进去。”乔德追问:“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呢?那些人并没有影响到别人呀。”“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托马斯说,“营地里的那些人可以活得像个人,他们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生活了。他们再回到流民的营地以后,就不好管了。”他又擦了擦脸,“现在,赶紧去干活儿吧。哎呀,希望这些话不会让我丢掉我的农场。可我真的喜欢你们这些人。”
提摩西跟在威尔基后面,提摩西的铲子斜着插进水沟沟底,将沟底拍平以便于铺设管道。“他们好像是想赶我们走。”提摩西说,“我猜啊,他们是害怕我们会组织起来。说不定他们猜对了。这里的营地就是个组织,大家自己照顾自己。我们还有这一带最好的乐队。饿着肚子的人可以在商店赊一点账,五块钱的账——你可以买五块钱的东西吃,营地不会责怪你。我们从来没犯过法。我猜那些大农场主怕的就是这个。他们没办法把我们关进牢里——哎呀,于是害怕了。他们心想,我们既然能自己管好自己,那说不定也能干好别的事。”乔德从水沟里跨出来,擦去眼角的汗水。“你听到报纸是怎么说的吗?”“当然听到了,”威尔基说,“常有的事。”“哼,我当时就在现场。压根儿就没什么骚乱分子。没有他们所谓的赤党。话说回来,这些赤党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啊?”
提摩西在水沟沟底铲出一个水平的土垛,阳光照得他白色的胡茬闪闪发亮。“很多人都想知道赤党到底是什么,”他笑着说,“我们有一个孩子搞明白了。”他用铲子轻轻拍着土堆,“那个孩子叫海因斯——他有差不多三万英亩地,种着桃子和葡萄——还有一家罐头厂和一家酒厂。反正,他老是在说什么‘该死的赤党’。他说:‘该死的赤党要把这整个国家都毁掉的。’他还说:‘我们必须把这儿的混蛋赤党都赶走。’嗨,有一天,一个刚到西部来的年轻人听到他这些话。年轻人挠挠头,问:‘海因斯先生,我来这儿的时间不长。这些该死的赤党到底是什么人啊?’海因斯就说了:‘赤党都是些狗娘养的,我们给两毛五的工钱,他们偏偏想要三毛!’嗯,年轻人认真想了想,又挠挠头,说:‘哎呀,海因斯先生,我不是狗娘养的,可要是这就算赤党——那我也想要三毛钱的工钱哎。每个人都想要。他妈的,海因斯先生,我们都是赤党。'”提摩西把铲子沿着水沟沟底推去,铲子划过的地方,坚固的泥土闪闪发亮。
他们走进卫生所;这一次,露西不再害怕,大胆地带头走进房子。大房间的一侧装着一排马桶,每个马桶都有隔间,隔间的前面还有门。白色的瓷马桶闪闪发光。大房间的另一面墙下装着一排洗手池,第三面墙下则是四个淋浴间。“看这儿,”露西说,“这就是马桶。我在购物手册上见过。”两个孩子走到一个马桶旁边。露西突然鼓起勇气,掀起裙子,坐上去。“跟你说了,我之前就来过了。”她说。为证其言不虚,马桶里响起滴滴答答的尿声。
温菲德很尴尬。他用手掰着水箱的杆子。水哗啦一下冲出来。露西一跃而起,跳到旁边。她和温菲德站到房间中央,看着马桶。里面的水还在哗哗流着。“是你干的,”露西说,“是你搞坏的。我都看见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看见你搞坏的,”露西说,“就是不能把好东西给你用。”温菲德低下头。他抬起眼看着露西,眼眶里满是泪水,下巴都在颤抖。露西立刻后悔了。“你别担心,”她说,“我不会告发你的。我们假装它本来就是坏的。我们可以假装压根儿就没来过这儿。”她带着温菲德走出房子。
露西羞涩地盯着地面,改变话题。“那边有马桶,”她说,“白色的马桶。”“你去过那里面了?”妈问。“我和温菲德都去了。”她说。接着,她背弃承诺。“温菲德,他把马桶弄坏了。”温菲德满脸通红,愤怒地瞪着露西。“她在里面撒尿了。”温菲德恶狠狠地说。妈有些担忧。“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带我去看看。”她推着他们走到卫生所门口,走进去。“现在告诉我,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露西用手一指:“它刚刚一直在哗哗流水。现在不流了。”
“你们是怎么弄的,做给我看看。”妈命令他们。温菲德不情愿地走到马桶边。“我又没有用力拉,”他说,“我就是把这个掰了一下,然后——”水流又冲出来。他猛地跳开。妈把头往后一甩,哈哈大笑,露西和温菲德悻悻然地盯着她。“马桶就是这样的呀,”妈说,“我以前见过。上完厕所,就是要把这个掰一下。”两个孩子受不了自己如此无知又丢人,便一溜烟儿跑出去,沿着道路往前走,去看附近的一大家人吃早饭。
妈看着他们走出门,然后环顾整个房间。她走到淋浴间,朝里张望。她又走到洗手池,用手指抚摸白色的瓷盆。她把龙头拧开一点,将手指头放在水流下,可当水变热时,她马上把手撇开。她仔细查看水池,把塞子塞上,在水池里接上一点热水,再接上一点冷水。她在温水里先洗了手,又洗了脸,然后用手指弄了点水拨弄头发。这时,她身后的水泥地板上传来脚步声。妈转过身。一位老头儿震惊地站在那儿看着妈,脸上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
他严厉地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妈咽了口气,能感觉到下巴上的水在不断往下滴,弄湿了裙子。“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抱歉地说,“我以为这里是给大家用的。”老头朝她皱起眉头。“这里是给男人用的。”他坚定地说。他走到门口,指着门上的标志牌:男。“你看,”他说,“这儿写得明明白白的。你没看见吗?”“没看见,”妈羞愧地说,“我压根儿没看见。那这儿有没有我能用的地方啊?”老头的怒气消了。“你是才来的吧?”他问话的语气变得友善。“昨天半夜才来。”妈说。“那委员会的人还没有找你谈过吧?”“什么委员会?”“哎呀,就是妇女委员会呀。”“没有,还没找我谈过。”他骄傲地说:“委员会的人很快就会来找你,帮你安排好的。刚来的人我们都会好好照顾的。你要是想用女厕所,去这幢房子的另外一边就可以了。那边才是你们用的。”
罗莎夏衣冠不整、睡眼惺忪地从帐篷里爬出来。妈正一把一把地量着玉米面的多少,看到女儿出来,立即把目光转向女儿身上皱巴巴、脏兮兮的裙子和满头没有梳过的乱糟糟的头发。“你去洗漱干净吧,”她轻快地说,“到那边去,洗漱干净。你还有条干净裙子,我洗过了。把头发梳整齐。把眼睛上的眼屎擦掉。”妈很兴奋。罗莎夏愁眉不展地说:“我觉得不舒服。我好想康尼呀。没有康尼,我什么都不想干。”
妈转过身正面对着她,双手和手腕上沾着黄色的玉米面。“罗莎夏,”她严肃地说,“你必须振作起来。你也伤心得够久了。妇女委员会的人就要来了,她们来时,我们家的人可不能愁眉苦脸的。”“可我觉得不舒服啊。”妈朝她走近,伸出满是面粉的两只手。“快去,”妈说,“总有一天,你得学会把自己的感受藏在心里。”“我要吐了。”罗莎夏哀怨地说。“哦,那就去吐啊。你当然会想吐。每个人都一样。快振作起来吧,去洗漱,把脚也洗一洗,再穿上你自己的鞋子。”她转过身继续干活儿。“把头发梳好,扎上辫子。”她说。
他走到炉火前,蹲下来,妈放下最后一点矜持。“我们很荣幸请你吃早饭,”她说,“没什么好东西,可我们非常欢迎你。”小个子男人对她粲然一笑,说:“我吃过早饭了。可我确实很想来一杯咖啡。太香了。”“哎呀——哎呀,没问题。”“不着急。”妈从一加仑的铁罐中倒出一铁皮杯咖啡。她说:“我们还没有买糖。今天应该会买一点。你要是喝咖啡必须加糖,可能会觉得没那么好喝。”“我从不加糖,”他说,“会把好咖啡的味道破坏掉的。”“哦,我倒是喜欢加一点点糖。”妈说。她突然凑近看着小个子男人,想弄清楚他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跟自己亲近起来。她在小个子的脸上寻找动机,可除了友善,她什么都没找到。接着,她看到了小个子白色外套上的毛边,放心了。
他小口喝着咖啡。“我看妇女委员会的人今天早上就会到这儿来看你们。”“我们还没收拾干净呢。”妈说,“还是等稍微弄干净一点,她们再来吧。”“这样的情况她们清楚得很,”主任说,“她们自己来的时候也是一样。没关系的。就是因为她们非常了解情况,所以这个营地委员会才会运作得这么好。”他喝完咖啡,站起身。“好了,我得走了。你需要任何东西,就到办公室来,我会一直在那里。这咖啡真好喝。谢谢你。”他把杯子放在箱子上,和其他杯子放在一起,挥了挥手,便沿着那排帐篷走了。妈听到他一路走,一路还在和别人说话。妈低下头,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爸领着两个孩子回来了。因为耳朵被擦得生疼,孩子们的眼眶还是湿的。两人默不作声,满脸发亮。温菲德鼻子上晒伤的皮肤也被擦掉了。“好啦,”爸说,“脏东西都洗掉了,擦掉了两层皮。差点儿要揍他们一顿,他们才肯老老实实站着。”妈认真地对他们进行了鉴定。“看着挺好的了。”她说,“自己去吃玉米饼和酱卤汁吧。我们还得把东西收拾收拾,把帐篷里面弄整齐。”
妈目送他们离开。随后,她拿了个水桶,走到卫生所露天的洗衣池边。她把桶里接满热水,提回帐篷。她在桶里洗碗时,罗莎夏回来了。“我把你的早餐放在盘子里了。”妈说。说完,她凑近去看着女儿。女儿的头发还在滴水,但已经梳好了,她的皮肤粉红而透亮。她穿上了印着白色小花的蓝裙子,脚上穿着婚礼时穿的高跟拖鞋。在妈的注视下,她脸红了。“你洗过澡了。”妈说。罗莎夏用嘶哑的嗓音说:“我在那里面的时候,有个女人走进来洗澡。你猜她是怎么洗的?你就走到那个小隔间里,把龙头拧开,水就冲到你身上了——要热水,要冷水,想要什么温度都随你——所以我也就洗了!”“我也要去洗个澡!”妈大叫,“我把这儿的事忙完了,就马上去洗澡。你要教教我怎么弄。”
“我以后每天都要洗澡。”女儿说,“那个女人——她看见我了,看见了我的大肚子——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她说每周都会有个护士到这儿来。我可以去找护士,她会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宝宝更强壮。她还说,这里所有怀孕的准妈妈都是这位护士照料的,我也要这样,”她滔滔不绝,“还有——你知道吗?上周,这里有个宝宝出生,整个营地开了派对呢!他们给宝宝送了衣服,还送了好多其他东西——还送了台婴儿车呢——柳条编的。虽然不是新的,可他们给它刷了层粉红色的油漆,它就跟新的一样了。他们给宝宝取了名字,还有蛋糕吃。哎呀,天哪!”她喘着粗气,不再往下说了。妈说:“感谢上苍,我们终于找到自己人了。我要去洗澡。”“好,很舒服的。”罗莎夏说。
妈把铁盘子擦干,摞好。她说:“我们是乔德家的人。我们从来不对别人低头。爷爷的爷爷在独立战争时上过战场。我们在欠债之前一直都是种田的。后来——那些人——他们对我们耍了手段。他们每次来的时候,我都感觉像是有鞭子在抽我——抽我们家的每个人。还有在尼德尔斯,那个警察。他对我们那种态度让我很生气,让我觉得特别丢脸。现在,我不觉得丢脸了。这里的人都是我们自己人——是我们自己人啊。那个主任,他来这儿坐下,喝了杯咖啡,说‘乔德太太这个,乔德太太那个’的——他还问,‘乔德太太,你们安顿得怎么样了’,”她停下来,叹了口气,“哎呀,我终于又感觉自己是个人了。”她把最后一个盘子摞上去,然后走进帐篷,在放衣服的箱子里翻出鞋子和一条干净裙子,还找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她的耳环。她从罗莎夏身边走过时说:“如果妇女委员会的人来了,就跟她们说,我马上回来。”她消失在卫生所的另一侧。
罗莎夏重重地坐到一个箱子上,盯着自己的婚鞋。那是一双漆皮黑色高跟鞋,还有特别定制的黑色蝴蝶结。她用手擦脚趾,又把手在裙子内衬上擦了擦。弯腰的动作给她日益膨胀的腹部带来压力,于是她坐直,用手指试探性地在身上摸了摸,露出微笑。路上,一个矮壮女人拿着用苹果箱装的脏衣服,朝洗衣池走去。她的脸被太阳晒得棕黄,眼睛又黑又有神。她穿着用装棉花的布袋做成的大围裙,大围裙罩在方格棉布裙外面,脚上穿的是男士棕色牛津鞋。她看见罗莎夏在抚摸身体,也看到罗莎夏脸上浅浅的笑容。
“哎呀!”她大喊一声,高兴地笑着说,“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呀?”罗莎夏满脸绯红,低头盯着地面。接着,她又抬起头偷偷瞥了一眼,女人正用乌黑明亮的小眼睛盯着她。“我也不知道。”她含糊不清地嘀咕一句。女人把苹果箱扑通一声放到地上。“就跟肚子里长了个会动的大瘤子一样吧?”她说。她咯咯笑着,像只快乐的母鸡。“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继续追问。“我也不知道——我觉得,男孩吧。是的——我想要个儿子。”
“你们刚来,是不是?”“昨天晚上来的——很晚才到。”“准备住下来吗?”“我不知道。要是能找到工作,应该会住下来。”女人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乌黑的小眼睛变得尖锐。“要是能找到工作……嘿,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呢。”“我哥哥今天早上就已经找到工作了。”“哎哟,真的吗?你们也许是走运。不过要当心。运气是靠不住的,”她走近罗莎夏,“你只可能走运一次。不可能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你是个好姑娘,”她恶狠狠地说,“得好好的。你要是犯了什么过错——可就得当心这个宝宝了。”
她在罗莎夏面前蹲下来。“这个营地里有不少丑事呢。”她阴沉地说,“每周六晚上,这儿都有舞会,不光是跳方块舞,有些人还要搂搂抱抱在一起跳!我都看见了。”罗莎夏谨慎地说:“我喜欢跳舞,喜欢跳方块舞。”接着,她又一本正经地补充,“我从来不跳其他舞。”棕脸女人阴郁地点点头。“反正有些人就喜欢跳。主不会原谅他们的;你可别以为主会原谅他们。”“没这么以为,太太。”罗莎夏轻声说。
棕脸女人的语气变得激动。“我都看见了。有个跟你一样怀着宝宝的姑娘,演过戏,还跟人家抱着跳舞,后来——”她的声音变得阴冷,充满不祥的预兆——“她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瘦,再后来——她肚子里的宝宝就掉出来了,是死的。”“哎呀,天哪!”罗莎夏的脸都白了。“那个宝宝全身是血,是死的。再没有人愿意同她说话,她只好走了。不抓住罪恶,就压不住罪恶。压不住的。还有一个,也做了这样的事。她也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结果——你猜怎么着?有一天晚上,她消失了。两天之后,她又回来,说是出去找人了。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就是那个主任,是他带着姑娘去堕了胎。他是不信罪孽的。是他亲口跟我说的。他说饿肚子就是罪孽。挨冻就是罪孽。他还说——我告诉你,这些话都是他自己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他在人们饿着肚子、挨着冻的时候,可没看见上帝在哪儿。他说姑娘们一天比一天瘦,是因为没有吃饱。哼,我收拾了他。”女人站起身,往后退一步。她双目炯炯有神,用笔直的食指指着罗莎夏的脸。“我说:‘滚回去!’我说了。我说:‘我知道这个营地里魔鬼横行。现在我总算知道魔鬼是谁了。滚回去,撒旦。’我说。哎哟,天哪,他果然就退回去了。他全身发抖,偷偷摸摸的鬼样子,说:‘求你了!’他说:‘别让大家都不高兴。’我说:‘不高兴?那他们的灵魂该怎么办?她们死掉的宝宝,还有因为演戏而被毁掉的可怜罪人,该怎么办呢?’他就看着我,苦笑一下,走了。他知道,他碰到主的真正的见证人了。我说:‘我要帮助耶稣看着发生的这一切。你和其他罪人可别想逃掉。'”她拿起那箱脏衣服。“你要当心。我可是警告过你了。你得当心肚子里这个可怜的宝宝,千万别犯了什么罪过。”说完,她神气活现地大踏步走了,眼睛里闪着圣洁的光芒。
罗莎夏看着她走远后,双手捂着头,把脸埋在手掌里,轻轻呜咽。她身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她羞愧地抬起头,是穿着白衣白裤的小个子主任。“别担心,”他说,“别担心了。”罗莎夏的双眼已被泪水模糊。“可我有罪呀,”她哭着说,“我跟人家抱着跳过舞。我没告诉她。我在萨利索跳过,是跟康尼跳的。”“别担心了。”他说。“她说我会保不住这个宝宝的。”“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一直盯着她。她是个好女人,可总是惹得大家都不高兴。”
罗莎夏眼泪汪汪地抽着鼻子。“她知道有两个姑娘就在这个营地里失去了宝宝,就在这里。”主任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说!”他说,“你听我说,我也认识那两个姑娘。她们是太饿了,太累了。她们工作得太辛苦了。她们坐在卡车上,颠簸得太厉害了。她们病了。那不是她们的错。”“可她说——”“你别担心了。那个女人就喜欢惹麻烦。”“可她说你是魔鬼。”“我知道她这么说。那是因为我不准她去惹大家。”他拍拍罗莎夏的肩膀,“你就别担心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他飞快地走了。
妈眉头紧锁。“罗莎夏,”她说,“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你这是想把自己惹哭啊。我不知道你这是中了什么邪。我们家的人从来不会这样。我们有什么事就去面对,从不掉眼泪。我看是因为康尼跟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吧。他就是太自以为是了。”接着,她又严厉地说:“罗莎夏,你只是一个人,你周围还有好多别的人呢。你要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我知道很多人老是犯错,直到最后才明白,他们在上帝的眼里都是大坏蛋。”“可是,妈—— ”
“别说了。你就别说了,赶紧去干活儿吧。你年纪还不够大,也不够坏,还不至于让上帝生气。你要是还自己吓自己,我可就要扇你耳光了。”妈把炉灰扫进炉眼,又把旁边的石头扫干净。她看见委员会的人从路上走来了。“快点干活儿,”她说,“妇女委员会的人来了。赶紧干活儿,别让我丢脸。”她不再朝路上张望,可能感觉到委员会的人越走越近。
来者是委员会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三位女士洗漱得干干净净,穿着她们最好的衣服:一个身材瘦削,头发稀少,戴着金属框眼镜;一个矮壮结实,灰色卷发,嘴巴小巧而亲切;还有一个身形庞大,粗胳膊、肥屁股、大胸脯,像拉车的马匹,浑身肌肉,强壮而自信。她们郑重其事地从路上走来。妈故意在她们走到时转身背对她们。她们停下脚步,站成一排。大个头女人声如洪钟地说:“早上好,你是乔德太太吧,是不是?”妈飞快地转过身,好像是被吓了一跳。“哎哟,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是委员会的,”大个头女人说,“是第四卫生所妇女委员会。我们在办公室看到了你的名字。”妈有些慌乱。“我们还没收拾好呢。很荣幸你们来坐坐,我来煮点咖啡。”矮壮女委员说:“我们自我介绍一下吧,杰茜。跟乔德太太介绍一下我们。杰茜是委员会主席。”她解释道。杰茜很正式地说:“乔德太太,这两位是安妮·利特菲尔德和艾拉·萨默斯,我是杰茜·布里特。”杰茜·布里特严肃地说:“安妮,请记住,我是主席。”“哎哟!当然,当然。可下周就是我了。”“嗯,那你也得等到下周呀。我们每周轮流当主席。”她对妈解释。
“你们真的不喝点咖啡吗?”妈手足无措地问。“不用了,谢谢你。”杰茜接过发言主权,“首先,我们想带你去看看卫生所,看完以后,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帮你加入妇女俱乐部,给你分配一些任务。当然,也不是非要加入。”“呃——要花很多钱吗?”“不花钱,但是要干活儿。大家都认识你之后,说不定也会选举你成为委员会的成员。”安妮插话,“这位杰茜,她还是整个营地委员会的委员。她可是委员会的大人物。”
“乔德太太,你千万别觉得我们是在多管闲事。这个营地有很多东西是大家共用的,我们也制定了一些规则。现在,我们先去卫生所,那里是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每个人也都要爱惜。”她们从从容容地走到屋顶下的洗衣池旁,洗衣池共有二十个,八个正在使用中。那些女人弯着腰,搓着衣服,一堆堆拧好的衣服堆在干净的水泥地上。“你什么时候想用都可以,”杰茜说,“只是要注意一点,用完了得收拾干净。”
“好的,”杰茜说,“我们这个委员会本来不应该多嘴多舌,不过我反正不会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你。上周,有个女人住到这儿,委员会的人还没有去找她,她就先跑到这里面来,把她老头的裤子放在马桶里洗,还说‘这个池子太低了,而且也不够大。在这里面洗衣服腰都快断了’。她说:‘怎么不装高一点呢?'”委员会的人都露出居高临下的笑容。艾拉插话了:“她还说:‘一次放不下多少衣服。'”杰茜向艾拉投去恶狠狠的目光。
杰茜说:“另外,卫生纸也是个问题。按规定,这里的卫生纸是不能拿走的。”她响亮地弹了一下舌头。“卫生纸是整个营地的人一起凑钱买的。”她沉默片刻,才把实话说出来:“四所的卫生纸比别的所都用得多。有人一直在偷。这个问题在妇女大会上提过。‘四号卫生所的女厕所用的卫生纸太多了。’大会上提出来的了!”妈大气也不敢出地认真听着,然后说:“偷卫生纸——干吗呀?”
“唉,”杰茜说,“我们之前也遇到过这个问题。上次,有三个小丫头用卫生纸剪小人。哼,被我们抓住了。可这一次,我们不知道是谁。才放一卷出去,转眼就没了。就在大会上还提出了这个问题。有位女士说,我们应该在卫生纸卷上拴个小铃铛,纸转一个圈铃铛就响一声。这样就能算出每个人都拿了多少。”她摇摇头。“可我不知道这办法好不好,”她说,“这一个星期,我都在为这事儿操心。有人竟然在四所偷卫生纸。”
门口突然传来呜咽的哭声。“布里特太太,”三位委员转过身,“布里特太太,我听到你说的话了。”站在门口的女人满脸通红,浑身大汗。“开大会的时候我不敢站起来,布里特太太,我真的不敢,她们会笑话我的。”“你在说什么呀?”杰茜往前跨一步。“唉,我们都……可能……是我们。但我们没有偷,布里特太太。”“这一周都是,布里特太太。我们也没办法。你知道的,我有五个女儿。”忏悔者颤颤巍巍地回答:“拉肚子。五个人都在拉肚子。我们最近没什么钱,她们就吃生葡萄。她们五个人都拉肚子,拉得厉害。每隔十分钟就跑一趟厕所,”她为女儿们辩护,“可她们没有把纸偷走。”杰茜叹了口气。“你应该早点说,”她说,“你应该说出来。你一直没有说,才让四所丢了脸。谁都可能拉肚子嘛。”那个柔弱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她们要吃没熟的青葡萄,我拦都拦不住,而且她们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你是没钱了吗,乔伊斯太太?”她羞惭地低下头。“是没钱了,但我们随时都可能找到工作。”“你抬起头来,”杰茜说,“这又不是什么罪过。你可以直接走到韦德派奇的商店去,买点东西吃。营地在那里可以赊二十块钱的账。你买五块钱的东西。你们找到了工作,再还给委员会就是了。乔伊斯太太,这事儿你是知道的呀,”她严厉地说,“你怎么能让女儿们饿着肚子呢?”“我们从来没接受过施舍。”乔伊斯太太说。“这不是施舍,你知道的,”杰茜生气了,“这是我们大家一起商量出来的办法。这个营地不存在什么施舍。我们没有施舍。现在,你赶紧到商店去,买点食物,再把发票给我。”
乔伊斯太太胆怯地说:“要是我们还不了钱,怎么办呢?我们已经很久没找到活儿干了。”“你能还的时候就还。不能还的时候,就不关我们的事儿了,也不关你的事儿。有个家伙走了,两个月之后把钱寄了回来。可在这个营地里,你没有权利让女儿们饿肚子呀。”乔伊斯太太被吓到了。“是的,太太。”她说。“给几个女儿买点奶酪,”杰茜下达指令,“奶酪能治拉肚子。”“好的,太太。”乔伊斯太太碎步从门口小跑出去。“她可没有权利那么倔强。她没有权利,她不能对自己人这么倔强。”
安妮·利特菲尔德说:“她到这儿的时间还不长。可能还不清楚吧。她以前也许接受过别人的施舍。还有,”安妮说,“你别老是让我闭嘴,杰茜。我也有权说话。”她转过半边脸,对妈说:“人一旦接受过施舍,那就留下了一个永远也消不掉的伤疤。这虽然不是施舍,可你只要接受了,就永远也没办法忘记了。我敢打赌杰茜从来没受过施舍。”“是,我是没有受过施舍。”杰茜说。
“唉,我受过。”安妮说,“去年冬天,我们都快饿死了——我和孩子爸还有小家伙们。天下着雨。别人跟我们说,去找救世军,”她的眼神变得犀利,“我们饿着肚子……他们让我们低声下气地要饭吃。他们让我们丢光了脸。他们……我恨他们!所以……乔伊斯太太以前可能接受过救济。她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这个不是救济。乔德太太,在这个营地里,我们不允许任何人像那样高高在上。我们不允许任何人把东西送给别人。他们可以先交给营地,营地再把东西分发出去。我们绝不允许施舍!”她沙哑的声音很是激动。“我恨死他们了。”她说,“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我男人被人羞辱,可他们——那些救世军羞辱了他。”
* 救世军,国际基督教组织,不属于任何教派,1861年成立于英格兰,1880年开始在美国运作,旨在服务贫穷和有需要的人。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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